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翔九天 第八章

小说:情翔九天 作者:天下一剑 更新时间:2024-08-18 07:51:02 源网站:顶点小说
  小心地摸出床头冰麝生肌膏的盒子,捏在手中,好半天,也不敢打开。

  怕什么呢?柳星问自己。

  自从那天回了边城,罗文琪整整睡了一天一夜,肩伤未愈,劳累过度,就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柳星心疼极了,舍不得叫醒他,便将他换下来的内衣拿去清洗。平时罗文琪的衣物都是亲自洗涤,从不假手他人。伤病之时,就是柳星帮他去洗,这已成了习惯。

  可是,他在罗文琪的亵裤上发现了大团的血迹。

  罗大哥分明只伤在肩膀,外衣上也没有其他的破损处,独有亵裤沾血……

  曾经有过的经历明明白白提醒他,这意味着什么……

  实在不愿相信,但是事实如此,他不能视而不见。

  不敢询问,悄悄地将一盒冰麝生肌膏放在罗文琪的床头。

  他……会用吗?

  似是下狠心,猛然打开药盒。

  盒内空空如也。

  自己的猜想成真了……

  柳星茫然看着空盒子,心中酸甜苦辣,诸般滋味都有。

  罗文琪在失踪的那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有嫌疑的话,那个人一定是摩云!

  从鬼城出来时,那个伊沙可汗对罗文琪的态度非常奇特,甚至可以说是……暧昧!

  怎么也想不通,罗文琪一向持身严谨,又怎会突然与敌国可汗有私?

  柳星被自己的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身汗,这可是杀头抄家的大罪啊……

  忽然又想到,罗文琪释放摩云,本已落人口实。要是让人知道他和摩云有私情,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兹事体大,他一定要向罗文琪问清楚。

  内心深处隐隐有一种感觉,他的罗大哥就要被人抢走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堵住了心口,张皇不知所措。两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有罗文琪的陪伴,如果失去了,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生活下去。

  他很自私,自私得只愿意罗文琪眼里心里唯有他一个人,甚至不愿他关心其他的人……

  罗大哥,你难道一点察觉不到我对你的心意吗?

  柳星扑在枕头上,嗅着那熟悉的气息,禁不住呜咽了一声。

  脸被什么硌了一下,生疼。

  掀开枕头看时,是一个乌木雕龙,已经裂成了两半。

  这不是罗文琪最心爱的东西吗?向来挂在脖颈里,从不离身,怎会摔坏了?

  拿起来仔细检查,也许可以修好……

  中空的凹处引起了柳星的注意,好像有什么物事从里面取出来了。

  罗大哥离开时分明还挂得好好的呀……

  重重疑云浮上心头,解答不出。

  细思回来之后的罗文琪,与先前是有点不同,眼中浓重的忧郁淡化了,唇边常常不自觉地漾起笑容,变得更加关心体贴,珍惜身边每一个人,对高靖廷都非常关切……

  罗大哥变了很多……

  令他改变的人竟是摩云吗?

  “好好地趴在我床上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得柳星直跳起来,待看清是罗文琪时,越发结结巴巴答不出来。

  罗文琪分了一天的粮,腰酸背痛,便脱了外衣,倒了茶喝着,一眼扫过柳星,笑了起来:“奇了,平时就数你话多,今天怎么一句没有?”

  “我……我……”柳星越发慌乱,左右不知往哪里站。一个没留意,衣摆扫落了药盒,滴溜溜滚到罗文琪脚下。

  目光一下子碰上了,刹那间的怔忡,两人脸色全变得苍白。

  柳星再也忍不住,扑上去抱住了罗文琪:“罗大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罗文琪慢慢抱住了他:“别难过,我没什么事可以瞒你的,来,坐下来,我说给你听。”

  柳星立刻掩住了他的口:“我不要听,那只能是你一个人的秘密。罗大哥,你的心太苦了,我舍不得,我只是舍不得你……”

  “放心吧……”罗文琪轻拍柳星的背,“有你在,罗大哥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真的?”柳星秀美的容颜浮起了笑意,宛如明珠生辉,熠熠动人,“罗大哥,我要跟你一辈子,服侍你,照顾你,永不分开……”

  最后一句已低不可闻。

  罗文琪心中一热,可爱而又可亲的柳星,为了自己,不知吃了多少苦,却从无怨言……

  这两年,如果没有柳星的陪伴,他很难想象怎么熬过来……

  “别说傻话了,你还要娶妻生子,继承柳家的香火。再说,你这次作战勇猛,大将军已向皇上请功,升你为总兵,驻守黑沙镇。你成了一方统领,自有一番前程,哪能跟我一辈子?”

  柳星一听就急了:“一方统领我不稀罕,我只要跟着你……”

  罗文琪清澈如水的眸中泛起了点点涟漪,声音也激动了:“你不稀罕,我稀罕。是男子汉就一定要建功立业,光耀门庭。你功成名就,是我最开心的事,千万别让我失望……”

  柳星不敢争辩,委屈地垂下了头,眼中水光莹然。

  罗文琪轻叹一声,如何不知他对自己的依恋?只是,这样不思进取,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小鸟翅膀硬了,总要赶出巢去,才能在天空翱翔。

  再怎样舍不得,也要硬起心肠……

  可是看到柳星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下又不忍,温言道:“说过你多少次,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倒好,没说你两句,就眼泪汪汪,你身为军人,当心被笑死。”

  “你都要赶我走了,难道还不准我哭?”柳星赌气转过身去。

  罗文琪笑道:“这样的好事,别人高兴都来不及,你还委屈?”

  取下腰间悬挂的匕首,放在柳星手中,“这把匕首名唤清泓,是我家传之物,随我多年,你带着防身吧。”

  心知罗文琪定下的事便不可更改,难过之极,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

  他不喜欢自己哭,那就怎么也不能哭……

  柳星强忍悲伤的模样是那样楚楚可怜,罗文琪好生不舍,将匕首塞在他手里:“等圣旨下来,起码要一个月……”

  话犹未了,庄严已一头闯入,“圣旨到,八百里加急,大将军请将军过去接旨……”

  说完了才发觉那两人正手牵手,顿时十分尴尬,进不得退不得,待在了原地。

  柳星又羞又气,慌忙收好匕首,好不容易才有时间和罗大哥叙些情义,偏生又被这莽汉给搅了。当场不好发作,恶狠狠地瞪着庄严,恨不得吃了他。

  罗文琪倒并未在意,只是心下奇怪,这圣旨来得太快了,似有蹊跷,不敢拖延,忙带着众人赶到都护府帅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经查,龙骧将军罗文琪涉嫌纵放敕勒伊沙可汗摩云,着令停职反省,听候查处,钦此,谢恩!”

  直如晴空霹雳,人人都惊呆了。

  罗文琪竟然被停职?

  “不可能,不可能,你是不是传错旨意了?”柳星第一个跳起,极度震惊之下,嗓子都哑了。

  传旨的人也不敢相信,将圣旨看了又看,“我没读错一个字,这是怎么回事?”

  高靖廷神色冷峻,心中已猜到慕容翼飞欲进先贬的用意,此乃君王御臣之术,他没有置喙的余地。怕的是,罗文琪为了国家社稷刚在疆场经过一次生死劫难,怎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冰冷的声音慢慢响起:“臣领旨谢恩……”

  堂上众将面面相觑,罗文琪不是皇帝的旧情人吗?怎会无情至此?

  罗文琪伸手接下圣旨,扫了一眼,那简简单单的几十个字清晰之极,不容置疑。

  他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突然起身就走。

  “罗大哥……”柳星心如刀割,急追上去,“不会的,一定是弄错了,皇上他……”

  一语出口,便知失言,当着众人,他又能说什么?

  吕正德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满面轻松笑容,拱手道:“大将军,皇上圣明啊……”

  高靖廷立刻醒悟,是吕正德向慕容翼飞告了一状!

  连话也懒得回,似这等自诩清廉便草菅人命的官员见得多了,为了博得刚直不阿的名声,专门拿朝中重臣开刀,以示不惧权贵,简直令人发指!

  转瞬间,罗文琪去而复返,将一物掷在了帅案上。

  这是龙骧将军的金印!

  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平时清澈温柔的眼中烧灼着火焰,急促起伏的胸口分明是在压抑……

  不知为何,高靖廷的心突然一痛,差点无法呼吸……

  好一会儿,这种痛感才消逝,心口空空的,闷得发慌……

  拿起了金印,柔声道:“罗将军,皇上只是停了你的职,并未削你龙骧将军之爵,不用交出金印……”

  “不用了,请大将军向皇上奏,罗文琪欺瞒朝廷,罪不可赦,可削去职务,下狱治罪,以平悠悠之口。”

  声音忽然哑了,多年积累的抑郁和愤懑一朝爆发出来,竟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挺直了腰背,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夕阳从帅堂门口照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单而凄凉……

  沙近勇实在忍不住,粗声道:“大将军,罗文琪纵放伊沙可汗,虽有不是,可也一片忠心为国,请大将军手下留情,莫冤屈了罗将军……”

  众将齐声道:“请大将军三思……”

  高靖廷一怔,立刻明白了,众人以为他向来与罗文琪不和,密奏皇帝,朝廷方才下此旨意,不禁勃然大怒:“你们……”

  罗文琪作战英勇,智勇双全,又不计前嫌救了高靖廷,众人早已去了轻视之念,心生佩服。如今突然遭此冤屈,无不同情,均觉高靖廷挟怨报复,未免气量太小,不是英雄所为。虽然不似沙近勇敢说,神色却都大大的不以为然。

  高靖廷气得七窍生烟,无故枉担了虚名,却又辩解不得。一转念,只怪自己先前嫌恶轻视罗文琪,吕正德揣摩己意,才密奏弹劾的。

  万事有因必有果,追根究源,事情还是由己而起,又怎能怪众将多疑?

  再无兴趣说什么,默然起身离去。

  一步步走着,往事如风,尽在脑海中回荡,相见、夺旗、征战、相救、追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越想越是后悔,心口气血纷乱,一阵阵直涌上头脑。

  刚走进后堂,突然鼻中一热,大股的鲜血流了出来。

  “我的天啊……”桑赤松吓得魂也掉了,掏出药便往外甥口中塞去。这火毒复发,对身体损伤极大,如不及时医治,必会留下大患。

  高靖廷捂住鼻子,怎么也止不住热血,眼前阵阵发黑,挣扎着道:“别告诉罗文琪……”一语未完,人已栽倒在桑赤松身上。

  ※※※※

  柳星一直跟在罗文琪身后,心痛万分:“罗大哥,你别伤心,皇上不明真相,只要你呈上奏章,他会知道你受了冤枉……”

  罗文琪猛然回头:“你能不能让我静一静?是不是我已停了职,就没人听我的话了?”最后一句他几乎吼了起来。

  柳星愕然停步,记忆中罗大哥从来没凶过他……

  “砰”的一声,房间的门已被重重关上。

  罗文琪背倚着门,合上了眼睛。良久,缓缓沿着门滑坐在地上,抱住了双膝。

  不应该对抗星发火,他什么都不知道……

  皇上,你只要我做你的臣子,连我这一点点的痴心都不允许保留吗?

  你要我死心,可是,十四年的爱恋,如果能一朝抛弃,我也不用等到今天……

  帝心九重,高高在上,原不是他可以奢望的……

  苍白的月挂上柳梢,房中静寂无声,房外人影徘徊。

  门隔一线,痛绝两心……

  深知罗文琪的痛楚,却一点也帮不上他,柳星深恨自己无用,心潮翻涌,怒火渐渐腾烧。

  高靖廷,你这个卑鄙小人,罗大哥舍命救你,你居然如此伤他。此仇不报,我就不叫柳星!

  一咬牙,回身便向外奔去。

  才出庭院,就被守在门口庄严一把拽住,“你这么霹雳火爆的上哪儿去?”

  “要你管?”柳星用力一挣,“放开我,你这个粗鲁的蛮子!”

  庄严脸色发青,猛然将柳星按在墙上:“对,我是粗人,不懂你的心思。你一脸杀气,想找谁?将军刚刚被停职,你又闹什么事?闯出了祸,最后受罪的,还是咱们将军!”

  柳星咬牙切齿:“我要杀了高靖廷这个小人,他密告皇上,把罗大哥害惨了……”

  “你疯了?”庄严气得七窍生烟,“大将军绝不会密告将军。别忘了,是他亲率飞羽军援救将军,更在阵前亲口释放摩云。他如向皇上密告,不是连自己都牵累进去了?天下哪有这般愚蠢的人?”

  “不是高靖廷,那会是谁?”柳星打了个冷战,“一定是刁难罗大哥的吕正德,他是监军御史,有权密奏。这个老王八,我……”

  “你又要去杀他?还嫌将军的麻烦不够多吗?”庄严压低了嗓音怒吼。

  “他害罗大哥,我就饶不了他。大不了,一命抵一命!”柳星已经气红了眼,奋力挣扎。

  庄严忍无可忍,吼道:“笨蛋,吕正德上密折有什么用?皇上英明神武,只怕早看透了事情真相。他明知将军忠心不二,还要下这样的旨,分明是故意停将军的职!你还不明白吗?”

  一语如雷,震得柳星呆若木鸡,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半天,才喃喃道:“皇上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罗大哥的心,天地可鉴……”

  “帝王本来就无情,你无辜被发配洛阳,将军停职,哪一件不是皇帝做的?”

  柳星大怒,跳起身:“住口,不准你说皇上的不是!”

  庄严听他如此维护慕容翼飞,也不知哪来的一股无明火,直烧上顶梁门,一时口不择言,冷笑道:“皇上到底对你好在哪里,你心心念念不忘?不过留给你一身羞辱,被别人耻笑……”

  “啪”的一声,庄严脸上早挨了柳星重重一记耳光。

  两人全怔住了,气氛变得异常僵硬。

  半晌,柳星猛地推开庄严,急奔而去。

  呆站了许久,抬手摸摸火辣辣的脸,庄严苦笑,平生就数今天话说得最多,结果应了那句老话,“言多必失”。

  今儿哪根筋拧错了,居然硬揭了柳星心头的疮疤,挨耳光可是活该,只怕以后柳星对自己真要“另眼相看”了……

  无声地叹气,倚在门口的柳树上,对着月亮发愣。

  ※※※※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种时刻,能聊以安慰自己的也唯有烈酒了……

  记不清喝了多少酒,只知道走在街上,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

  酒迷糊了头脑,心情果然舒服多了,原来借酒可以遗忘很多事,就算再刻骨铭心,酒也能磨去痕迹……

  踉跄着向前,认不清道路,那又有什么关系?走到再也走不动,倒头便睡,何等逍遥自在啊……

  雪光乖乖地跟在罗文琪脚后,不时喷两个响鼻,似乎想引起主人的注意。

  来往的将士无不以惊诧的目光看着罗文琪,印象中的龙骧将军向来从容机敏,潇洒自若,几曾见过这般落魄模样?想来停职一事对他打击甚大,不免多了几分同情。

  “哎呀,罗将军,我可找到你了,这两天你跑哪去了?”路过的沙近勇如获至宝,一把抓住了他。

  “找我?”罗文琪晃了两下,“找我干什么?我现在停职,小兵一个,找我替你扛粮包倒是可以……”

  沙近勇急得直跺脚:“可不就是分粮的事,各路边镇领粮的队伍全来了,你抢我夺,谁都想先领到粮回去。露天粮栈挤满了人,乱作一团,有几队甚至大打出手。罗将军三天分了两万担,我三天才分了五千担,这样下去可不行,罗将军你快出个主意吧。”

  如今正是春荒,青黄不接,边关各镇早已缺粮。因此朝廷从各地紧急调拨来粮草,以解燃眉之急。以前镇守边关的大将经常趁机克扣应发给部属的粮草,再高价卖出,借此牟利。故而各镇都想先领到粮,要是来迟就无粮可领,足足要挨到夏收时才会再有粮分发。这由春到夏的三个月里,将士们全得饿肚子,边关军士饿死之事常有发生。

  军中分粮已成最棘手的事,年年都为此发生火拼之事,幸而自高靖廷接掌边关之后,不谋己私,不贪财利,每次亲自主持分粮,边关这才平安了几年。

  罗文琪目中光芒一闪,随即又黯淡了:“这事你应该去找大将军……”

  “大将军抱病,不能理事……”

  “抱病?他又不肯吃药了?”罗文琪双手一摊,“我是闲人一个,军中事务我管不了,劝大将军吃药倒是拿手。”

  沙近勇无可奈何,明知这样来找罗文琪帮忙等于是在为难他,可军中有此才干,谈笑间便将这棘手问题解决的人只有罗文琪和高靖廷。现在一个停职,一个抱病,真让他这个代替者手足无措,搞得一团糟。

  自从战场上见识了罗文琪的风采之后,沙近勇深为敬佩,此时见他这般落拓,不禁劝道:“罗将军,少喝点吧,伤身伤肝,不值得。”

  “值得也好,不值得也罢,人生得意须尽欢……”罗文琪又向前走去,顺手将喝完的酒囊扔了。

  日落时分,斜晖为天地间抹上了一层胭脂色,草原绿色连天,每一片草叶都镶上了一道细细的金边。畜群牧归,隐隐号角连声,羌笛断续,更添凄清。

  罗文琪躺在泉池的草坡上,已有八分醉了,身旁胡乱扔着几个空皮囊。

  等了许久,也不见金儿出现,看来它真成了万狼之王,不会再回来……

  唯一的知己都离开了……

  这些年,自己都忙了些什么?好像除了为幕容翼飞而活,就不曾有过别的梦想。

  十四年,整整十四年的青春年华……

  结局却是帝王的一纸否定!

  实在是太可笑了……

  忽然,罗文琪唱了起来:“寂寂寥寥,洒洒潇潇,淡生涯、一味逍遥。傍临谷口,斜枕山腰。有竹篱门,荆扫帚,草团标……”

  在白马寺门前,初见幕容翼飞时,就听他吟唱着这首曲子……

  那一刻,英俊少年一袭白衣,潇洒如风,让自己惊为仙人……

  从此,这首曲子和那个人一直深藏心底……

  十年真如一梦,如今是到了梦醒的时候。

  可为什么心口这样痛?痛到不能掩饰的地步……

  自始至终,他们当中最清醒的人便是方雨南……

  伸手又去拿酒囊,摸来摸去都没有。

  奇怪地睁开眼,看到的却是高靖廷满含怒气的面容。

  “想不到堂堂龙骧将军竟如此颓丧,居然还借酒浇愁,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了?”高靖廷怒火上冲,猛地抓起所有的酒囊,狠狠地砸进泉池中。

  罗文琪努力睁大粘涩的眼睛,摇晃着站起身,“大……大将军,你抱病在身,不好好在房里歇着,跑到草原吹……吹风吗?”

  高靖廷用力抓住罗文琪的双肩:“你清醒点,皇上只是停你的职,摩云一上归降表,你马上就会官复原职。你这么聪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皇上的用意!”

  “对,我知道,我知道得比你更多。皇上说出来的,没说出来的,我这里全清楚……”罗文琪手指着胸口,认真地点头。

  高靖廷喉头一窒,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睛含了多少伤痛,一切只能隐忍……

  一个人的心到底有多大,被这么多年的伤害与折磨填充,无法发泄……

  “既然你比我更明白,看来我不需要说什么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你给我清醒过来……”

  随着最后一声怒吼,高靖廷已一拳击中罗文琪的小腹。

  罗文琪猝不及防,被打得剧痛难当,连退几步,“扑通”坐倒。

  高靖廷傲然而立:“来呀,有本事过来跟我打,喝酒打架,今天我陪你玩个痛快!”

  罗文琪慢慢起身,迷蒙的眸中突然掠过冷电也似的光芒,犹如草原野狼散发出的凌厉精光,面对敌人,蓄势待发。

  高靖廷唇边扬起了微笑,这才是龙骧将军罗文琪的真面目!

  春风从原野拂过,醺醺然欲醉人。

  突然,罗文琪一跃而起,铁拳疾出,正中对方肋下。高靖廷身子一晃,抬膝猛撞,罗文琪灵巧地一闪,侧旁横后便击。

  一动上了手,两人立时忘记了身外事,尽情施展,真是棋逢比手,打得酣畅淋漓。十几个回合下来,互相都吃了不少拳脚。

  罗文琪灵巧似狸,敏捷如风,越战越勇。高靖廷渐渐不支,动作变缓,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竟然落了下风。稍一失神,被罗文琪足尖一勾,躲闪不及,仰面便倒。未及起身,眼前一暗,一道身影凌空扑到,死死压住了他。

  打得兴起,罗文琪早忘了对手是谁,挥拳猛击,心中的愤懑、郁积、压抑、无奈统统在这一拳又一拳的击打中宣泄而出。

  他和金狼一样,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渴望在草原纵情奔驰,饮朝露,餐落英,仰首傲啸,俯视群山,这才是他罗文琪的本色!

  忽然感觉不对,身下的人全无反抗,慌忙停手,定睛看时,高靖廷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口角边一缕紫红色的血蜿蜒流下。

  “大将军,大将军……”罗文琪吓得酒全醒了,这才想起,高靖廷抱病在身,人尚虚弱,哪能经得起自己这般猛打?心不后悔不迭。

  扶着高靖廷坐起,内疚不已:“你病得不轻,还跟我打什么架?没伤着哪儿吧?”

  “你手可真狠,我全身骨头快给你打折了……”高靖廷喘了两口气,嘿嘿一笑,“怎么样,痛快吗?是不是该清醒了?”

  原来高靖廷不顾伤病,以打架的办法激励自己重新振作……

  心头一热:“大将军,你怎能这样不爱惜身体,假如火毒一再复发,对你损伤极大……”

  高靖廷挥手打断了他:“又不是老太太,哪有这些顾忌?”

  挺身站起,脚一软,险些又跌倒。

  忍不住直吸冷气,罗文琪的拳头够硬,打得他浑身上下火烧也似的痛。要不是久经沙场,皮骨结实,怕是骨头也要断七八根。

  半身搭在罗文琪肩膀上,苦笑道:“这回是非借你一把力不可了,你小子,下手不知轻重,拿我当贼打啊……”

  罗文琪涨红了脸:“对不……”

  一句“对不起”尚未说出,高靖廷已捂住了他的口:“是我对不起你,你停职一事,说穿了还是因我而起……”

  罗文琪一怔,本能地退了一步。高靖廷惊觉举止不妥,连忙收回手,心头油然泛起一丝苦涩。

  他们两人之间,似乎隔着极遥远的距离……

  “我好像……第一次听大将军说道歉的话……”罗文琪慢慢笑了起来。

  高靖廷骤然面红耳赤,生性高傲的他竟然向人道歉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时面皮挂不住,使劲抓住战马乌云难的缰绳,翻身欲上马。可是浑身疼痛腿发抖,怎么也上不去。

  忽然,一只手搂住了高靖廷的腰,用力一托,高靖廷身不由己“呼”的跃上了马,跟着身后一沉,一个温热的身躯已经贴在了背后。

  “你不是有马吗?”高靖廷吃惊不小。

  罗文琪叹了口气,“大将军能一个人骑回去么?”一抖缰,乌云锥便一溜小跑起来,雪光乖乖跟在后面。

  果然,马跑起来一颠簸,高靖廷立觉周身剧痛,若非罗文琪自后揽住了他,早已跌下马去。

  夕阳已沉,繁星渐明,银河连天卷地,异常灿烂。草原的春风送来阵阵花香,马在大半人高的草丛中穿行,飘然如浮绿色云端。

  高靖廷恍惚觉得像在做梦,如此纯净优美的夜晚,躁动多年的心第一次平静下来。呼吸着带有青草野花气息的风,背后不时轻碰柔韧温热的躯体,渐觉神魂飘荡,不知身在何处。

  自幼在非人的环境中受尽磨难,没有得到过丝毫亲情,除了自己谁也不相信,在黑暗中随时戒备……

  这样的生活,自己竟过了二十年!

  枯涸已久的心田几时被一股渗入的清泉滋润的?他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这一份清淡宁静,是罗文琪带给他的。

  为何心底却忐忑不安起来?

  先前诸般刁难之举犹在眼前,全是罗文琪顾全大局隐忍下来,在他心里,一定对自己没有好印象……

  之所以一直处处维护,是出于边关大局考虑。

  自己千里追寻解救,或许那种恶劣的形象会有所改观……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意过罗文琪对他的看法,思来想去,忽喜忽忧,心乱如麻。

  罗文琪沉思片刻,虽然分粮已不归他管,可事关重大,放心不下,便道:“大将军,关于分粮的事,我想过了,目前最重要的是把粮尽快分到各镇,以免积存在露天粮栈,容易出事……大将军,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心不在焉的高靖廷吓了一跳,身子一歪,险些掉下马。幸亏罗文琪一把搂住了他的腰,才没有当场栽下。

  “我……我在听,分粮是吗?你有何打算?”高靖廷好生狼狈,偏偏浑身上下哪儿都痛,根本提不起力气,弄得一副病弱状,简直大丢面子。

  罗文琪还以为他被打得不轻,心中抱歉,放缓了马速:“大将军不如定个规矩,先到者先分;同时来的,路途远者先分;设巡视队,由正直忠厚的将领充任,督察分粮,若有克扣粮草者,一律论罪当斩。增加分粮人手,所有事务一概停下,除飞羽军外的将领们全部拉区分粮,现在的四个分粮点增加到二十个,务必在三天内分完。”

  高靖廷脱口赞道:“好主意,单凭沙近勇一人的确难以支撑分粮这么大的事,如此一来,既不需你我操心,又能保证分粮的进度,我这就回去传令。”

  “多谢大将军。”

  “你谢我做什么?我应该谢你才是。”高靖廷喜不自胜,这件大事终于得以解决了。

  忽又想起:“对了,你为何不让飞羽军的将领参与分粮?庄严踏实严谨,柳星精细会算,有他们帮忙才分得更快。”

  罗文琪一怔,低叹一声:“瓜田李下,还是避嫌得好,免得又落人口实。”

  高靖廷剑眉一轩:“有我在,看谁敢说三道四?”凛凛傲视的气概油然而生。

  想不到原本冷傲的高靖廷居然也有维护他罗文琪的时候……

  感动之余,却也明白,官场是非多,谨言慎行最为重要,尤其在吕正德那为官数十年的老官僚面前,不可出一点差错。

  “大将军的好意文琪心领了,只是现在是多事之秋,不能再生事端,先解决分粮为好。”

  高靖廷默然,好半天方叹道:“你的心思我明白,只是诸事尽委屈你,反显得我无能了……”

  听出了高靖廷话语中隐含的抱怨,罗文琪不觉微笑起来,威震边关的大将军私下里居然这般孩子气,回忆起初见时的傲慢与狂妄,越发忍俊不禁。

  对敌人冷酷无情斩尽杀绝,对朋友披肝沥胆掏心挖肺,这就是高靖廷一向行事作风。

  两样态度自己都经历过了,可谓难得荣幸……

  身后半天无声,高靖廷奇怪地转过头,忽见罗文琪似笑非笑,丰姿秀逸,雅俊绝伦,清澈的眸中倒映着点点星光,光华流转,奇妙神秘,不禁看呆了。

  心怦怦乱跳,人晕晕陶陶,喜乐难言,只盼就这么走下去,最好永远没有尽头……

  可惜天不从人愿,感觉只一会儿功夫,已到了都护府。

  高靖廷直到此时才想起,两人一马双骑进城,状甚亲密,若让来往的将士们瞧见,非传出流言蜚语不可。自己倒还罢了,罗文琪本已是非多多,再加一条,怎能受得起?

  罗文琪扶着高靖廷下马,见他神色怔忡,心念一转,便已了然,淡淡一笑:“大将军放心,就算别人说起,也是文琪行止不端,断不会影响大将军的操守。”

  高靖廷一怔,眼前人居然会错了意。难道在他心目中,自己就是那样的小人,只为名誉利益着想不成?

  罗文琪狡黠之色一闪而过,强忍的笑意在腹中翻滚,高靖廷那副受了冤枉却又无法解释的模样实在太有趣了,脸上向来凌厉冷峻的线条化作了春天的风丝……

  再也按捺不住,哈哈大笑,所有的烦恼与忧伤一下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你竟敢捉弄我……”高靖廷立时恍然,气急败坏地嚷了起来。

  “不敢,末将也是为了大将军的名声考虑。若是大将军责怪,日后末将定当遵守礼节,断不会再玩笑了……”

  明明满脸促狭,嘴里还说得一本正经,弄得高靖廷哭笑不得。罗文琪口角锋利,心思敏锐,假如当真有心要斗智,整个边关大概找不出对手来。

  “好好,今日才算领教龙骧将军的厉害,高某甘拜下风,认输便是……”

  正自说笑,突然被一声怒吼打断了:“死小子,生着病还到处乱跑,不要命了?看来根本没拿你老舅的话当回事。下回你再有难,我绝对不管,否则我就是猪!”

  桑赤松气得脸红脖子粗,跳到台阶上,挥舞着手乱嚷。

  两人相视一笑,老头儿每次都发一样的誓,也不知当了几回猪了。

  “老将军您别生气,赶快先替大将军诊治一下,都怪文琪不好,下手太重,怕是打伤了大将军……”

  “啊?你们打架了?我的妈呀……”

  桑赤松立刻忘了刚才的誓言,拽过高靖廷又看又摸又捏,的诊越是惊奇,又搭了半天的脉,忽然仰天大笑:“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

  罗文琪脸一热:“老将军别说笑了,大将军为了鼓励我振作才动的手。我一时不慎,重打了十几拳,是不是打伤了哪里?要不要紧?”

  听到他如此关怀焦虑,高靖廷心忽悠一下,便飞上了九天,飘荡荡落不下来……

  桑赤松喜滋滋道:“真是没想到,靖廷原来火毒未清,积在心脉,稍有不慎便会发作,十分麻烦。谁知无意中被你一顿暴打,竟将火毒从心脉驱出,吐出热血,不妨事了,再服些药便可康复。”

  罗文琪暗叫惭愧,这才放了心。

  “你又救了我一次,让我怎么谢你……”不知怎的,高靖廷声音微有一丝颤。

  桑赤松怒目而视:“早知道这个法子可治火毒,我先痛打你,你实在欠教训……”

  一转头,对罗文琪换上了笑脸,“罗将军,我家靖廷一遇到你,运气就好得不得了。被你打了都能治病,莫非你是靖廷命中注定的幸运星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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