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龙二没想到,这事要了结,却还没那么容易。

  夜里,睡了一天的居沐儿终于醒了。她晚饭时候被赶起来吃饭喝药,然后又接着闷头睡,连她老爹不放心跑来龙府寻她,她都不知道。

  居老爹来了龙府,被龙家奉为上宾。龙二趁着这工夫跟居老爹说了亲事。

  居老爹整个傻眼。这女儿不是来给命案举证的吗?结果没去府衙,倒赖在人家家里睡了一天,这便罢了,还没睡醒过来,人家倒是巴巴地要求亲了。

  居老爹愣了半天,终是回过神来:“这嫁不嫁,我是做不得主的,要听沐儿的。”

  在一旁等话的龙家人全都无语,这爹当得!

  于是一众人等全都在等居沐儿起床。还没等到,一位捕快领着两个衙役上门来,说是府尹大人要请居姑娘去府衙认人。

  这下是有要事了,龙二也觉得这贪睡的姑娘睡得也够久了,就遣人去叫她起来。居老爹心疼女儿,忙说女儿平日里就是这样的,每天都得早睡,如果睡不够,是得睡回两倍时间才能补回精神的。

  正说着,丫环把居沐儿领来了。居沐儿退了烧,睡饱了,整个人精神许多。她听闻官差来寻她去认人,赶紧应了,要求即刻上路。

  于是余嬷嬷也没来得及细瞧她,龙二和居老爹便带着居沐儿跟着捕快衙役走了。

  余嬷嬷后来想了半天,终于悟了二爷之前说的那什么“特别的女子”——“特别到会让人不在意她的容貌、她的性子、她的才情的那种特别”。

  余嬷嬷想着,这姑娘确实是这样。她,除了觉得她特别外,真是一点都没记住她长啥样,也不知性子如何,有无才情。

  嗯,反正就是特别。

  龙二并不知道余嬷嬷“通悟”了他的“特别论”。他带着居沐儿到了府衙,邱若明对他们稍做交代,便唤了人把任保庆押了上来,想让居沐儿认一认。

  为了不影响居沐儿的判断,邱若明没有对她多说什么,倒是悄声与龙二道:“二爷,你说的那姑娘的话,还真是全中了。这任保庆个头中等,体形壮实,手背上也有许多油星子烫出的小细疤。只是他肚子上没有被竹杖戳过的痕迹,手腕上也无抓伤,但也不排除因为居姑娘气力太小,没能似她想象中弄伤凶手。其他那几项,倒真是全符合的。”

  龙二点点头,问:“他认了吗?”

  “没有,死也不认。所以本官才想着,或是让居姑娘过来认认,这厮才能松口。”

  龙二又点点头。他看着居沐儿侧耳仔细听着那任保庆被押上来的动静。他一路嚷嚷冤枉。居沐儿听着他的声音,脸上表情没有波动。

  任保庆见了居沐儿,大声叫:“我没有见过她,我没有杀朱老板!大人,我是冤枉的!”

  邱若明不理会他,只唤了一声居沐儿:“姑娘。”

  居沐儿点头,朝着任保庆的方向走了两步。她问:“大人,我可以摸摸他的手吗?”

  邱若明点头应好,这离凶案发生已然过了一日,衣裳和气味显然已有变化,能认的,大概也只有疤痕了。

  一旁的居老爹有些慌,生怕这贼人伤了女儿。他走过去扶着居沐儿,想着若是贼人发难,自己也好往前挡一挡。

  而龙二却是皱紧了眉头,这女人跟他求了亲,这会儿却当着他的面要去摸另一个男人的手?

  他瞪着居沐儿,看着她把那任保庆的手摸了一遍又一遍。他真的很想把那手剁了,让她摸个够。

  大家等了好半天,居沐儿终于摸够了,她停了下来,退后两步。那任保庆抖着身子,捧着手吓得不行。

  在众人的期待中,居沐儿终于说话了。她说:“不是他。”

  任保庆一听,顿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喊着:“大人,小的冤枉啊,小的冤枉。”

  邱若明皱起眉头:“居姑娘,你确定?”

  居沐儿点头:“回大人,这人手背上的疤痕比凶手要多,且他有一处伤疤较深,凶手没有。”

  任保庆连连磕头,大声哭喊:“大人明察,大人明察。”

  龙二皱起眉头,过去把居沐儿拉离那任保庆远一些,省得这人一激动把她冲撞了。然后他找了张椅子让她坐。居老爹偷眼看看府尹大人,瞧他似乎不介意,于是他也在居沐儿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邱若明垂眉思索片刻,让衙役把任保庆押了下去。然后,他与龙二和居沐儿他们讲述了朱陈氏和任保庆的招供内容。

  原来那朱陈氏嫁与朱富多年,说那朱富虽是对她不错,可惜床上无力,这么多年来一直无子,而她又每每为此事被朱富责怪。她心里有苦,却又怨不得,深受那朱富责难,只觉得委屈至极。

  某日,她到同街的香油铺子买香油,遇上了任保庆。任保庆年轻力壮,看着比那朱富精神百倍,再加上对她也调笑逗乐,她一时之间便心猿意马起来。

  如此一来二往,她总去那香油铺子买香油,任保庆又时常言语挑逗,两人就此勾搭成奸,不干不净起来。

  一开始这朱陈氏也心虚害怕,但朱富一心扑在铺子上,对她关心甚少,加上那任保庆甜言蜜语哄她,她渐渐也就胆大起来。在任保庆说手上钱紧不够花时,她还会偷偷拿些钱银给他。如此这般,任保庆对她就更是黏腻起来。

  两人行那不轨之事半年有余,朱富疏忽,竟没察觉。可就在朱富被杀的前一日,朱富忘了拿账本,忽然回转家中,正巧见得朱陈氏花枝招展面泛桃花地出门。朱富心里一动,下意识地偷偷跟了过去。这一跟,朱陈氏与任保庆的奸情便暴露了。

  朱富勃然大怒,将这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两人吓得无措,只道是一时迷了心窍,今后再不敢犯,求那朱富原谅。

  朱富也是个要面子的,也不报官,只拉了朱陈氏回家,好生一顿大骂。

  那一晚,朱富没有睡。朱陈氏心里害怕,缩在床上也不敢睡。天明之时,朱富与她说,反正铺子一直亏,他是做不下去了,如今她这般对他,他干脆将铺子卖了,给她些钱银自找生路去。

  这话的意思,就是打算卖了铺子,休了娘子。朱陈氏心里头哪里会愿意?她大哭了一场,苦苦哀求,可朱富说决心已定,不会再改。

  他当天竟真约了那一直与他谈买铺子的吕掌柜见面去了。

  朱陈氏假借送饭的由头到茶铺那儿打听了朱富的动向,然后飞奔至香油铺找任保庆商议如何办。

  任保庆对朱陈氏其实并无真情,不过是看送上门来的,肯给他钱银花,又哄得住好使唤,这才一直与她这般相好。如今看朱富识穿两人这等龌龊关系,他也是心里头着慌,生怕朱富报了官让他遭殃。正担惊受怕,那朱陈氏却来了,她说朱富要休了她,她以后就跟着他过了。

  这可把任保庆吓坏了。这女人要是没了钱银,他为何要跟她过?他自己花钱铁定能娶个比她年轻比她貌美的。再者说了,保不齐他日后还能再寻一个能给他钱银花花的,为何要在一个被夫家休弃的老女人身上吊死?

  那朱陈氏看穿了他的歪念头,威胁着若是他对她不好了,她便豁出去,待她闹到衙门那里,谁也讨不着好。

  任保庆一听,急忙安抚,可他又不甘心,最后出了一主意:“既是那朱富对你不仁,你也可以对他不义。为了我们日后能过上好日子,不如待他卖了铺子,手上有了钱银,你便把他的财物卷了,我们离开这里,到别处谋生去。”

  朱陈氏原是不敢,可任保庆劝了许多话,说是她平白被休,在这城里少不得闲言碎语,这般她如何能来跟他过日子,唯有离开此处才是正途。可要离开,身上没有钱银那是万万不行,所以这朱富的钱是一定要拿上的。

  朱陈氏终是被他说动,两人约定,待朱富卖了铺子后收到钱银便动手。说到得意之处,两人又在那香油铺子里云雨了一番。

  可是没料到,待朱陈氏回了府,却见茶铺的伙计来找,问朱富有没有回家。朱陈氏自然是不知。打发了店里的伙计,她又去找了任保庆商议,因上次是被跟踪才东窗事发,这次她心里有鬼,也生怕朱富发现他们商议夺财之事。

  任保庆与朱陈氏说既是如此,最近先不要碰面,避开这风头,先摸清楚朱富的心思,再作对策。朱陈氏惶然应了好,再返家去。

  她在家里坐立不安,朱富一直没有回来,她也不敢睡。直到大半夜里,却是官差上了门,说是朱富被杀,府尹大人让她过堂问话。

  朱陈氏吓了一跳,原以为是朱富找上了任保庆,争斗起来丧了命,可没想到了堂上一看,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而那任保庆却说,他当天夜里自己在家里睡觉,完全不知发生何事,第二日才听得街坊传言说朱富死了。

  邱若明说完了这些,又道:“任保庆的动机明显,且各个条件都与居姑娘说的相符。案发之时他说在家里熟睡,却无人证明。且那日朱陈氏与他在铺子里厮混,染得身上一股香油味,所以在堂上,居姑娘近身闻到,便是如此了。但如今居姑娘说凶手不是任保庆,那这事倒真真是蹊跷。”

  居沐儿正色应道:“大人,任保庆确实可恶,若非朱老板已遭毒手,日后卖了铺子,被这人盗了财物,或是又起冲突,也未可知。但人若有罪,必究其罪;若是无罪,也绝不能蒙冤。”

  邱若明点头:“居姑娘,本官先前倒真是小瞧了你。这朱陈氏和任保庆心肠歹毒,别的不说,通奸之罪已是定的,待本官再细细查审,看看还能找出什么线索。”

  龙二这时道:“大人,既是已能确定凶手特征,由此可推断此案与吕掌柜无关,不知大人何时能放人?”

  “龙二爷,虽是本官信了居姑娘的话,但目前仍是口说无凭。若那任保庆是真凶便也罢了,能印证了居姑娘所言不假,然他不是凶手,那居姑娘又如何证明?本官不能凭‘本官相信’这四字来服众,所以真相未明之前,吕思贤怕是还不能放。”

  龙二听得脸色一沉,他明白这邱若明是要用吕掌柜来牵制自己。吕掌柜若是出狱,他便不会再管这桩破案子,可吕掌柜只要还在牢里待着,他龙二必会全力以赴帮忙破案。

  这邱若明还真是只狐狸!

  龙二心里头不痛快,但邱若明的话里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居沐儿的证词确是口说无凭,甚至要硬栽成是他与居沐儿串供好的,也反驳不得。所以没有真凭实据,的确难办。

  龙二转头看了看居沐儿,她正颦眉深思,坐在那里没说话。龙二想着她身上有伤,这么奔波也着实是辛苦。

  龙二略一思量,问道:“大人,那香油铺子的伙计可有嫌疑?”

  邱若明摇头:“那是个十四少年,瘦弱矮小,案发时他在家里熟睡,他的父母俱可证明。”

  龙二点点头,又道:“大人,朱老板之死,凶手若是早有预谋,必是尾随,知其行踪方能下手。若是临时起意或是走错房门,也必是在那客栈中活动之人。大人案发后即围锁了客栈,至今可有什么发现?”

  邱若明道:“当日客栈里的住户并不多,盘查了一遍,并无可疑之人。就连客栈附近人等也都盘问过了,并无嫌疑。”

  龙二又问:“大人可有细看过朱老板的随身遗物?”

  “二爷是想说若是谋财害命,那朱老板的遗物里必无财物,当是被凶手夺走了,若是仍有财物,那定是其他缘由惨遭杀害,是不是?”

  龙二点头。

  邱若明道:“这点本官早已知晓。当时便查了屋里各物,朱富的钱袋仍在,里面还有一粒碎银。”

  “一粒碎银?”龙二挑眉,“大人,那凶手能想到栽赃嫁祸,怕是也能想到袋中留钱。大人不妨查查,那日朱老板在客栈中所食所饮共花费多少,加上他在客栈留宿,这一粒碎银是否够用。据我所知,朱老板为人谨慎,若是身上无钱银,定不会大肆花费。大人可到他昨日去过的酒楼等地盘问,看是否能问出他身上的财物状况。若能判定是谋财还是为情,抑或寻仇,那这案子也才好圈定凶嫌范围查究下去,大人以为如何?”

  邱若明点头,谢过龙二提醒。他安排捕快衙役再沿朱富的行踪足迹,在各处细查。龙二眼见他认真查案,绝无敷衍之意,倒也安下一半的心。

  府衙这处的事已毕,龙二便乘马车亲自送居沐儿父女俩回去。

  居沐儿一路无话,她不言语,龙二和居老爹也没什么好说的。一辆车三个人静静地到了居家酒铺。

  居老爹先下了车,想在车下接着女儿,居沐儿却说想跟龙二爷聊几句。居老爹一脸委屈,呆了一呆,这才摸摸鼻子走到一旁。

  李柯很有眼力见儿地把车夫叫到一边,给居沐儿和龙二留了个说话的地方。

  待人都走干净了,龙二道:“好了,没人了,你想与我说什么?”

  居沐儿咬咬唇,小声问:“二爷,若是吕掌柜那个案子的真凶抓不到,二爷还愿娶我吗?”

  龙二扬扬眉,有些意外她问这个。在他看来,这件事是笃定的,怎会有变数?但他看到居沐儿忐忑不安的表情,想来是极想嫁他,他不由得得意起来:“我既是允了你,自然是作数的。”

  居沐儿小脸一亮:“那就是娶的,对吧?”

  “对。”

  龙二看到她笑了,不禁也笑。但随即她打了个哈欠,龙二也跟着打了个哈欠。然后他不乐意了,觉得好气氛全被她搅没了。

  “你又困了?”

  “嗯,该到歇息的时辰了。”

  龙二实在忍不住咬牙:“你今天睡了一天。”

  “那是补昨天的份,现在是今天的份。听得二爷说还娶的,我心情一放松,就又困了。”

  龙二真的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居沐儿唤来居老爹,在他的搀扶下下了车,然后转身对龙二道:“二爷好走,早些歇息。”

  她的声音软软的,听得龙二的心也软软的。

  居家父女俩慢慢往家去了。龙二关了车门,正待唤车夫出发,忽听居老爹一声大叫。龙二吓了一跳,推开车门,却见居老爹风也似的跑回来,大声叫:“二爷,二爷。”

  龙二应了。

  居老爹兴奋得两眼发光:“二爷,我女儿说了,她嫁的,她嫁给你。”

  他早就知道了!龙二叹气,抬眼看向不远处站着的居沐儿,她正冲着这个方向笑。

  龙二又觉得心里软软的了。

  回程路上,他想着,明天他要来看她。

  第二天,龙二起了个大早。他想起昨天夜里忘了给居沐儿把药带回去,于是命人收拾好药方子和药包,备了马车,亲自给她送药去。

  出门前铁总管把他今天要办的事都报了。龙二看了看,心里早打好了算盘。送了药,看过她,他就正好再转一圈把铺子都巡了。茶铺那边吕掌柜不在,他得多多现身,以示关切,省得那些伙计散了心慌了神。这年前正是买卖好的时候,一定不能松懈了。

  接下来晌午要与沂城来的刘老板吃饭,下午他也许能有些时间回府里把卷宗再看一看,晚上要招待朝中的几位官大人去满香楼坐坐,他们喜欢那里的姑娘。

  这一排时辰,还真是只有早上这会儿工夫能去居沐儿那儿了。

  龙二很满意,他百忙之中抽了空看她,她应该很感动吧。

  可龙二到了居家酒铺,发现居沐儿那个懒姑娘还在睡!

  居老爹和两个伙计都起来吃过早饭,各忙各的了,那个懒姑娘还没起床!

  龙二一脸青色。

  他最堵心的还不是居沐儿睡懒觉这桩事,而是这时候还有另外一个年轻人带着礼物来看她了。

  那年轻人似与居老爹甚是相熟,言谈间亲近如半子。他还带来水果点心等物,问都不问,好像就知道居沐儿喜欢吃。居老爹也半点没客气推拒,直接就收下了。

  最后那年轻人微笑有礼地告辞,只说让居老爹待沐儿起身了跟她说一声,让她好好养伤,他若是得闲了再来看她。

  居老爹忙应好,直把人送到酒铺门口,嘴里说着:“良泽,你慢走啊,代我跟你家里问声好,代沐儿问你娘子好。”

  良泽?龙二觉得这名字有点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他扫了一眼李柯,李柯一脸苦相,正硬着头皮凑上前想给主子爷解答,那居老爹从门口回来了。

  “唉,真是没缘分啊。良泽那孩子,跟沐儿一起长大的,一起学琴一起看书。原本我们两家都看好他俩,还给定了亲。谁知沐儿的眼睛坏了,也不知她啥心思,硬是不要人家了。唉,现在人家都娶妻了,娃都快生了。”居老爹说着,还一脸遗憾。

  龙二脸黑得跟炭一般,眼神如刃,直射向李柯。

  李柯一脸无辜。这话又不是他说的,陈良泽又不是他找来的,当初又不是他给这俩定亲的,真是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啊。主子爷您迁怒的本事可不要太强。他是忠心又认真的护卫啊!

  居老爹完全不懂看脸色,还在说:“我看人家都过得挺好的,就我那女儿,眼睛看不见了,很多事都做不了啦,以前最爱看书的,现在也只能摸一摸听听书页的响动,琴也弹得少了……”

  他一边说一边还难过起来:“想当初,那些个弹琴师傅都不敢教她,说她弹得比他们还强,说我家沐儿若是个男儿身,那真可去比拼第一琴师的称号了。可惜她娘去得早,她眼睛还瞎了,真是可怜。她发脾气硬把婚事给退了,良泽那孩子都说不介意,要娶她,可她不管不顾的,伤了两家的感情。好在良泽心善,也没记仇,现在人家日子过得好,听说沐儿受伤了,还惦记着给送东西来看她,真是有心了。”

  李柯在一旁一个劲儿地给居老爹使眼色,您老人家没看到二爷那手都攥成拳头了吗,没看到二爷脸都绷成啥样了吗,没看到二爷额上显了青色吗?老爹啊,您当二爷是来串门子的亲戚街坊吗?说什么老早以前的定亲退亲的,二爷可是如今、现在、正当时的居姑娘的未婚夫婿好吗?您唠唠叨叨个没完,合适吗?

  居老爹说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了,他问:“二爷,喝茶吗?”

  龙二憋着口气,硬着声音答:“不喝。”

  “那喝酒吗?”居老爹继续热情招呼,反正他家别的没有,酒管够!

  “不喝。”龙二的声音还是硬的。

  李柯继续使眼色,老爹啊,这时候是应该叫居姑娘起来,见见主子爷,哄哄他高兴才是吧,喝什么茶,喝什么酒啊,这大清早的,老爹您这样合适吗?

  居老爹似乎也明白了,话题终于绕回居沐儿身上,他道:“沐儿没起床,要等她睡饱了才行。二爷你是继续等呢,还是留下来吃午饭?”

  李柯被呛到,用力咳了几声。继续等和留下来吃午饭的区别在哪里?

  “不等了,让她睡!”龙二起身往外走,居老爹忙跟在后面,将他送到了门外。

  李柯跟着,很怀疑居老爹是否听得懂二爷这话是咬着后槽牙说的。

  居老爹一路送一路感谢,说谢谢二爷给沐儿看病还抓了药,又说待沐儿起身了会告诉她二爷来看过她。

  龙二一脸郁结,本不吭气,上了车忽然道:“别告诉她我来过。”他才不要与那陈良泽一样。要是居老爹跟居沐儿说良泽跟二爷来看过你,把他俩摆一块儿说,那他不得怄死?

  所以,宁可不提,不提也罢!

  居老爹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点点头。李柯心里叹气,这老爹真是太不会哄人高兴了。他刚这样想完,居老爹就向他凑了过来,低声说道:“李护卫,你的眼睛是不是不太舒服?我看你的眼睛一直抽抽来着。”

  李柯顿时觉得自己的脸也绷紧了,一时间竟觉无语凝噎。

  居老爹又说了:“要是不舒服,可得好好治,眼睛的事可不容轻忽。城里的祁石大夫,治眼睛可是顶有名的,你可以去他那儿瞧瞧。当初沐儿的眼睛也是他给治的,不过这也两年了,也不知他换没换地方,回头我抄了他的地址给你,你瞧瞧去。”

  李柯心里明白老人家是真好心。可是,介绍一个没治好自己女儿的眼睛的大夫给别人,还是那种两年没见,不知人家还在不在的大夫,真的合适吗?

  李柯苦着脸瞧了自家主子爷一眼,发现他脸色变好了。果然栽到别人头上的糗事,就是能治愈他的情绪。

  主仆俩最后终于在居老爹的欢送下上了路。行了半晌,龙二忽地拨开车帘子,问李柯:“你说,居老爹这样的,怎的生出这般聪明的女儿来?”

  李柯不回话,闷头继续骑马。那是主子爷未来的岳丈大人,他可不敢评来评去的。看看,主子爷之前说人家狡猾,现在却又变成聪明了,之前恨得牙痒痒的,现在一大早巴巴地来看人家。

  主子心,海底针。

  他能说什么呢?他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

  这一日,龙二忙各类公事。一早见不到居沐儿却见到了陈良泽让他心情不大好,他打算这几日都不再去见她了,以示惩戒。

  他遣了李柯去盯一盯府衙那边查案的进展,也督促一下龙家的探子们找线索。

  晚上,他按安排好的,陪了几位大官到满香楼喝酒。近年关了,这些应酬是要有,该照顾的关系都得顾到,该给的好处也不能少了,这些龙二很清楚。

  酒过三巡,几个惯于酒色的权贵露了本色,搂着花娘们放浪形骸起来。龙二也跟着喝了不少酒,他今日情绪欠佳,喝得有些晕。身边的花娘偎着他撒娇,盼他能与其他人一样留宿,但龙二没兴致。

  他推开花娘,出去醒了醒脑子,问了屋外头随侍的小厮现下什么时辰,然后他觉得他陪得足够晚了,该回去了。

  龙二召来了楼里的嬷嬷,交代了屋里那几位的花销算在他的账上,让嬷嬷好好招呼云云。嬷嬷欢天喜地地应了。

  龙二又回了屋里,找了个由头说自己先走。陪着龙二的那两个花娘嘟嘴不高兴起来。左拥右抱的男人们倒是不介意,反正他们要抱的不是龙二爷,他在不在没关系。

  龙二打点好一切,回府去了。

  一路马车晃荡,他晕得更厉害,心情越发不好。其实他不喜欢应酬,有些人的嘴脸是会让他很想像居沐儿对他一般,一壶茶给他泼过去,可他知道他不能。

  起码不是他想泼就能泼。他得看人,看形势,看背景,看关系……

  龙二吐口气,疲倦地靠在车壁上。人人都觉得他很风光,其实他也会累。

  就这样晃了一路回家。刚进门,李柯来报,说今日府衙那边查明白了,达升酒楼和福运来客栈的小二都证实确是看到朱富的钱袋里有两锭大元宝的。想来凶手想掩饰谋财意图,留了小小的一粒碎银。

  龙二点点头,问可还有别的头绪,是否已有凶嫌人选。李柯答没有。

  龙二听了,挥挥手,只道知道了,有事明日再议。可李柯又报:“今夜里居姑娘来了。”

  龙二脚下一顿:“她来了?”

  “她说找二爷,等了许久二爷未归,她便回去了。”

  龙二顿时酒醒了一半:“你们与她说我去哪儿了?”

  李柯忙摆手:“什么都没说,只道二爷在外头有公事要忙。余嬷嬷拉着她说了许久的话,我看她好像也没多问二爷的事。”

  龙二想想,他们这一天闹的,一个早晨一个晚上,竟然没见着面。他吐口气,点点头,准备回寝院,随口问了一句:“她走多久了,安排马车送她了吗?”

  “是安排车子送的,刚走。”

  龙二脚下又是一顿:“刚走?”

  “对,她刚走,二爷就回来了。”

  龙二站着不动了,他想了又想,挣扎了一会儿,终是咬牙道:“备马。”

  龙二骑了马,追居沐儿去了。刚出城门,竟然给追上了。一马一车停在路边,他钻进了车里。

  居沐儿看上去比昨日又精神许多。他一上车,她就皱了眉头,然后脸都皱了起来。

  龙二满心不豫,低着声音问:“做什么一看见我就皱眉?”

  “我没看见你,我是闻到你了。二爷,你比我还臭。”

  龙二挤过去坐她身边:“那就臭着。”

  居沐儿撇嘴,被挤着也不敢动,过了一会儿,推推他:“二爷,我们去竹亭说话可好?”

  龙二“哼”了一声,既不满她嫌他臭,又为她要与他去竹亭相坐有些高兴。他让马车往前驶去竹亭处,自己又上马同去。到了地方,把居沐儿扶了下来,牵着她坐到了亭子里。

  晚风习习,月光皎洁,这竹亭晚上能看到的风景竟然不错。

  龙二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想问问案子的进展如何了。不过二爷不在,我便走了。”

  龙二握了握她的手,觉得她的指尖冰凉,干脆把她的竹杖放到一边,将她的两只手都握在手里暖着。

  龙二把李柯报来的案件情形与居沐儿说了,想了想又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行踪:“年关前应酬比较多。”

  居沐儿点点头:“我明白。”

  龙二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她的小手在他的掌里慢慢暖和起来,他也觉得很满意。他正微笑,却听见居沐儿问:“是去了满香楼还是惜春堂?”

  龙二的笑脸一下僵了。

  满香楼还是惜春堂?这问题问得真是……

  龙二咳了咳,再咳了咳。正想着该怎么应好,却忽然脑子一转,觉得不对了。

  他夜里应酬,一身酒味,或许还有胭脂花粉味,她猜到他去花楼确属不难,可是……

  “你怎么会猜到花楼名字?”

  居沐儿慢腾腾地答:“二爷身上的花粉胭脂味道沾了酒味,所以有些模糊了,但还是能闻出像这两家姑娘爱用的。若纯粹是香粉味道,我会猜得更准一些。”

  这下龙二的脸要绿了,常去花楼的男人知道花楼姑娘爱用什么味的花粉胭脂便算了,他家沐儿怎么会知道?

  “怡香院爱用梅香的,染翠楼爱用百合香的,百花阁爱用茉莉香的,而雅仙院喜玉兰味。”居沐儿居然还能说出其他的来。

  龙二的脸真绿了:“看来沐儿对花楼的见识比我多啊。”那语气,真是酸得可以。

  “见识谈不上,只是我认得的花楼姑娘,想来是比二爷多的。”

  龙二捏紧她的手,居沐儿疼得哎哟一声唤。龙二恼道:“你一个姑娘家,怎的认识那些个风尘女子?”

  居沐儿皱着脸嘀咕着喊疼:“她们是找我学琴的。”

  龙二一愣:“学琴?”

  居沐儿点头:“二爷一定知道,花楼里的姑娘,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若想多得些嬷嬷扶助,色要有,艺自然也不能缺。弹琴吟诗,是最简单的附庸风雅的技艺。那些花娘不必学精,有个样子,也能哄人用了。但要是想称魁夺艳,自然是得学得几分精进才行。我未盲时,就有花娘偷偷地来找我,其他琴师不愿教,花楼里的琴师挑人教,于是有人想来我这里碰碰运气。”

  龙二皱了眉头:“你教了?”

  “嗯。”居沐儿点点头,“原先是不教的。我问她为什么想学琴,她说因为喜欢,但我看她眼中无半点欢喜,便拒了。后来她又来找我,我又问她为什么要学琴,她哭了,她跪了下来,对我说她想卖艺不卖身,可她没有艺。于是我教了。”

  龙二看着她,她说这话时淡淡的表情,让他心里一动。他倒不是同情那花娘,这类人他见得太多了,他可怜不起来她们。倒是居沐儿这表情,让他觉得后面还有话。

  果然居沐儿笑笑,接着说:“她很聪明,学得很快,但后来她还是卖艺又卖身了,她成了花魁,色艺双绝,很有名。”

  “她骗了你?”龙二有些不高兴,他家沐儿一时好心,却是被利用了?这京城里这花魁那花魁的不少,倒也不知是哪个。

  “我不知道她骗没骗,那种环境,也许身不由己。”居沐儿吐口气,“后来,也许我教弹琴的事她漏了嘴,反正又有别的姑娘偷偷来找我。再后来我瞎了,却是连楼里的嬷嬷也悄悄找来,想请我教她家的姑娘弹琴。因为我看不见了,又是个女的,比那些男琴师好相处。那些姑娘也不怕我认出来谁是谁。你知道的,她们有些是不太乐于见人。还有一些,琴艺驰名,她们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居然还得找先生学琴之类的。”

  “琴艺驰名还找什么先生。”

  “驰名而已,寻芳客的耳朵不好使。”

  龙二就是耳朵不好使的寻芳客,而且还是严重不好使的那种,整个一大琴盲。

  他心里跟自己说沐儿不是指他,但还是觉得别扭,于是清清嗓子,转了话题问:“那你又教她们了?”

  “嗯,有银子收呢,我眼睛看不见了,也想多赚点钱养活自己啊。嬷嬷姑娘们给钱还是很大方的。”居沐儿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用手指做拨弹状。她的指头柔柔的,划在龙二的掌心上。龙二低头去看,摊开手掌让她玩。

  “二爷,其实那些姑娘不是我们想象中那样的,她们有些很可怜,有些很讨厌。讨厌的我就不好好教,可怜的我多教一些。然后她们跟我熟了,就说了许多八卦与我听。”

  “像是她们喜欢用什么香粉什么花的?”龙二没好气,那他日后去花楼应酬都得净身更衣后才能见她了?

  居沐儿笑笑:“不止这些,哪个楼里的姑娘喜欢到哪家铺子买东西,衣裳喜欢什么式样的,胭脂什么色……她们统统都跟我说,不过我也看不到就是了。每个楼的喜好不一样,她们有些彼此也认识,偶尔在学琴的小院里碰到,还会让我猜谁来自哪里,我与她们玩久了,便能猜到了。”

  龙二忽然瞪她:“没与你说些什么浑话吧?”

  “嗯……”居沐儿侧着头思索着,“她们有说过二爷花费向来不少,嬷嬷们很欢喜,但二爷从不给赏钱,嬷嬷和姑娘们背地里埋怨,这算浑话吗?”

  龙二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他的爷们儿尊严啊!被一群花娘在他未婚娘子跟前碎嘴讨论他不给赏钱,这算个什么事?

  他决定当成没听见。刚才的风一定很大,吹得人耳朵不好使了。

  居沐儿这时却又握紧龙二的手:“二爷,我听她们说了许多你的事,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所以晴儿淋雨淋成重病,我心一急,才会上茶庄求你修筑遮檐。”

  龙二轻咳一声,为居沐儿夸他好而心里有些飘飘然:“我答应了自会修的,年后开春了便修。”

  居沐儿笑了:“我就知道二爷一言九鼎。”

  “这是自然。”龙二骄傲起来,“我还答应了娶你,便是一定娶的。”

  居沐儿又笑起来。她穿着布衣,头上绑着绷布带子,本是狼狈的,可龙二却觉得她身上的儒雅气让他瞧着甚是舒服。他想起了陈良泽,那也是个书生气的男人,看上去竟是与居沐儿有些像。

  龙二忽然很想问问她当初为什么执意要退了陈良泽的婚事。对方既是与她多年感情,又不介意她眼盲,为何她一定要退亲呢?按理说,眼睛瞎了最是无助彷徨,更应该紧紧抓住陈良泽以求有个依靠才对,为何居沐儿却是反着来?

  龙二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忍住了没说话。她既是要嫁他了,他与她说这些无趣的事又有什么意思?

  晚风拂来,她的细发缠上脸颊,他替她拨开了,居沐儿这时问:“二爷,成亲之后,我还可以教琴吗?”

  龙二脑子里立马浮现一群花娘与他家娘子一人抱着一把琴在讨论昨晚龙二爷去了哪个楼,跟谁去的,点了哪个姑娘,花了多少银子,姑娘对龙二爷说了什么,龙二爷怎么回的,姑娘摸了龙二爷哪里,龙二爷的手怎么放……

  龙二顿时一个激灵,斩钉截铁地答:“不教了,不许再跟那些花娘来往。”

  居沐儿点头:“也是的,如果成了亲,她们知道我嫁了你,万一问我你在家里是如何的,你与我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她们口无遮拦的,我虽是不会答,但她们若拿这个来调笑我,也真是让人不好受呢。”

  龙二只觉乌云罩顶,他还真是没想到,不但外面的应酬事被八卦,原来家中私事也有危险。他僵了又僵,半晌才憋出一句:“其实……其实我也不太去那些地方,都是应酬,应酬。”

  居沐儿笑笑:“我知道二爷很好的。”

  她这么说,龙二倒是脸臊了起来。他清清嗓子:“我当然好。”

  “二爷,我想到办法找出真凶了。”

  龙二一愣,随即心里叹气,这姑娘说话要不要这么跳啊。他正觉得两人温存气氛正好,她却突然跟他聊花娘。他头疼花娘碎嘴正觉尴尬,她又能忽然转到案子上来。

  跟她聊天真是一点不无聊,非但不无聊,还惊心动魄的。

  龙二长舒一口气,问:“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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