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火车的人多,赵秀云不敢跟人挤,她自己倒没什么,孩子要紧,只得小心翼翼坠在后头,谁知有人下,有人上,挤得越发不像样。

  她要不是被挤得不能动,非得跺脚不可。

  她正火急火燎呢,有人伸手拉她。

  该死,耍流氓耍到她头上。

  赵秀云刚想喊出来,越看拉她的人越脸熟,尤其侧脸和小叔子方川有三分像。

  她顿了顿,试探性问:“方海?”

  方海在站台等半天没见人,还以为老婆孩子都丢了呢,这会也顾不上什么礼让问候,抢孩子似的抄起大的,拉着她们娘仨往下挤。

  这要再不下去,火车就该开了。

  禾儿是被吓住,站在地上才反应过来,嚎啕大哭道:“妈妈,我要妈妈!”

  赵秀云落后一步,急急哄她说:“妈妈在呢,妈妈在呢。”

  禾儿抱住妈妈的腿,一动不动,眼角还挂着泪珠,恶狠狠盯着要抢走她的“坏人”。

  这眼神,活像看敌人。

  赵秀云生怕刚下地她就把亲爹得罪,以后可靠他过日子,轻轻推她一下说:“禾儿,你不是说想爸爸了吗?”

  方海面带希冀蹲在大女儿跟前,张开双臂问:“爸爸抱好不好?”

  禾儿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还有往后退的架势。

  赵秀云有些尴尬说:“可能是刚刚吓着了。”

  总不能实话实说孩子怕生吧?

  追究起来谁是那个生。亲爹?

  方海虽然失望,可也知道孩子多半是这样的,和小女儿对上眼说:“苗苗,是爸爸啊。”

  大的他还见过,小的只有照片。

  苗苗年纪更小,直接缩在妈妈怀里。

  接连碰壁,方海倒也不气馁,笑一下说:“东西给我吧,先回去。”

  他背上行军包又说:“就这些?”

  穷家富路,来随军谁不是大包小包的,连个碗都带上。

  赵秀云点头说:“不方便带,能卖的我都卖了。”

  公社给她分的一小间房,地方不大,只有些大的家具卖了,新一点的被子衣服都被她塞在一起带来了。

  方海是不当家的男人,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说:“也是,你弄不动。”

  赵秀云松口气,其实那些是结婚时候的家具,都是方海花的钱,要是问她卖多少钱,不得过明路啊。

  她现在可是不挣钱的人,攒点私房钱不容易。

  方海没想那么多,试图牵大女儿的手,被拒绝了,只好在她脸上捏一下,说:“走吧。”

  赵秀云带孩子跟着他往外走。

  沪市不愧是大地方,光火车站的人就有公社多,赵秀云想起拍花子的事有点放不下心,牵着女儿的手动一下说:“禾儿,牵着爸爸走。”

  禾儿不情愿地瘪着嘴。

  赵秀云不惯她,三分严厉说:“禾儿。”

  眼睛一瞪,孩子就知道怕,委屈巴巴地伸出手。

  方海高兴地保证道:“爸爸牵,不会丢的。”

  禾儿没什么反应,眼睛一个劲滴溜溜转着。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这会看什么都新鲜。

  要不说亲姐妹呢,赵秀云低头看,大的小的如出一辙。

  方海兴冲冲给孩子指说:“往那走就是动物园,等爸爸放假带你们去玩。”

  禾儿不知道什么是动物园,虽然好奇,还是抿着嘴不说话,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

  赵秀云觉得好笑,这是赌气给谁看呢。

  方海又指另一边说:“车停在那。”

  公交车嘛,有什么稀奇的,禾儿踢一下路边的石头,等见了车才兴奋起来,小脸红扑扑的,拼命拽妈妈袖子。

  赵秀云也是第一回 坐这种军绿色吉普,但她毕竟是大人,还端得住,左右打量说:“我还只在县城见过。”

  方海漫不经心道:“沪市多了去了。”

  西北一蹲小十年,他也是最近才见过世面。

  赵秀云看着窗外的风景,说:“是,自行车也多。”

  公社双职工的人家自行车不算难得,大队就不是了。

  方海才想起来说:“你自行车也卖了?”

  结婚的时候,他是给买齐的三转一响,收音机和缝纫机娘家留下了,手表和自行车一直是赵秀云在用。

  赵秀云愣住,正琢磨怎么答,方青禾已经先应:“自行车小叔叔骑走了。”

  她最近换牙,说话漏风,老是捂着嘴,样子别提多可爱。

  方海看着后视镜,面带笑意说:“禾儿真棒,还知道是小叔叔骑走的。”

  又朝赵秀云问:“他怎么给骑走了?”

  赵秀云反问道:“不是你让他骑的吗?”

  这回换方海愣住,说:“我又不在家,我怎么让的?”

  赵秀云理直气壮道:“他说你说的。”

  虽然是聘礼,可娘家做事不体面,她硬气不起来,婆家人十次上门,九次她都是气短的。

  方海糊涂了,说:“瞎说,那可是自行车,我能给他?”

  连票带车花他小三百呢。

  那可不好说,你给他的东西还少?

  赵秀云腹诽归腹诽,没表现出来,平平淡淡说:“他就是这么说的,你自己写信问他。”

  问了难道还能拿回来?这叫什么事啊。

  方海皱眉道:“算了算了。”

  场面一下子有些僵住,禾儿看看妈妈,看看爸爸,下结论,哦,原来爸爸和坏蛋小叔是一伙的啊。

  她揪一下妹妹的头发。

  苗苗本来又昏昏欲睡,登时大哭起来。

  那一下赵秀云没看见,只当她闹觉,轻轻拍着背哄着。

  苗苗还是不高兴,腿一蹬一蹬地。

  真是得寸进尺。

  赵秀云板着脸说:“我数到三啊。”

  这招最有效,苗苗知道再不停就要挨打了,鼻子吸溜吸溜地。

  赵秀云拿出纸给她擦一下鼻子,好声好气起来说:“想睡觉觉是不是?”

  苗苗眼泪包包说:“痛痛。”

  她不到三周岁,话说得挺清楚的,就是没姐姐活泼,更内向。

  赵秀云问:“痛痛啊?苗苗你看有小鸟。”

  这么大的孩子,有时候也闹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她都习惯了。

  只有方海紧张问:“哪里不舒服?跟爸爸说。”

  赵秀云拦他都来不及,苗苗已经仗势嚎啕起来喊:“痛,痛痛!”

  嚎得她头都痛起来。

  方海跟天塌似的,把车停一边,有些手足无措问:“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他从驾驶座想抱孩子,苗苗就越往妈妈怀里缩。

  真是谁肚子里出来的谁知道,赵秀云不甚在意道:“没事,你开吧。”

  方海大惊小怪问:“哭成这样还没事?”

  也是,光看样子,苗苗都快哭背过去,不知道的以为摔断腿呢。

  可这又能怪谁?

  赵秀云不耐烦道:“饿的,到地方吃饭了就好。”

  其实她们下火车前才吃过饭。

  方海半信半疑说:“是吗?”

  他收回手发动车,赵秀云对哭声视若无睹,一个劲儿说别的话。

  “苗苗,看小汽车。”

  “苗苗,那儿有什么在动呀?”

  方海后视镜里看到苗苗哭声弱下去,最后趴在窗边看外面,不由得松口气。

  一家人也勉强算其乐融融,就是里头还透着生硬。

  夫妻之间生硬,父女之间生硬。

  赵秀云起初看窗外还新鲜,车越开越觉得不对劲,问:“这是出城了?”

  方海不知怎么小心翼翼地说:“城郊,还没出城。”

  他信里可是说得天花乱坠,不知道以为他驻扎在市中心。

  赵秀云哪怕没大出过门,田总是认得的,手一指,问:“城郊还种水稻?”

  方海讪讪地说:“民以食为天嘛。”

  赵秀云眯着眼问:“所以这是哪?”

  就这车一走半小时,路越走越窄的架势,可不像在沪市。

  方海还嘴硬说:“沪市。”

  被媳妇瞪一眼改口道:“城郊的水南公社。”

  赵秀云心里憋着口气说:“合着我千里迢迢,还是在乡下?”

  她可是奔着沪市来的。

  方海在信里是避重就轻,这会也是说:“咱们这儿离苏州近,每个月有一半细粮供应。”

  赵秀云已经不太信,问:“真有?”

  老家的公社水稻收成差,供应里每个月就那么两三斤,孩子嗓子细,根本不够吃。

  方海用力点头说:“有的有的,明天去把随迁手续办了,户口下来粮本就下来。”

  他边说边看媳妇脸色,见她面色稍霁松口气。

  赵秀云哪里是不生气,是生气也没办法,她连工作都卖了,难道还能掉头回去?

  她叹口气说:“我就是怕没工作。”

  像她这样原来就有工作的家属,很少有人愿意随军的,因为驻地一般都很偏僻,没什么岗位,这也是她一直没去西北的原因。

  没工作就不挣钱,手上没钱,心里慌张啊。

  方海还以为什么事,拍胸脯说:“我这回升15级,养活你和孩子不成问题。”

  赵秀云可有可无,她从来不过问方海的工资,人家也没准备跟她说,当然,她也从没说过自己的。反正每个月五十块的汇款单到手,尽够她和孩子花。

  因此她只是问:“快到了吧?”

  车拐个弯,方海说:“再往前头就到。”

  赵秀云心里不满,开一个小时,还好意思管这叫沪市,要搁老家,都出罗平县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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