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声声听到他说自己没有钱了的时候,是非常惊讶的,因为她记得非常清楚,她给他留了不菲的一笔钱。

  起码够普通人花很长一段时间了。

  以至于她给出去的时候,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舍不得。

  “你说你没钱了???”

  宋声声不可置信的再确认了一遍,“你全都花完了吗?”

  沈在说:“是的,母亲。”

  宋声声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个花法,她深深倒吸了口冷气,她问:“你现在在哪里?我过来找你。”

  他就在租住的房子附近。

  宋声声找过去的时候他也还是气定神闲的,没有一点惊慌失措,双手插兜,懒洋洋立在门前,低头无聊的看着脚下的倒影。

  宋声声走过去,他抬起了脸。

  看见母亲今天是一个人来的,少年似乎笑了笑,心情也如同这个天气一般,非常的明媚,他说:“我等您很久了。”

  宋声声将他浑身上下都扫了一遍,完好无损。

  并且发现了他身上穿得衣服很新,一看就是刚买不久的,料子也是极好的。

  少年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看着就干干净净,清爽的像刚下过的春雨。

  宋声声已经知道他把钱都花在哪里了。

  虽然他嘴上不说,显然他也是吃不得苦的人。

  “母亲,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花了这么多钱,有些东西、是必须要买的,我没有办法,不知不觉,就没有钱了。”

  “迫不得已,给您打了电话。”

  把钱花的精光当然也是他故意的。

  不然怎么会有借口。

  而且他十分热衷于在母亲的眼睛里看到对他的关心,只要有情绪,怎么样都可以。

  只要不是像以前那样,一潭死水的面对他,就可以。

  恨他,厌恶他,也比后面彻彻底底忽略了他,扭过脸庞看都不看他要好。

  宋声声缓了缓,等到自己冷静下来,她才说:“你还缺什么,我带你去买。”

  总之,不能随随便便给他钱了。

  给多少,花多少。

  她可没有那么富裕!养不起一个金贵的大少爷。

  少年闻言认认真真的想了又想,“的确、还有很多。”

  宋声声真不知道他一个男人,在外面生活,有这么讲究吗?不知道现在是八零年代的国内吗?

  这可不是繁华的港城!

  没有那么好的条件提供给他。

  而且他这么个大的人了,居然一点也不知道节俭。

  不过宋声声虽然有诸多的不解,却也能憋着,没对一个孩子发作。

  她只是板着脸,不大高兴地说:“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不要太挑剔了。”

  她的钱都是辛辛苦苦抠抠搜搜攒下来的。

  少年笑了笑,很是乖巧:“好的,母亲。”

  到了国营商场,少年挑选的东西反而不多,而且的确没有很挑剔。

  给他买什么,他都说可以。

  并不追究价格,和是不是进口的商品。

  看起来比较廉价的小玩意,也能接受。

  等买完了衣服,宋声声领着他回去的时候,原本像个拖在她身后尾巴的少年,忽然停了下来。

  少年修长的身影停留在玻璃橱窗前,照相馆玻璃门上放了很多宣传照片。

  无外乎亲人或者情人的合照。

  宋声声久久没听到他的动静,正要回头看一眼,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流利平稳的声音。

  “mOm。”

  宋声声蹙了蹙眉:“怎么了?”

  少年顿了几秒,语速缓慢:“合照,想要。”

  他说的很缓慢,但是吐字清晰,宋声声想要装作没听见都难,她转头一看,少年乌黑明晰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她,她有种自己的心脏也被勾住的错觉。

  拒绝的话到嘴边,偏就多出了几分于心不忍。

  少年征求似的问她:“可以吗?”

  眼巴巴看着她,不忍辜负。

  宋声声不知道怎么说,拍照她也喜欢拍的,和傅城的结婚照就拍了好几回,上了大学之后也没少去拍照,每次洗出来的照片她也都特别的满意。

  怎么拍都好看。

  宋声声往前走,身后的人也不动,就像根柱子一样牢牢的站在那里,仿佛能一直等她回头。

  很倔强。

  很顽固。

  像是不拍这张照片他就能一直不走一样。

  照相馆的老板也想招揽生意,瞧见门外僵持住的两个人,连忙走出来,看了看宋声声,又看了看少年,瞧着两人眉眼有些相似,他也是往姐弟的关系去猜。

  家里人最容易闹别扭了。

  尤其是这个年纪的小孩,性情叛逆,一定要拍照。

  老板笑呵呵的走出来:“两位同志,刚好我们照相馆今天有多送底片的活动,你们要不要来拍几张?”

  他接着说:“我看你们两个长得也好看,不多拍几张照片留纪念实在太可惜了。”

  干这行的嘴皮子必然要利索,起码得把顾客给哄得舒舒服服才行,老板接着使劲,想趁此机会把顾客拿下:“这人就得趁着自己还年轻漂亮的时候,使劲拍照,以后老了,也能把照片拿出来给小辈们看看,年轻的时候咱们可都是一枝花。”

  说着老板还抓着少年的胳膊,要把人给拖进去。

  “在门外杵着还不如进来看看,我们家给许多人拍过照片,我爷爷以前还给民国时候的大明星拍过照!”

  说起这件事,老板至今都与有荣焉。

  也就是这几年,情况逐渐好了起来,换成以前,他是提都不敢提起这茬的,就怕被打上成分不好的标签。

  “你们正值青春年华,就是要多拍些纪念,将来才不会后悔啊。”

  “我还真不是为了做生意,真就只是为你们打算。”

  沈在也没有那么任性的跟着照相馆老板进去,把她架在火上烤,逼迫她跟着进来。

  他想要她自愿的,真心的。

  他和母亲,也不是没有过合照。

  甚至有许多。

  只是每次照片上的人,神色都冷冷淡淡,没什么表情,也谈不上高不高兴,眼神有些空茫,像是在看着镜头,又似乎没有认真看。

  小时候,和母亲的每次见面、拍照,都要经过父亲的同意。

  每次能去见母亲的时候,其实他都十分高兴,他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要和她说,有讲不完的事情要讲给她听。

  七八岁时,他那时候还只会英文,会的中文仅限于一些词汇,十分的贫瘠。

  中英夹杂着的词汇,生硬的往外蹦。

  母亲并不是很爱听,也总是不太搭理他。

  所以他都尽量在用她喜欢的语言来和她交流,仔仔细细观察着她的每个表情,不想被讨厌。

  “今天、在在、没有和同学、吵架。”

  这是一种很乖的表现,起码那时候老师是这样说的。

  老师还说了父母都会更喜欢懂事听话的孩子,喜欢在幼儿园里面表现好的孩子。

  所以他从小到大都是国际学校里面的年级第一,成绩很好,哪怕是课外的辅导课,马术、围棋、钢琴等等这些课程,也都学习的很好。

  每个老师都会夸奖他聪明礼貌,是招人喜欢的学生。

  但是只有他的母亲,依然不太喜欢他。

  他尽力和她说了很多话,絮絮叨叨提起自己在学校里喜欢的、反感的同学,说起女同桌的麻花辫甩来甩去,经常会扫到他的脸上,他觉得很不舒服。

  这些琐碎的事情,他无法用中文流利的表达出来。

  只能断断续续、说一会儿停一会儿的告诉她。

  说完对女同桌的一点点不满,他又继续说起别的小事。

  比如新来的老师因为学历造假,被学校给开除了。

  又比如坐在他后桌的男生喜欢他旁边胖胖的女同桌,因为这个男生总是手欠去揪女同桌的辫子,却将他的女同桌给惹恼了。

  男生还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人烦。

  委屈的要命,用小零食讨好对方未遂之后,也恼羞成怒的发誓再也不会理她了。

  除非她主动给自己道歉。

  他尽可能描述的很有趣生动,但是母亲依然连笑也不太会笑,等他唠唠叨叨的说了很久,他才能得到一句:“我困了。”

  于是,他就不敢再往下多说了。

  可是眼睛里的期盼,换成了别的。

  从盼着母亲能多和他说几个字,变成了想要依偎在她的身旁,躺在母亲的怀里睡觉。

  他张了张嘴,慢吞吞的、有点小心翼翼的问:“在在、能陪、妈妈、一起睡觉吗?”

  一会会儿就可以。

  母亲每天都需要午睡,好像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永远都睡不够一样。

  在他更小一点的时候,每当他很渴望上楼,去到母亲的卧室里同她问好的时候。

  父亲总是不让他上去,只告诉他说母亲的身体不太好。

  母亲是很虚弱的病美人。

  总是生病,脸色看起来也总是那么苍白,没什么血色。

  父亲说的话,他也很认真的在听。

  哪怕失望,他也只能点点头,等待着下一次能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他和傅落池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傅落池每个月只能来一次。

  他每个月,进去那间卧室的次数,也没有很多。

  两次、或者三次。

  父亲都是随时可以的。

  在这个家里,父亲是拥有母亲时间最长的一个人。

  哪怕是他最讨厌最嫉妒的、那个比自己大几岁的、最被母亲喜欢的傅落池,也不可以。

  他没有得到母亲的答案,又小声问了一遍:“可以吗?”

  母亲只是看着他,沉默了几秒,又重复了一遍:“我困了。”

  意思是他可以出去了。

  而不是陪他一起睡觉。

  他觉得委屈、觉得心酸、还十分难过。

  因为母亲对她的另外一个孩子并不会这么冷漠,虽然也没有很多的话,但是——

  看着他的眼神很温柔,说话也会比他多一点点。

  他很少有这样的机会,有过的几次都是偷偷摸摸的,在母亲已经睡着了之后,在管家爷爷睁只眼闭只眼放他进母亲的房间之后。

  他脱掉拖鞋,轻手轻脚的爬上床,躺在已经熟睡的母亲的怀里,像偷吃到一块很甜很甜的糖。

  他虽然不困,但也乖乖闭上了眼睛。

  过了会儿,他又重新睁开了眼,然后动作小心翼翼的把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身上,这样就好像是母亲主动抱着他睡觉的,而不是他孤零零的蜷在她的怀里。

  那会儿,他还心有不甘的,又小声的、有点可怜的表达自己的意愿:“可是、在在想和、妈妈一起睡觉。”

  这样的一句听起来可怜兮兮的话也并没有打动她。

  她扭过了脸,似乎不想回答。

  不愿意满足他这个小小的愿望。

  过了会儿,她干脆就默默的推开了他的手,然后很平静的躺在了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蒙了起来,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更是默默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一种根本不想再理会他的感觉。

  大概也是不太想看见他的。

  每年拍照的时候也是,摄影师让母亲搂着他,她也是不情愿的,让她面对镜头笑一笑,她更是没有表情的。

  从来不会笑,更不会对着镜头笑。

  她将自己的喜恶表达的很明显,对于自己讨厌的人,一点都不会伪装。

  连勉为其难的微笑都不会存在。

  沈在的相册合照里,一张她笑着的照片都没有,她从来都是不太在乎的模样。

  好像被抽走了灵魂,空茫茫的眼睛里只留下了潮湿的泪意。

  只有那些不经意间捕捉下来的画面里,才难得能窥见她一二分的浅笑。

  其实这会儿。

  沈在就是想让母亲记住他,想要留下一点点自己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不想让自己变得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他很清楚,他这辈子,他这个被强迫而不得不生下来的产物,不会再有。

  她不用再面对自己最讨厌的孩子。

  不用再拥有一段被折磨得不堪的经历,她自由、幸福、又快乐。

  被娇养的很自我。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回到此刻,照相馆的门前。

  少年轻声细语的问:

  “您不愿意吗?”

  他的嗓音低落,表情却没什么起伏变化。

  宋声声对上他的眼神,心尖蓦得刺痛了下,缓过神来,她又莫名心软了,她做出了妥协:“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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