乾隆和皇太后就在迎门正中的暖幕中说笑,见他三人鱼贯而入,太后便笑了,说道:“办事人来了!叫他们免礼。里头暖和,只管坐着说话。”阿桂笑道:“奴才才打西边回来,只陪驾出城时见着老佛爷慈颜一面,无论如何要请个安的!”说着便行礼,于敏中纪昀便跟着跪拜。待太后笑呵呵叫起了赐坐,乾隆问道:“说是外头下雪了,妨碍不妨碍?人多不多?”

  “回主子话。”阿桂在椅中一欠身说道,“只是稀稀落落,杨花儿似的,地下还盖不满一层儿。下头外城的人约有十万。内城七八万,都还忙着领老佛爷的赏。这回是里里外外都热闹,老天爷也凑趣儿给场小雪。雪地里看灯,一来没火灾,二来关防也好办。瑞雪兆丰年——都喜到一处了!”太后笑得满面开花,说道:“阿桂说的是——咱们就是图这喜庆气儿!方才我还和皇帝讲,我给阿桂出了难题儿,那么多人怎么赏钱呐,别挤坏了人罢?”阿桂又忙赔笑,说道:“这是老佛爷慈悲心肠,奴才们怎么敢办砸了这份差使?只是外城不能照那样儿办。散了灯市,有些乡里来的老头老太太,都由顺天府的人分发汤元儿,带一小包儿回去煮着吃,也是皇恩雨露均沾的了。”太后忙道:“好,就是这么着,就合了我的意了。乡里人大老远的半夜三更跑路也不容易的……”

  乾隆趁太后和他们三人絮语闲话,起身踱至箭楼门口,仰脸看看,经阿桂又一番布置,整个正阳门城楼上上下下密密匝匝都用明黄纱灯布满了,金山似的黄光灿烂,灯光映照着看得分明,大片大片的雪花都像金黄色的蝴蝶,沿着斗拱飞檐前游游荡荡飘飘摇摇,不肯轻易往下落似的滑动着、盘旋着、游弋着,追逐着忽起忽落,渐渐沉在了堞雉下头。他孩子气地接了一片,看着那团绒一样的雪花化了才回屋里,笑道:“这雪下得好!明早是谁当值?黄河以北各省的晴雨表送进来朕看!”于敏中忙起身答应“是”。太后道:“民谚说‘麦盖三床被,头枕馍馍睡’,我最爱雪——这是咱们大清的瑞气嘛——你们三个笑什么?”纪昀忙赔笑道:“老佛爷高兴,臣子们自然一样欢喜。”

  说着闲话,听得禁城那边景阳钟遥遥传来,阿桂掏出怀表看看,起身道:“主子,戌初时牌到了。奴才三个先出去,让百官上城楼,文官东边由纪昀带领,武官西边是于敏中为首,安排定了就请太后皇上大驾临幸。”乾隆说道:“使得!这里太后和皇后也要更衣,还由朕陪着出去,臣子们遥遥跪了行礼就是——去吧。”

  这里三人出来分头行事,阿桂指挥东西堞雉上两条彩虹龙灯一齐点亮,随着三声炮响,正阳门从东到西十八挂万响鞭炮一齐燃放,都垂向城外,顿时,那硝烟伴着密不分点的噼噼剥剥声蒸腾而起,整个正阳门像被电火紫光烟花云雾托起来的黄金楼阁,弥漫在烟火之中,把畅音阁的乐声湮没得一点儿也听不见。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乾隆搀着母亲从箭楼正门出来,皇后率宫嫔徐徐随后,接受东西两厢文武官员拜贺,凭着临时修起的轩栏向下眺望,只见自东便门一带到崇文门、宣武门至西便门外宽约数百丈,绵亘十数里已成了一片灯海,火树银花淬在灯火烟花之中,黄龙一般横在外城。用千里眼旋调着观望,只见“黄龙”中栉比鳞次彩棚连陌,各店铺楼肆悬灯不断争奇斗胜花样穷出翻新,人流拥动的街衢两边还摆着不少地摊儿,商彝周鼎秦镜汉画货色齐全,大栅栏好大一片空场上,格子界似的摆着八台大戏,台上名班演剧,台下百戏杂陈,笙歌之声金鼓之乐不绝于耳。在城上都能隐隐听到。兰麝旃檀之香氤氲馥郁,城上都能隐隐嗅到。乾隆伴着母亲,纪昀于敏中随驾侍从,走一处一处欢呼腾跃,看一处一处景致新异。纪昀于敏中随口承欢说笑,信手指点下头富贵繁华文彩风流,直把太后高兴得合不拢口来,时一招手,城下立时一片欢呼应和。

  阿桂在席棚坐镇,却是半点随喜玩赏之心也没有,一时要听王廉卜仁等太监报说皇上观灯行止,楼北楼南都要照应,一头要听李侍尧报告城下踩街放烟火情形,看着满街旱船故事高跷扮戏,龙灯火蚰蜒般翻飞滚流,眼瞪得不错珠儿,只关心哪里人流拥挤,何处不慎烧了灯棚,哪里敢有一毫分心?将近亥正时,内城领过赏的人也渐次流入外城,那人越发多了,只见灯海中万头蚁钻,人流东西蠕涌,片片雪花都坠入紫漫漫的微霭之中,起火、烟花、平天雷、地老鼠种种花样,时而地走金蛇,倏又彩霓升空,正看得眼顾不过来,忽然大栅栏口不知谁家放了个“高庆云”彩花儿,那彩花直升入半天云里,迸开,又迸开,红紫万千映亮夺目,不及消散,又是两筒打上来,缓缓八方流散,阿桂最怕这些玩艺,没准头一筒子打到城楼上就是**烦,正要叫人去传知李侍尧“五十丈以内不放焰花”,忽然觉得脖子上一疼,以为是被风里吹的沙子打了一下,下意识用手摸了一把,从脖子里掏弄了一下,捏在手里看:竟是民间**用来打獾狐兔鸡的那种铁砂子!

  阿桂大吃一惊,头“轰”地一鸣涨得老大,连耳鼓都吱吱直响。他霍地立起身来,几步跨到垛口伸脖子探身往下看。

  但正阳门下太乱了,烟雾弥漫灯火混浊淆乱成一团,两队舞狮子的,四条龙灯,还有十几条旱船,一队打莽式的在密不透风的人流中撺舞着时走时停,只是绰约可见大致,要细辨认竟是万万不能,他的望远镜已呈给太后使用,且看形势,就有望远镜也未必看得出个什么名堂,只好凭经验审量察看。一边派人去叫李侍尧上城,一边心中紧思量。好一阵才得了主意,径往正中乾隆所在位置而来。乾隆就坐在正中特设的高脚座上,身后薄纱帷幕后边是太后和宫中后妃,他刚刚接见了云贵总督和洛阳大营提督,见阿桂过来,笑道:“你那边没有箭楼挡着,风大,冷坏了吧?谅你也未必有心思看景致,这千里眼你还拿去,得便瞭上一眼,也不枉了这一夜热闹。”王廉便呈上望远镜。

  “这雪下得大了点。”阿桂接过镜筒捧在手里,笑嘻嘻说道,“奴才那边好歹还有盆火烤,主子这儿才冷呢!冰天雪地的,太后又有岁数的人了,娘娘们怕也受不得。奴才斗胆劝驾,且回楼里头暖和暖和身子。定下的子初还宫,到时候再出来打个照面。奴才还预备的有焰火,放起来,今晚可真是圆圆满满!”乾隆笑道:“朕不冷。方才已经有旨,哪个冷了累了不必硬陪着,可以自便。”阿桂笑道:“皇上不冷不累,谁敢歇着?依奴才见识,进屋歇一会儿,暖和了高兴再出来看。如何?”

  乾隆这才起身,笑道:“好好!朕听你的!”连纪昀于敏中都陪侍着进了箭楼。阿桂踅返身回来,已是脸上没了笑容。见李侍尧站在席棚口等着,开口便问:“怎么半日才来?”李侍尧道:“崇文门口的人太挤,倒了两间棚子烧了衣裳,两造里打起来,我去了一下刚回来。内务府方才来报,说五爷和二十四爷都殁了,问要不要报奏皇上。他们还在下头等着呢!”见阿桂脸色,又问道:“出了什么事么?”

  “下头有人冲城上开火打枪!”阿桂压低了嗓子说道,见李侍尧吓得愣在当地,一把扯过他到垛口,说道:“你醒醒神,不要忙乱,听我说,皇上并不知道——我看仔细了,对面大栅栏那边远,一般土枪根本打不到城上,城楼下头禁放鞭炮,公然打铳子也万不能够。游人里头谁带枪一眼就看见了。所以,只能疑到这几队龙灯狮子,十拿九稳里头有人作逆!”李侍尧起初唬嘈了,此刻才回过神,咬牙看着渐渐东去的几队龙灯,说道:“中堂解析得是!枪可以藏在狮子肚里,也可以当龙灯把儿舞弄——这好办,一下子就拿了他们!”

  阿桂咬着牙关不言声,死盯着下头,焰火一明一灭映在他脸上,瞧天时红时青时紫,煞是狰狞吓人,许久才从齿缝里蹦出一句话:“不成!这里不能拿人。派人线上他们,东便门外下手!”李侍尧道:“明白!这用着青帮,叫他们上去打群架,顺天府一古脑全都拿了!嘿,这狗东西们,油炸了他们!”阿桂呵呵冷笑,说道:“好,比我想得周到!你快去布置!”

  李侍尧又瞄了下头一眼,脚步匆匆去了。阿桂沿着垛口边轩栏处边周匝巡视,一边察看下面动静,一边等待李侍尧的消息,又怕乾隆出来,担心着还有逆民朝上打枪,几乎每次有起火火箭之类冲起空中,都是一个惊乍,用望远镜仔细瞧一阵才罢。但下边却再也没有打上枪来。城楼上东文西武交串着指点灯火,箭楼内乾隆一拨一拨不时召见外省大员,城下头万众欢腾灯火如沸,算来只阿桂一人急得热锅蚂蚁般焦灼难耐——又不能对人说。

  将到子时,终于有了动静,崇文门东约里许,突然几间灯棚同时着火,像是烟花爆竹铺子也烧着了,一片火光熊熊里人影幢幢。阿桂急持望远镜看,恍惚中似乎有人救火有人打架,顿时提起了精神,眯着一只眼仔细用手调旋望远镜,却见不少文武官员也往东头聚,傻眼儿看,一个太监惊乍着叫:“起火了!有人打劫!”阿桂回身立眉横目喝道:“放屁!我用千里眼都看不清,你倒看见了?你要惊驾,我板子抽死你!”吓得那太监忙抽自己嘴巴告饶:“中堂恕我的罪……”

  “滚!”阿桂断喝一声,撵去了太监,铁青着脸逼视着一群赶过来看热闹的官员。他年纪虽不高大,这多年从来都是出将入相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位置威望仅次于傅恒。在他目光逼视下,一众官员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讪笑着干笑着谀笑着颔首点头打躬作揖纷纷散去。再用望远镜看,火势已经减小,渐渐熄灭,正阳门下的人们似乎连着火的事都不觉察,依旧从容涌流,阿桂放下望远镜,眯着的一只眼闭得太久,已睁不开,揉了揉,才两只眼一般大,一颗心略放下,想起自己睁一眼闭一眼训人形容儿,肚里也好笑。因干等李侍尧不来,阿桂一边派人打探,自过来进楼要请旨下城巡视。却见乾隆踱出来问:“听说是起火了?”

  “是。”阿桂恭恭敬敬回道,见纪昀于敏中身后还跟着太监侍卫,一边陪乾隆到轩栏边测览,赔笑道:“东便门西南上头有家烟火铺子着火了,李侍尧郭志强已经带人扑灭——皇上瞧,就是那片——事情不大,皇上不必挂心。”说着便递望远镜。乾隆笑道:“就这么也瞧见了,不妨的。宁可无事就好,下头棚连着棚,火烧大了就不成灯市,成了火海了。”纪昀道:“方才也有几家灯棚走水,我还奏老佛爷,这种事年年都有的。”于敏中却道:“年年都是顺天府,今年是朝廷指挥。也这个样子!事先划出格子,棚和棚不连,能省多少事?”

  阿桂笑着没有递声,纪昀几次信中言及于敏中“严刚细心明察”,读懂了就是个“苛刻薄情”四字。刚刚回京初交共事,他立刻领教了。李侍尧在下头忙得要死不能活,他说这站干岸看河涨话,也真叫人寒心。但此刻绝不是争辩时候。正此听见了景阳钟响,阿桂笑道:“该请太后皇后娘娘凤驾出来了,又要热闹起来了!”

  话音刚落,魏佳氏和金佳氏一边一个扶着太后颤巍巍出来,后头那拉皇后也依次出来,城上头供奉们忙就举乐。一曲《庆升平》刚刚开头,城下四面八方爆竹声轰然炸响成一片,把音乐一下子就湮没了。东便门、西便门、广安门、广渠门、左安门、右安门、正中的永定门,似乎号令统一同时举火放焰花。在鼎沸海潮般的爆竹声中“通——通——”一个劲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这一阵喧腾都是竭尽全力不留余地,更比御驾登楼时热闹十倍,连下头的腰鼓抬鼓都全然听不见。天上万紫千红霓光流彩花散花开,菊、梅、牡丹、大雨花、西蕃莲、葵花……数不尽的花样争开斗妍,前花未消后花又开,城上城下无贵无贱君臣民商,万众仰头看那满天烟花,足有一顿饭时候才算兴尽。

  ……阿桂直到把车驾送进天安门,因于敏中要进军机处当值,自和纪昀跪了辞驾,这才舒了一口气,遣散了从驾百官,抹着头上的冷汗对纪昀道:“总算办完了这件大事。你也回去吧。我方才见李侍尧。来不及说话,我还要听听他和郭志强说差使。”纪昀笑道:“那就偏劳你了。我也有几封信要写,皇上旨意交待的,虽然没有急务,还是今日事今日毕的好。”说着便辞去了。阿桂在华表前站了移时,呆愣着想明日如何向乾隆奏明,一阵风吹起来,裹着雪花钻进脖子里,这才发觉雪下大了,几十个书办师爷亲兵戈什哈都跟自己一道傻站着。看正阳门一带,灯火渐次阑珊,满地的雪约有寸许来厚,在灯火的余光中像铺了一层蛋清样泛着淡蓝色的微霭,正要说“太冷,我们回正阳门说事”,见远远几盏灯笼过来,却是顺天府的衙役们簇拥着李侍尧过来。郭志强也陪在旁边,看样子都累得要死,平平的地,人人都走得脚步蹒跚。阿桂便没动,直待他们走近,问道:“怎么样?”

  “这一伙人共是十一个人。”李侍尧搓着手道,“拿到七个。下余四个青帮的人正带衙役们追捕——九节龙灯,用了四枝鸟铳当龙灯把儿。开了三枪,有一枪哑火儿没打响,枪膛里的药、铁豌豆都塞得满满的。”

  “招了吗?”

  “现在还嘴硬。”郭志强笑道,“说告示里头没讲不许带枪进城,说想放鸟铳凑热闹儿,说用鸟铳作龙灯把儿舞着顺手。我问他们‘枪里头装铁砂子儿什么意思?’就都封口儿。放心,这种案子好审,逃掉的四个也准定捉得!这种人到大堂上,夹棍绳子一收就下软蛋!”

  阿桂抿着嘴听完,点点头说道:“那就交给你顺天府。要连夜熬审,一定要追出主使人。”又问:“我们的人有伤没有?我看当时起火了。”李侍尧笑道:“我的兵有个叫人咬了一口,耳朵掉了,别的人没伤。东西两个便门设灯棚我还不以为然,青帮和他们打架烧了几家灯棚,引的人都往东边挤,焰火烧起来满天飞花,算把这事遮掩过去了。”

  “立刻用重刑熬审。”阿桂刹那间改变了主意,不愿再耗时辰询问东便门捕拿犯逆情由,说道,“一是查问谁是首凶,生情造逆的元恶;二要弄清是教匪造乱,还是另有其人,是仅仅北京一地,还是数地共同举事,三者尤其查清这些人与军队、京师各衙各府有没有瓜葛——我不到顺天府,在刑部等信儿,审案情形每隔一个时辰报我一次。”他看了二人一眼,又补了一句:“偏劳你们了。这事不能迁延,我担心的不单北京这一处。红果园剿了,仍有这样的事,南京前报也有异动,加上山东闹事,都要联到一处去想。”李侍尧道:“我劝中堂一句话,这件事明日您就递牌子请见,奏明了皇上最好。”见阿桂盯着自己不言语,又道:“那匪徒朝城上打枪,上头多少文武官员?不会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军机处也今非昔比,都是***,各自有自己一套拳路。皇上先从您这知道讯儿,要比别人说出去好得多。”阿桂听了,“于敏中”三字立刻在心中一划而过,原定主意审讯结案之后,统一卷宗再报乾隆的打算顿时觉得不妥。因笑道:“多承指教了。我原也是明日要奏的。军机处的事你是多心了一点,历来从张廷玉、讷亲、傅恒过来,有议论有商量,没有决议的规矩,都是‘自己一套拳路’打给皇上看。明早辰时我进去,在西华门口等你们回话。”

  这些大人物说话有真有假,都是腹有机械齿含贝珠,一头心照不宣,一头“光明正大”,郭志强先听在“刑部”,又听在“西华门”,犹自发懵,李侍尧在旁一扯他褂襟,笑道:“把轿子叫过来,咱们走吧……”

  乾隆和皇太后、魏佳氏都牵挂着颙琰,但颙琰却顾不得思念他们。颙琰、王尔烈、人精子和鲁惠儿在兖州府建了钦差行营,立刻微行出巡到平邑县实地踏勘。平邑县到兖州府是二百四十里旱路,他们骑着毛驴,王尔烈和颙琰扮作去枣庄采办煤炭的行商,日出行路日没宿店。起初也还如常,但一过泗河入平邑县界,便觉气氛大不相同。官道上绝少单行客人,时而过道的少则十几个人一伙,多则百十人一群,家丁长随都绑腿短喳,带着刀棍矛枪**夹护着骡车,立眉瞪眼气势汹汹匆匆往西走,问个道儿攀谈几句,都像防贼似的死盯着人翻白眼,操着家伙随时准备大打出手的模样。沿途山沟河边的村落时都像死绝了人似的荒寒萧索,村巷里弄里连出来玩耍的小孩子也不见,家家关门闭户巷落冷静,仿佛连鸡狗也都塞住了口,偶尔吠鸣几声,旋又默声如噤。问了几个出门打水的老汉,说话也都含含糊糊,只知道县里衙门已经“没了管事的”,“县太爷上吊了,县太爷一家子都死了”,有的还说“龟蒙顶的龚寨主已经占了县城”,“朝廷派了福大将军来剿匪,要把平邑人斩光杀净鸡犬不留寸草不生”……如此种种谣诼纷纷。

  这样的情势,别说王尔烈鲁惠儿,就是人精子也没见过没经过没听说过,都觉得凶险万端。县城劫毁土匪盘踞,护着这位金枝玉叶实在势单力薄,王尔烈愈走愈觉得心头沉重忐忑不安,人精子一头负着朝命一头担着师命,更是把心越提越高。眼见前头到一个镇子口,人精子看看天,是午时错时分,站住了脚,说道:“十五爷,王师傅,不能往前走了。”

  三个人同时勒住了驴缰绳。他们几乎一个时辰谁也没有说话。听这一声,都有些受惊,颙琰腮边肌肉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仍旧没言声,皱着眉头盯视人精子。人精子的脸色有点苍白,指着东边说道:“前头这镇子叫恶虎村。”听到这个名子,三个人同时惊悸得一个冷噤儿,顺着他手指方向看,果见两山夹峙犹如石门封天,狼牙磋峨怪石乱木卵累高矗,偏窄的狭道两边乌鸦鸦郁沉沉的老树亘卧着一座镇子,镇口一块虎皮斑纹石,也是古藤怪树翳遮幽暗如晦的一座石山,仿佛也是虎形,虎爪膀上摩崖大字分明:

  恶虎石

  字也写得张牙舞爪跋扈狰狞。因离得远,看不清题跋署名——一望可知,恶虎村得名缘由此来。

  “十五爷瞧这山险。”人精子叉手不离方寸,脸色阴郁里微微带着一丝惊恐,“从这里正东四十里就是平邑,向南是圣水峪,东南是抱犊崮,东北六十里就是龟蒙顶。无论走哪条道都是越走越险,越走越窄,有些地方都是峭壁,深涧石栈树深林密。就是太平日子,单身客人也是万不敢走这条道儿的——这山里村落居民也都是半民半匪,都和各山寨主暗地通连着,家家都有**,也打猎,防着人劫也用来劫人。有句俗语儿说:‘过了恶虎村,劝你莫单身。白日豺虎当道卧,夜宿黑店命难存。就算你命大,鬼门关里吓软筋!’我倒没什么,粉身碎骨一堆灰就是,您和王师傅是何等样人物?我敢带你们冲险犯难?”

  颙琰看了一眼那山,眉棱骨急速颤了一下,眼又转望来路光秃秃阒无人迹的官道。许久,从鼻子里透了一口长气,决绝地说道:“我一定要到平邑!你们要怕,只管带惠儿回兖州去。我今晚宿这镇驿站,明儿四十里道儿,白天就赶到平邑了。”鲁惠儿道:“我跟爷走!这一道上逃难的都是富户,并没听说谁叫人劫了去的。我们扮成穷人白天走道儿还会出事?”人精子白了惠儿一眼,说道:“我没说不跟爷走,我是说爷别涉这险地!这叫‘恶虎村’,我师父当年就在这和窦尔敦你死我活拚过一场。我也想在这挣块侍卫腰牌戴戴呢!”

  王尔烈一直皱着眉听,用眼不住审量那山,和影影绰绰的镇子。见他们拌嘴,说道:“你们别吵,我布一卦看看再说。”惠儿道:“您原来会算卦?我这里有乾隆哥子,我们那里程瞎子都用这钱。”王尔烈一笑,说道:“这只讲究意会默运,我用蓍草——是孔林里专门采的。”

  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油布包儿,里头是一束码得齐整的蓍草棒儿——共是六十四根——就土道上铺了油布,沉吟了片刻,随手将蓍草分式两堆,各按奇正之数布列卦象。人精子和惠儿看着东一堆西一堆的不明所以,颙琰跟着纪昀学了个皮毛,已看出是个“”,便道:“是个‘无妄’卦象。”

  “十五爷说的是,是《无妄》卦。”王尔烈嘘了一口气,“往前走于性命无碍,是个有惊无险的象数。卦有小心谨慎之意,妄动则有灾,‘上九,无妄行,有眚,无攸利’《周易通义》注‘无妄行!有眚。’阳爻第一就是‘上九潜龙勿用’。这些话在兖州府没有动身就说过。”他咽了口唾沫,不再说下去。

  这是正宗的用《易》理诠释卦象,与民间的“金钱摇”六壬象数之学大相径庭,惟其没有六神官鬼死绝小人勾陈螣蛇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那一套捣鬼弄神,测得活灵活现如临其境,反而更显得正大肃穆,惠儿和人精子都顿起敬畏之色,人精子道:“明说着妄行有灾,我们何苦硬往‘眚’里头撞呢?回头五里,靠路边那个村子人都迁走了,寻间空房子我们住起来。福四爷大约走的是北路蒙阴,等有了他的信儿,我们到他营里汇合,多少是好!”鲁惠儿道:“我也不是撺掇您往险地里去,我是说您走哪我跟着侍候到哪。阿弥陀佛!孔圣人的点化还得有错儿了?我们爷属龙,明说是‘潜龙勿用’么!”

  “潜龙勿用不是你那个说法。我不是‘潜龙’,”颙琰盯着卦象道,“且我们也不是妄行。如果说吉凶悔吝生乎动,从北京一开头已经‘动’过了,见事而疑,宜行而往那才是‘妄’。这不是王师傅在青宫讲过的书么?”王尔烈嘿然不语,他心中其实极赏识颙琰这份执拗坚毅的性格,然他是扈从臣子,自有应份的责任,不能拿着主子的安危试自己的运气,鲁惠儿新攀龙凤,主仆虽无名分,对这少年一则以爱,一则以托靠有望,自然颙琰说什么是什么。四个人其实是一样心思,各人身份责任不同,意见也就有异。人精人道:“主子原来属龙,那这镇子更不好住了。”颙琰冷冷回问一句:“你敢说镇中居民没有属龙的?住到这里就是***了?”王尔烈道:“平邑是座空城,已经死了县官散了衙门,不知是乱成什么模样,有点身份的乡下土财主都往境外投亲靠友,我们硬要进去。所谓‘妄’字就是不当而行,十五爷还要深虑。”

  他们言来语去劝颙琰,颙琰心里却另有一本账,平邑城外就有两千驻军,不能剿贼,自保绰绰有余。别说帮福康安打打太平拳攻山夺寨,战毕善后料理平邑,即便旁观,只要自己在平邑“境内坐镇”,就是一件震动宫掖,令乾隆赏心悦意的大功。福康安奏捷明章拜发,只要挂一挂名字,“十五阿哥”立时便在阿哥里鹤立鸡群——连带而来的结果那就更难说了!他“到兖州”,冲的就是“去平邑”,这一份热辣辣的心思自从得知平邑事变就便愈燃愈炽,折腾得他白天迷糊夜里翻烧饼,岂是他们几个口舌辞辩所能动的?但这心思中有公也有私,不能和盘儿端,只好捡着可说的说道:“平邑出事我在兖州不动,皇上将来申斥,你们谁来对答?别说两千人的大暴动,平日哪县几十人饥民骚扰,皇上睡梦里还要起来批朱批料理,从后果追查原因,由征剿思虑善后。我这不是为皇上分忧?他除了是皇上,还是我的阿玛!平邑衙门坏了,人民并没有起反,我敢说城里没有走的都不是歹人,我往那里一坐,立刻就有了**!这一条你们想过没有?”

  这一说真的是气壮理直光明正大。句句掷地有声,王尔烈已经若明若暗想到了颙琰心底里的隐藏之秘,自己心里也是扑地一动,说道:“壮哉,十五爷!这是忠贞为国分忧,器宇闳深人所难及!既然决心已定,今晚我们夜宿恶虎村,明日进平邑!”鲁惠儿道:“既这么着,把钦差旗号打出来,派兵护着进平邑岂不更好?”颙琰笑道:“我想让人精子立一功,补个旗籍就能保出个侍卫来。”王尔烈道:“鲁姑娘,你想过没有——钦差卤簿仪仗半道上让逆匪给砸了劫了,张扬出去十五爷体面哪里摆?”人精子一时也大悟过来,精神一振,朗声说道:“爷既说是这么大事,值得博他娘一场,我也跟着得个彩头!”

  “不是彩头,是头彩。”颙琰笑着上驴策鞭就走,见惠儿骑着驴一脸迷惘,说道,“不用多想了。你虽伶俐,眼下还想不明白这个理。”王尔烈一旦明白,思路反而更加缜密清晰,一头想一头说道:“平邑乱了,不但朝廷乱,原来的土匪也乱了方寸,这个时候大约只会有劫财的,不大会有绑票的。我们只要全身进平邑就是成功。所以,人精子不可随意动手,不到万不得已更不能杀人。遇到强人,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

  颙琰笑道:“王师傅说的是。要钱还是要命的事还要犹豫,那就笨透了。”想着前途吉凶未卜,他脸上倏地敛去了笑意。王尔烈又对惠儿道:“前头一落店,你把十五爷的钦差关防缝进你鞋子里,印信你带着,所有带明黄色的物件全都销毁了……听着,宁可性命不要,十五爷要紧,印不能丢了。”惠儿道:“我怕也得草灰把脸抹了,或竟扮个男人?太平世界,忽然变得这么吓人巴巴的,跟唱戏似的,八府巡按还丢了印!”颙琰想笑没笑出来,只说道:“那比八府巡按的印重得多。”四个人一头低语商计着走路,半顿饭辰光,已是进了恶虎村。

  他们在村外谈“虎”色变,犹如身临生死大难般畏怖恐惧,待到进村却都松了一口气。这村子外头瞧着峥嵘狞恶,待转过石门,里边却是山明水秀。这村子外乡人多称它为“镇”,其实也只二百多户人家的模样,比之平原地方寻常大村还颇有不及。南边山势陡险危崖蔽日,崖上崖下悬冰如柱积雪盈尺,北边山坡都是上陡下缓,坡顶断崖壁立千仞直插云霄,一刀切下似的那般平滑,坡下几场地或许大片河湾都是向阳地,有北山这道高高的“墙”挡了风寒,不但日色温暖村落明媚安详,河弯的水也没有结冰,清水一碧藻绿新染滑落东下,扶风柳丝沿河蜿蜒,土堤上居然间或可见茵草向荣。乍从一派晦暗苍凉的“村外”进来,几个人顿时眼头心目一亮:这是什么“恶虎村”?一旦新春草树荣茂,准是个“桃花源”了!

  村子就在河边,依着山势官道只东西一条街。可煞作怪的是,一路走过来各村各镇都是人心惶惶,冷街空巷的一副死样活气光景,和人说不上三句话就变貌失色,防贼似的躲开你,这村子却看去异样平安祥和,沿街各类杂货、竹木作坊,瓷器绸缎店、饭店客栈酒肆都照样开业。街上人不多,来来往往长袍马褂的体面人,运煤的骡夫,赶牲口的老人,带孩子的老婆婆,卖烟叶桂花糖的村姑……形形**来来往往,北坡上遥遥可见放羊放牛的举鞭吆喝,河滩上也有三三两两的妇女棒槌捣衣。这里离“出事”的县城只有四十多里山道。过来的路上尚且人心惶惶,这里反而一片太平!四个人一边沿街寻打尖歇脚处,互相用目光询问着,心里都不得要领。

  几乎从西到东走了一遍,问过来所有的店都是“客满”。末了在村子尽东头才寻到一处店落脚。这是过去一家骡马干店改的客栈,运煤的运瓷器的车夫住的。房子大,都通连着,中间用芦草编成的笆排糊了泥皮算是“隔墙”,前头也没有饭店门面,只东边一个大车门,进院东北角设着煤火炉子,烧水做饭客人自便,想吃得像样一点,还得绕到街上另寻饭铺。店伙计将他四人引进北屋大间房里,颙琰见那房子烟熏得乌黑,洞窗破纸败坏,房梁蛛网灰絮尘封一根大杉木连通的木板铺,铺上铺下草节席片狼藉,连屋门都是用草苫搭着当“帘子”,不禁枯着脸皱眉头。店小二知他不如意,笑道:“爷别嫌弃,就这样的也是城东杂货铺涂四爷号定了的,原说昨个儿就过来的,或许城外头太乱过不来。爷要长住,明儿叫喳作房来拾掇拾掇,裱糊一下能当新房!不想做饭,小人们到老祥和那边给您端盆盒子,走时候多赏几个乾隆子儿就什么都有了……”

  “我们就在这住一夜。”人精子一边打量房子,左右顾盼着看这干店出入门路,一边对店伙计说道,“你只管弄热水来,再弄盆子炭火夜里取暖,再拿把条帚我们自己打扫一下,明儿赏你双份子房钱!”听着西隔房有几个男人声气划拳猜枚,满口污言秽语议论女人,说笑着吃酒,人精子又问:“那屋里住的什么人?”店小二压低了声音,诡秘地扮鬼脸儿笑道:“是从县城过来的军爷。爷们原来不知道?有个叫王炎的外省蛮子砸了县城,上山投靠了龟蒙顶的龚寨主,扯旗放炮与朝廷作起对头来!县城边上蒋千总的兵打了几仗都攻不上去,一头到省城告急,一头各路口布哨加兵,防着别的山头也反了。这村里派了二十多个,吃住都在我店里——好房子都是城里老财们占了,这些爷们满肚子都是火,不好侍候,您家爷们千万别招惹他们!”

  伙计说着退了出去。听着隔壁十几个兵吃醉了酒,有捏着嗓子唱女人腔道情的,有提耳灌酒的,有搂抱着亲嘴打嗝放酒屁的,比**说长道短论粗言细的,讲说自己偷寡妇睡尼姑的,夹着酒恶呕吐声、笑声、哭声、吵闹声噪杂不堪入耳,阵阵传来,颙琰王尔烈都觉得恶心,惠儿红着脸不言声,低头跪在床上打理铺盖。王尔烈无可奈何一叹,说道:“想不到每年几百万军费,花到这些人身上。”颙琰听着隔壁的话愈来愈脏,直想掩耳朵的样子,却不知口中念叨些什么,盘膝坐着闭目努力入定。人精子笑道:“将就些儿吧,这种地方这种人就这种样儿。”因见店伙计端着火盆子进来,掖窝里还夹着把条帚,过来帮他安放了,问道:“一路过来,都没有你这镇里平安,敢情是因为驻了兵?”

  “指望他们?”店伙计瞥了西屋一眼,一哂低声道,“土匪来了他们比兔子逃得快!咱这镇子三十年土匪不进来,是沾了村名儿好的光!”这一说连鲁惠儿也听不住了,颙琰王尔烈都注视着店伙计说话,“三十五年前北京的黄总镖头和龟蒙顶的窦寨主就在这外头河滩上搭擂比武。当时刑部刘统勋老爷也在,约定黄总爷输了,刘老爷脱黄马褂另寻道路下江南,皇上赐的御马奉送窦寨主。窦寨主输了,无论蒙山哪个山头的绿林英雄不许进恶虎村一步,不许劫过路皇纲,打了三天,窦寨主一胜两负算是败了,留下了这条规矩。说起来也蹊跷,头两年抱犊崮的王寨主,圣水峪的刘**子,还有微山湖的水寨主胡克强还来闯过恶虎村,回去都大病一场,放了票退了银子病就好了,王伦大前年带兵打这里过,回去就中了埋伏让官军给拿了,剐在济南城——这镇子风水是利君子不利小人,是寨上头人的忌地儿。其实窦寨主本事比黄天霸还强些,偏偏就失手胸上挨了一镖,也为他犯了这忌——‘恶虎镇邪’,这是当年贾神仙进京路过说的话!这时候你出镇试试看,东西都是不平安!”

  他这么绘声绘色活龙活现一说,众人这才悚然而悟:一派景明熙和,原来是托了风水的福!颙琰虽厌恶这群污糟猫兵,但他们毕竟是朝廷治辖的人,土匪又视这里是忌地儿,一时也放了心,由惠儿侍候着洗了脚,站起来说道:“我们出去走走,吃过饭再回来,不要听这些醉汉胡吣。”又对惠儿道:“王师傅的身量小,你换穿他的袍子,再扣顶瓜皮帽,暂且充个小子吧,四个人挤一个房子,也免得别人说闲话。”

  ……四个人其实是为了避嚣出店转悠的。镇子不大,转回西头又转到东头,又绕村转,没人处就议论着算计福康安的道里路程,有人处就答讪闲话,说风景讲生意,直到天黑才寻了一处饭铺,闲聊着吃饭消磨时辰,待起了更才回店里,听隔壁那群兵时,似乎是睡了,鼻息如雷打呼噜说梦话咬牙放屁的,听着不受用也比方才那阵胡噪要好听些,此刻也无由说话,铺褥展衾吹灯睡觉。

  不料到半夜,隔壁那群人又闹起来。王尔烈睡觉惊醒,听得有人吵架叫骂,还夹着女人哭叫,一下子醒得双眸炯炯,接着一声响,像蓦地有人放了个爆竹,又像什么东西突然倒在地上。这下子连惠儿也醒了,睁眼看着人精子已站在床下黑地里谛听。但那些女人的哭叫声似乎被噤住了,一阵死寂过后,才听一个粗嗓门儿道:“你还敢问我为什么拿人?你们聚众赌博,还玩窑子嫖女人!”

  “军爷……”稍停移时,听得一个男人声音颤颤地说道,“她们都是我一家人哪……闲着没事,自家斗斗雀儿牌……这,这……这犯的哪门子法呢?这……这是我家里的,这是我妹子,这是小星……她是……梅香丫头……没,没外人……”正说着,一个尖嗓门儿失惊地叫道:“啊哈!你这龟孙蛮有艳福的嘛,这小娘们嫩得一掐就出水儿,你太太也是个活西施——”但他的话立刻被一个人打断了,嗓音却甚沉浑:“你说你们是一家子,谁是证人?”

  “长官……我们是打县里逃这避难的,哪来的证人呐……”

  “哨长,别听他胡**扯!我们进去捉赌,他们吓得乱窜,是他妈一家人,躲你妈屄什么?”

  “军爷……我们以为是强……强人……”

  还是那个浑嗓子说道:“军爷没功夫跟你穷唠叨!这几个**留下,你取二十两银子来,没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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