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元年十二月丁丑(注1),汉桓帝刘志驾崩于南宫德阳殿前殿。代表着皇帝驾崩的丧钟已经响起,皇宫内外一片哀嚎之声。当夜幕降临,在德阳殿哭泣了一整天的皇后窦妙在宫人们的搀扶下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之中。

  她一走进殿内便屏退了所有的宫人,然后她轻轻的来到一面铜镜前,缓缓地坐了下去。镜子里的人既熟悉又陌生,从今天起她就要自称为“哀家”,一个虽然尊贵无比,但本质依旧是寡妇的称呼。

  她凝望着自己在镜中的花容月貌,不禁有些感伤起来。自己的青春就这样结束了,普通人家的女子在丧偶之后还可改嫁,但她作为大汉的皇后从此却只能孤独终老。但是她旋即又对着镜中人笑了起来,那个只能在内心深处怨恨的男人终于死了,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巨石也总算可以放下了。素服本是人们最厌恶的服饰,可此时的窦妙却觉得它比当年入宫时所穿的喜服更加美丽。就是这样一件代表着死亡与不幸的衣服将她心中所厌恶的那个男人所拥有的一切全部都转移到她的手中。是时候向那些仗着刘志的宠幸,欺压她并企图夺走她皇后之位的女人们复仇了。只是欺负过窦妙的女人实在太多了,一想到要复仇的对象,窦妙陷入到沉思之中,那些陈年旧事立刻浮上心头:

  梁冀败亡,梁皇后忧惧而死,梁家的势力被彻底瓦解。初掌皇权的刘志迅速对宫内宫外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洗牌。满朝文武几乎全部换成了新人,与刘志共患难的邓贵人也顺理成章地被立为新的皇后。

  所有人都认为黑暗已经过去,黎明终于到来,却不曾想志得意满的刘志在装模作样的当了两天明君之后,很快纵情于声色之中。在他看来被梁冀打压的这些年,失去的是选择女人的自由,现在他要把逝去的时间都补回来,后宫若无佳丽三千,当帝王还有何乐趣?

  贪官依旧横行无忌,百姓依旧生计困难,真正因这场权力变革而获得幸福的人,除了好色荒淫的刘志也就只有他身边的官宦以及被他召进皇宫的美女们了。

  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梁冀得势时,刘志与邓皇后相依为命,生死与共。梁冀败亡后,这份难得可贵的患难之情随着后宫女人数量的增多而逐渐变淡。尤其是当明艳不可方物的郭贵人出现后,刘志与邓皇后冷淡的感情开始出现裂痕。邓皇后与郭贵人之间因争宠冲突不断,暗斗迅速转为明争。公元一六五年,色衰的邓皇后因争宠被废,刘志的这一举动立即在朝堂之上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封谁做皇后,虽说是皇帝的家事,可那也是国事。在君臣关系融洽、国泰民安的时候,若无必要,大臣很少会干预帝王立哪位娘娘为皇后。可自从刘志命宦官参与政事之后,大臣们的权力被大大削弱,国家也因宦官们的巧取豪夺而日益衰败。官宦乱政于公影响到国家大政方针的实施,于私分权的宦官严重影响到士大夫们的利益。刘志想立新宠郭贵人为皇后,这恰恰给了士大夫们一个借题发挥的机会。士大夫们需要夺回曾经属于他们的话语权,拿这件事来做文章再合适不过了。

  刘志是一个聪明的昏君,他的心里很清楚,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来自于他所处的地位,而他所处的地位又来自传统道德观念下的尊卑贵贱。皇帝可以跟朝臣作对,但决不能跟道德为敌,尤其是当大臣们以道德的名义来发难的时候,他必须要慎之又慎。若在群臣的反对声中强行封郭贵人为皇后,接下来他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群臣万一捧出个梁冀一样的人物出来,那再想后悔都来不及了。刘志发现苗头不对后迅速妥协。他先将郭贵人封后一事束之高阁,随后用最快的速度将开国元勋窦融的曾孙女,已经是贵人的窦妙封为皇后。大臣们的嘴是堵住了,可成为皇后的窦妙的噩梦却开始了。

  在入主长秋宫(注2)之前,窦妙的父亲窦武曾特意进宫紧握着女儿的手嘱咐道:“女儿啊,这宫里比不上家里,凡事要三思而后行。想要当好母仪天下的皇后,忍耐才是最重要的。”

  “女儿明白,谢谢父亲的教诲。”满怀欣喜的窦妙嘴上答应着,可她的心早已飞进那座所有女人都梦寐以求的宫殿之中。她虽然知道刘志有无数佳丽,但只有皇后才能算作正妻,一想到以后皇宫里除皇帝之外的所有人都要对自己顶礼膜拜,她都忍不住要唱出声来。

  白天册封皇后的典礼举行的异常顺利,一身华服的窦妙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登上大殿坐在了皇帝刘志的身边。谒者随后宣读册封皇后的诏书,当那句“母仪天下,与民更始,钦此。”的结束语被宣读完毕后,窦妙激动得心脏都快要跳脱出来了,而她身旁的刘志就像是一位古井不波的老人,他双目无神,面无表情地观看了全部仪式。待所有仪式都完成后,他站起身来仅仅说了五个字“众卿家平身”后便在群臣的山呼万岁声中离开了大殿。

  入夜时分,长秋宫内一片灯火通明。空置了大半年的宫殿终于迎来了新的女主人。新皇后窦妙在宫女的陪伴下大致将其参观了一遍。它比窦妙想象中更加宏伟、更加宽敞、更加富丽堂皇。怪不得整个皇宫中的女人都想成为这里的女主人,兴奋之余的窦妙已经迫不及待地去体验睡在凤榻的滋味了。

  她刚在宫人的协助下脱去华服,殿外突然传来皇帝近侍长长的声音,“陛下驾到!”

  皇帝来了?窦妙先是楞了一下,然后赶忙起身向殿门口走去,她刚走到一半。长秋宫的大门就已被推开,刘志在近侍的陪伴下走了进来。

  “臣妾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窦妙飞快地向夫君下跪行礼。

  刘志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在宫人离开的过程中,他踱步到窦妙近前,缓缓地绕着圈子观察着跪在地上微微发抖的女人。

  当不远处传来关门的声音,踱步的刘志停在了窦妙的面前。他躬下身子伸出右手,用食指勾起对方的下巴。一张美丽的面孔映入他的眼帘:瓜子脸、大眼睛,嫩的可以滴水的小脸蛋上在刘志的挑逗下瞬间浮起了两团红晕,好一位娇羞无限的皇后。

  窦妙紧张地说道:“臣妾伺候陛下更衣。”

  “不必了!”刘志直起身来冷哼一声道:“朕此时过来就是有几句话想跟皇后说说……你起来吧!”

  “谢…谢陛下。”刘志的话令窦妙大感意外,她实在想不明白刘志深夜来此目的何在,但也不敢发问。在站起身后便垂首而立,等待刘志的下一步指示。

  刘志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朕在进来之前还在想,皇后真不能算作是外人,你们老窦家跟我们老刘家可是有好几门亲事呢,章德窦皇后(注3)就是你的姑祖母,真要是按辈分来说,朕还得称你一声‘表妹’呢。”

  窦妙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小声回道:“是。”

  刘志突然收起笑容,冷冰冰地说道:“朕也就不绕弯子了,既然选你做了皇后,那就是亲上加亲。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的父亲窦武还是有些名望的,回头朕就会加封他的官职,让他也来替朕分分忧。朝中的那些大臣们整天在朕的面前唠唠叨叨,快把朕烦死了。现在朕按照他们的意思办了,可如果他们还不识相,就别怪朕不念亲情。一群人朕处置不了,杀鸡儆猴朕还是会的!”

  在刘志的威胁下,窦妙听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新婚夜里被夫君如此教训,尤其是教训的内容又是与她毫无关系的朝堂之事,受到莫大委屈的她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般从她的眼中涌出,一滴滴地从香腮滑落,“滴答,滴答”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面。

  刘志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他反而有一种满足感。尤其是看到窦妙哭泣不已,却不敢放声哭出来的这种神态。他把对大臣们的怨恨全部发泄到这位新皇后身上,他继续开口教训道:“哭什么哭?这当上了皇后可是全天下的女人都羡慕不来的,你当着朕的面哭泣,是想告诉朕让你当皇后是朕委屈你了?”

  窦妙吓得赶忙跪在地上,用双手不断擦抹脸上的珠泪,可是却越抹越多。她的妆容也因为泪水的冲刷而变得凌乱不堪,她擦着眼泪解释道:“臣妾这是喜极…而泣…喜极…而泣。”

  “那就好…”享受到复仇喜悦的刘志心满意足的说道:“皇后早点睡吧,郭贵人还等着朕呢。临走之前,朕还有几句话要说,在天下人面前你是朕的皇后,可在朕的面前你连朕喜欢的一个宫女都不如,可别真把自己当皇后了。”

  “臣妾恭送陛下。”窦妙强忍着悲痛俯首送别刘志。

  刘志再也不看地上饮泣不已的窦妙一眼,径直走了出去,在他推开大门之前,他扭头冲着窦妙的方向大喊道:“这长秋宫是朕借给你住的,如果你当不了这天下人的皇后,朕就找其他人来住!”

  新婚之夜被新郎教训,接着又被他当众威胁。她突然想起前不久父亲要自己忍耐的话语,原来他早就知道入宫以后自己会受到刘志的刁难,这当父亲的怎能如此狠心呐。哭泣不已的窦妙捂住嘴巴生怕自己的哭声被刘志听到,直到刘志走远,她才敢松开手,嚎啕大哭。这哭声听起来是如此的撕心裂肺,与她所在的宏伟宫殿是那样的格格不入。这一天窦妙成为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同时她也失去了自己全部的快乐。

  为了不再重蹈前两任的覆辙,窦妙决定安心做刘志的提线木偶,只在需要她这个皇后的场合才出现。作为政治妥协的结果,窦妙深知若有一个地方让皇帝挑出毛病,那就是抄家灭族的结局。至于皇帝爱不爱她,是否宠幸她这些都不重要,保命才是第一要务。如果婚姻是女人一生的归宿,那么自从她成为皇后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走进了坟墓,刘志从未正眼看过窦妙,宫里那些受宠的女人更是对她百般刁难。身为一国之母的窦妙受尽委屈,怨恨的毒草在她的心底生根发芽。她开始变得暴躁、残忍、猜忌、多疑;但她也在凶险无比的环境中学会了机警与忍耐。她默默等待着,等待着复仇,她恨刘志、恨将她送进这个冰冷皇宫的大臣们,更恨那些欺凌她的女人与宦官们。

  好色的刘志不断地扩充他庞大的后宫,美人们一天的花费都是天文数字,帝国的国库开始空虚,国家逐渐不堪重负,频繁的加税以令百姓怨声载道,边塞战事不断。帝国的有识之士深知长此以往,早晚会激起民变。每当刘志准备大兴土木的时候,以窦武为首的大臣们总是会苦口婆心的进行劝阻,虽说刘志最终总能达到目的,可也会因为大臣们的反对而意兴阑珊。双方交锋无数次,彼此的矛盾也越来越大。窦妙也从一个被冷落的皇后,逐渐成为刘志发泄怒火的对象。

  大汉威名远播,常年有周边诸国的使者前来朝贡。外邦来朝,这是国之盛事,除了昭告天下普天同庆外,皇帝还会从外邦的贡品当中选出一部分来赏赐周围。皇帝喜欢谁,不喜欢谁,从贡品的分配上就能看的一清二楚。适逢南越小国遣使进贡,就在使者到达都城洛阳前,刘志再一次因子嗣问题与群臣们闹得极不愉快。窦妙入宫已有一年,始终未能诞下一男半女。原因不在于皇后,而在于皇帝,当大臣们在朝仪上委婉的指出皇帝应该宠幸皇后,刘志当场爆发,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竟然连同哪名女子过夜都要大臣们操心,但在“无后为大”的观念下面,刘志在发完一通脾气后,也不能责罚上书此事的大臣们。这件事的另一位关键人物,皇后窦妙就成了刘志的出气筒。

  按照惯例,在后宫的赏赐应从皇后开始,并以皇后为尊。而这一次刘志为让皇后的父亲难堪,先将后宫嫔妃全部召集在一起,然后当众将本该赏赐给窦妙的珠宝全部赏给新欢采女田圣,当众令她这个皇后下不来台。当朝皇后竟被皇帝如此折辱,敢怒不敢言的窦妙只能派人送口信给她的父亲窦武,希望身居高位的父亲能够帮帮自己。

  小宦官一见到窦武立即把窦妙在宫中遭遇和苦难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在陈述完一切经过后,小宦官言辞悲切地恳求道:“槐里侯(注4),皇后娘娘在宫中当众受到折辱,长此以往难免不会重蹈邓皇后的覆辙,故特命小仆来向大将军求救。”

  窦武听后,心情变得十分复杂。他既心疼宫内受委屈的女儿,又觉得窦妙怎么就不能体会自己这个作父亲的苦衷。窦武一时间思绪万千,竟忘了眼前这个小宦官的存在。

  作为窦家子孙,窦武有太多值得骄傲的先祖。汉文帝时在平定七国之乱立下汗马功劳的魏其侯窦婴,光武帝时身为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先祖窦融,汉和帝时期“勒石燕然”的大将军窦宪。正因为这些传奇般的人物,这才有了传奇般的窦家。到了窦武这一代,窦家声威已大不如从前。从记事起,窦武就被灌输了重振窦家的思想,为了这一目标。他刻苦读书、结交名士,养声望于家中,施善行于乡里,入朝为官后,他不畏强权、仗义执言。他的努力也终于得到了回报,天下人已将窦武与刘淑、陈蕃列为一起合称“三君”。现在威望有了,距离位列三公只有一步之遥,复兴窦家已指日可待,窦武想到兴奋处嘴角都露出了微笑。

  “槐里侯……槐里侯?”等候了许久的小宦官在见到窦武面有喜色便大着胆子问道。

  “哦…哦…”回过神来的窦武胡乱答应了两声后,便向小宦官嘱咐道:“你回去告诉皇后……为人妻者当恪守本分,一切都应听从陛下的安排。身为皇后,更要为后宫做出表率,否则何以母仪天下。”

  窦武算得很明白,如果他带着群臣上奏分配贡品不公一事,那就意味着彻底同皇帝撕破脸面。万一刘志孤注一掷,这样不但保不住窦妙的皇后位,还有可能会牵连到整个窦家以及与他一起上书的大臣们。他不能冒这个险,窦家决不能在他的手里败落。两害相权取其轻,窦妙只能自己忍气吞声扛过这一关。

  “可是,小仆如何回话.......”小宦官无比为难地说道。

  “好了,别说了,回去回禀皇后吧。”说着窦武就把小宦官连送带赶的请出了大将军府。

  小宦官一返回皇宫,就将窦武的意思全部转述给了皇后窦妙,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以及父亲的漠视,她不禁泪如雨下:“什么?我在宫中已经快被逼的走投无路,父亲怎么还能如此漠视,我.......”说到后来,窦妙再也泣不成声。

  “皇后娘娘切莫难受,越到这个时候越要忍耐,陛下终日纵情声乐,太医频频入宫……”

  窦妙听着赶忙止住哭泣,厉声斥责道:“你不要命了,陛下圣躬安泰。”

  “小仆知罪,还请娘娘责罚。”自知语失的小宦官赶忙跪了下去。

  “好了……没什么事你就退下吧。”

  “诺!”

  小宦官应声退了下去,就是他的一句话令窦妙看到了希望,刘志的身体越来越差,自己只要能熬到他驾崩,一切就都好办了。想通了这一点,窦妙在后宫的姿态放得更低,别说刘志册封的贵人,就连他宠幸的采女,窦妙都礼遇有加。很快,就连宫外的大臣们都知道后皇后窦妙的贤良淑德,汉桓帝刘志也只好打消了废后的年头。

  刘志驾崩的很突然,他既没有子嗣又没有选定继承皇位的人选。帝国的决策权一下子落到了皇太后窦妙的身上。过去受到的委屈一幕幕袭上心头,仇恨逐渐蒙住了窦妙的双眼,是时候向那些欺负过自己的女人们复仇了,窦妙凤眼怒睁,从铜镜旁站起身来,疾行数步来到门口处对外面侍候的宫女吩咐道:“宣中常侍曹节!”

  朝局即将因为刘志的死而大变,以往作威作福的宦官们此刻正聚集在一起密议。他们名为商议皇帝的后事,实为讨论自己的前途。已经成为太后的窦妙将入主永乐宫,在新君没有登基前,永乐宫将成为帝国的权力中枢,如何巴结大权在握的窦家已成当务之急。

  宦官们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席地而坐。所有的宦官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北面的五个人身上。这五人的年纪都在三四十岁上下,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面部表情也完全不一样。若论共性,他们都拥有一张娘娘腔的面孔。这五人乃是现在皇宫内最有权势的宦官,从左往右依次是长乐太仆侯览、中常侍王甫、中常侍曹节、黄门署长管霸、中黄门苏康。

  当宦官们的话题谈及自身的时候,面有忧色的管霸向身旁又廋又矮的曹节开口道:“曹常侍,诸位当中就您在太后面前能说上话,大家伙的未来可得全仰仗您了。”

  曹节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才悠然自得的说道:“管兄这么说可折煞小弟了,我们做奴仆的自当为主上尽心竭力,所以大家的未来可都在太后及新君身上,哪能说在我的身上呢。”

  管霸自知语失,急忙改正道:“曹常侍说的对,那从今往后大家伙就跟在曹常侍后面服侍太后,鞍前马后、任劳任怨。”

  与曹节一向交好的王甫这时开口道:“昔日太后与陛下不睦,都是曹常侍与我在从中周旋。咱们当中又有多少人希望陛下废了太后。昨日陛下大行,今日就要通过我等去巴结太后,这见风使舵的速度未免太快了点吧。”

  苏康不满道:“王常侍此言差矣,陛下废后与否那完全出自陛下的旨意,你怎么能说是我等期望的呢?”

  苏康此言一出,在座宦官无不交头接耳,其中有不少人将愤怒地盯着王甫,屋子里瞬间充满了火药味。

  曹节见此情景,先瞪了一眼王甫,接着打圆场道:“我看王常侍今天忙前忙后是累晕了,怎能说出此等不切实际的话来。要我说,大家还是想着如何侍奉好太后才是真,等太后搬到永乐宫,所有政令皆要出自那里,咱们可得及早跟那边的人打好交道才是。”

  苏康点头称赞道:“还是曹常侍深谋远虑,不像某些人只知道翻旧账。”苏康说完又极为不满的瞟了一眼曹节旁边的王甫。

  王甫见苏康如此蔑视自己,登时就要反唇相讥。就在这时,一个小宦官在门外喊道:“曹常侍,太后宣您去长秋宫。”

  众人皆是一愣,这都什么时辰了,太后竟然要召见曹节。在众人羡慕又妒忌的眼神中,曹节起身致歉道:“不知太后有何吩咐,曹某只好先行离开。诸位多担待啊。”曹节说完就穿好鞋子向门外走去,等到了门口他又转身对众人说道:“诸位勿忧,若有好处,曹某绝不一人独享!”

  曹节一路小跑赶到长秋宫,此时的他心里也在打鼓,窦妙这个时候找他能有什么事情?严格来说,他根本算不上是窦妙的亲信。他也只不过是在刘志活着的时候帮窦妙说过几句好话,这么做的目的也不过是以防万一,给自己留条后路。毕竟皇帝的身体在那摆着,皇后一天不被废除,再不受宠那也是皇后。曹节没想到的是,刘志驾崩的是如此突然,窦妙会因为那几句好话而重用自己吗?

  “启禀太后,中常侍曹节已来到殿外。”

  “让他进来吧!”

  两名小宦官推开殿门,曹节轻轻地走了进去。当他看到一身素服的窦妙后便跪下行礼道:“奴仆曹节叩见太后!”

  “曹常侍,平身吧!”

  “谢太后!”

  ‘她竟然称我为曹常侍,这是个好兆头’曹节一颗悬着的心也随之落下。

  窦妙不开口,曹节也不敢发问。大约过了几分钟,窦妙才欲言又止道:“陛下…陛下的丧礼都安排好了吗?”

  曹节答道:“回太后,就在奴仆来此之前,已经跟中宫的诸位大人们商议妥当,若太后不放心,我这就命人将其写一份奏章供太后审视。”

  “不必了……哀家相信曹常侍一定能将此事办妥。”窦妙说完又不再言语。两个人的影子在忽明忽暗的油灯照耀下不断晃动,大殿的气氛又变得凝重起来。

  曹节双眼上翻,窦妙正用充满期待的眼光看着自己。太后用意何在呢?到底是什么样的事需要自己先开口?曹节的大脑在飞速的运转,很快他就得出了答案。但答案太过离谱,为保险起见他试探性地问道:“启奏太后!按照章程,太后应入主永乐宫,此事奴仆不敢妄自做主,还请太后明示。”

  窦妙先是一愣,然后才一语双关道:“是啊!从今天起哀家已不适合呆在这长秋宫内了,此事自然越快越好。”

  “陛下英年早逝,太后请节哀顺变!”

  窦妙假惺惺地哭了起来,她哽咽道:“英年早逝……陛下若是能爱惜自己的身体,又何至于此啊!”

  曹节进言道:“此事也不能怪陛下,都是宫里去年进来的那些女子用美色诱惑陛下,奴仆早就看她们不顺眼了。”

  窦妙心中大喜,曹节终于说出来她想说又不能主动说出的话了,她用衣角擦干了强行挤出的几滴眼泪后,便迫不期待地说道:“曹常侍熟悉宫中律法,依汉律用美色诱惑陛下者该当何罪!”

  “其罪当诛!”

  “曹常侍可愿为陛下报仇雪恨?”

  “此乃维护国法,奴仆就是舍弃这条性命,也要为太后,为大汉伸张正义!”

  汉恒帝刘志梓棺尚在前殿,大权在手的窦妙便命曹节带人处决了田圣,后宫一片腥风血雨,人人自危。田圣被杀后,沉浸在复仇喜悦之中的窦妙接着就要下令诛杀另外几位得宠者,但是中常侍管霸,苏康等人却以国丧期间不宜杀戮过重为由逼窦妙收手。立足未稳的窦妙不得不暂时终止她的复仇计划,但在她的复仇名单上又多了那些阻止她的宦官们。

  公元一六七年腊月,隆冬。处理帝国事务的尚书台已停摆多日,官员们纷纷称病,避免卷入可能出现的帝位之争。无论是在道义上还是在权力的分配上,宦官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宦官和党人都在静静的等待新的皇帝,新皇的态度将决定他们的一切。而最终的决定权就在太后窦妙手中。

  整个正月,窦妙被“选谁来当皇帝”弄得茶饭不思。她既不想宦官大权在握,也不愿再出现一个梁冀式的人物。尽管自己的父亲刚正不阿,名声不错。但父亲是否表里如一,有了上次的见死不救之事,窦妙心里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许多年前被称作“圣人”的王莽在掌握大权之后没多久就篡了大汉的江山。思虑多日后,窦妙决定还是先询问父亲窦武的意见,毕竟身边的所有人当中最值得信任的人也就只有父亲了。

  窦武一进入大殿来到女儿窦妙面前便顿首道:“臣槐里侯窦武叩见太后。”

  窦妙赶忙扶起窦武说道:“不在朝堂之上,父亲不必拘礼,今天女儿请父亲前来是想商议由谁来继承皇位,不知父亲可有合适人选?”

  窦武一听心中不禁窃喜,赶忙回答道“解渎亭侯刘宏适合继承大统,此人乃孝章皇帝(注5)的重孙,河间孝王刘开之后,贤良有礼,足以担此重任。”。

  “他是刘苌的儿子吧?”窦妙在大脑中搜索关于刘宏的一切。

  “是的!刘苌死后,刘宏就承袭了父亲的爵位,这孩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对母亲特别孝顺”。

  “他今年多大了?”窦妙又问道。

  “……已满十二岁,虽然年纪小了点,但有女儿你在一旁教导,几年之后他必成一代明君。”窦武稍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依照大汉律例,若立刘宏为新君,他必须认先帝为父,从此以后,女儿你可就是他的母亲了。”

  窦武的话令窦妙大为心动,她明白自己此刻的权力只是暂时的,一旦新君登基,抉择权就要交给皇帝。除非她能控制未来的皇帝,年幼并且孝顺,加上认自己为母亲,窦妙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拒绝由刘宏来当皇帝。但他的年龄实在比较小,很容易被大臣操控。窦妙下意识的忘了一眼父亲,从他迫切的眼神中窦妙感到了一丝不安:刘宏若被父亲一个人掌握是否稳妥?

  窦妙开始沉思起来..............

  窦武瞧见此情此景,心想:不妙,女儿迟迟不答复我,是不是发现了我的企图?赶忙问道“女儿觉得此事可有何不妥?”

  窦武的提问打断了暗下思虑的窦妙,只见窦妙身体一抖,试探道:“若如父亲所请,立解渎亭侯刘宏为皇帝,需要将他从河间接至洛阳,路途遥远,您看派谁去河间合适呢?”

  “御史刘儵最为适宜”窦武答道。

  “只派外臣前去怕是于理不合。”

  “那女儿你的意思是?”

  “天子登基,奉车都尉必须在旁,就让曹节带着虎贲军、羽林卫队一起去吧。”

  “这……”窦武一时语塞,他本想窦妙答应立刘宏为新君后,再请求诛杀曹节、王甫等宦官。还没等自己开口,窦妙竟要求曹节迎立新君,自己的女儿显然是要借助宦官来强化手中的权力。

  “怎么?有何不妥?”窦妙反问道。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女儿,没有其他的事的话,我这就出宫安排迎立新君一事。”

  “父亲慢走。”

  看到窦武走时慌乱的样子,窦妙心底出现了一个疑问:父亲为何听到曹节前去迎立新君后有些反常?

  离开皇宫后,窦武急忙赶往曾任太尉的陈蕃府上。老太尉陈蕃字仲举,汝南舆兴人。虽已年近六十,却依旧老当益壮。特别是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已经看穿了这世间的纷乱,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看到窦武慌慌张张的样子,陈蕃急忙问道:“怎么?太后没有同意新君人选吗?”

  “同意是同意了,但出了些变故……我女儿竟然让曹节那厮一同前去迎立新君”窦武回答道。

  “什么?窦将军你竟没有提罢免宦官一事?”

  “我还没来得及提及此事,她便提出此事”。

  “窦将军你糊涂啊,若由曹节前往,他将有迎立新君

  之功,其权势必将大增,到时候再想诛杀此人那可难上加难了!”陈蕃捶胸顿足道。

  “想当初先帝要废除我女儿而改立采女田圣为后,是太尉您据理力争才保住她的后位。您若入宫,必能劝她收回成命”

  “窦将军你还不明白吗?先帝因新欢冷落太后,她如今大权在握,一是要执掌后宫,二是要发泄心中的怨气。她现在急需曹节等人的帮助,我此刻进宫只会适得其反。”

  “那该如何是好?”窦武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陈蕃略一沉吟,开口说道:“窦将军还记得名士李膺吗?”

  “怎么不记得,当年小黄门赵津仗着先帝的信任为非作歹,被南阳太守成缙依法处决,结果宦官们趁机发难,将成缙等人陷害入狱。太尉你与李膺他们仗义执言,结果丢官去职,更被下旨永不叙用,这一晃都三年了。”窦武回忆道。

  “是啊,新君登基必会大赦天下,窦将军何不趁大赦上书恢复因仗义执言而被锢的李膺等名士。待他们恢复官职后,我们再起联名上书请求新君罢免为非作歹的宦官。”

  “太尉高见,窦某拜服!”

  迎立新君的队伍已经出发,权利的纷争也将再起波澜。

  一方是太后想要掌控的宦官集团,另一方是以窦武为首的大权在握、优势占尽的士大夫集团。暗涛汹涌的朝堂与宫闱之争,都将会随着年幼无知的小皇帝入主中宫而变得更加激烈。

  有了第一次党锢之祸教训的窦武、陈藩等人这次能除掉为祸朝廷的宦官吗?”

  注1:永康元年十二月丁丑,公元一六八年一月二十五日

  注2:长秋宫,皇后所居住的寝宫。

  注3:章德窦皇后,汉章帝刘炟的皇后。

  注4:窦妙被立为皇后以后,她的父亲窦武升任越骑校尉,封槐里侯,食邑五千户。

  注5:孝章皇帝,汉章帝刘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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