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安做梦了。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不知在何处,无光无暗,模糊一片,但巨大的离心力量让他的躯体几乎难以承受,他在天地苍茫之间如同一滴雨水般下坠,穿越云层,落入人间,又掉下了深不见底的深渊,他在无尽的下坠中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无论怎么呼喊,也无人回应,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一个永不落地的孤魂,还有的,便是消磨意志的漫长的寂寞。

  他又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他不想面对的地方,他被数根巨大的玄铁链锁着四肢和琵琶骨,困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每日只有一顿饭。每当他的体温达到某个界限时,束缚在他躯体上的玄铁链都会有一股吸扯力从他的身体中抽取那些森白的寒火,那是一种几欲将人撕裂的疼痛,就如同从活人身上硬生生地扣下一块血肉的感觉。

  “为什么不死呢?”

  他记得那人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中淡漠没有任何情绪,就如同鹰隼俯瞰蝼蚁,不会有丝毫的怜悯。

  对啊….为什么还不死呢?

  他十几年的人生何其可笑,如今就连兄长都要置他于死地,他本就是不被承认之人,灾厄之子,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的妹妹现在应该生活的很快乐,也不用跟着自己流亡千里受此苦难,那样阿娘也不会受到牵扯,也不会因为为了保全他,而被处以极刑。

  “对啊…我为什么还不死…”

  十七岁的少年在人生之中,又一次在心头浮起了这样的念头。

  “死了,就没有痛苦了…….”

  “但….这不是你的归宿。”

  忽然,天地间惊起了一道浩大的声音,犹如气吞湖海,鼓角齐鸣,万马奔腾之势从他的识海中响起,他的意志在此刻变得无比凝练,脚下顿时感到大地之势的传导,他呆滞怔然,稳稳地立于地面之上,望着滔天海潮的汹涌巨力,狠狠地向他扑过来。

  “哬….”

  一道粗重的吸气声响起,顾安猛地睁大眼睛,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他喘息之声异常急促,面色苍白,细密的汗珠布在他的前额上,顺着面庞流淌。他下意识地观察了一番自己此时的模样,白皙的肤色从破洞中暴露在空气中,一身衣服沾满泥灰破破烂烂,已被不知是汗水还是雨露浸湿,俨然如同一个从水中刚被打捞起来的落水者,样子着实狼狈。

  一缕晨间的阳光从破碎的屋瓦间落下来,照在灰尘蒙蒙的空地上,淡淡的薄雾如同轻纱,游离在挂着蛛网的木梁与残破的长桌之间,细细的鸟鸣声从窗纸破碎的窗外的枝头上传来,清脆而悦耳,几滴晶莹剔透的露珠落到了瓦片间顽强生长的绿植叶片上,随着微风吹过,缓缓地滑过青绿的叶尖,滴落于石板地之上,也滴在了顾安的手指尖上。

  淡淡的凉意让顾安从缓息中回过神来,他控制着僵硬的身体,微微蜷曲着手指,有些艰难地收回了手臂,期间目光掠过自己周围。

  残破的古佛像,破败的庙宇,视线所及处,除了布满灰尘的蒲团就是没有了香火的青灯香炉。

  “这是哪……”

  皱着眉默然了片刻,顾安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开始慢慢活动身子,此时破烂不堪的庙宇里,晨间的冷风吹过身上之时带过的森冷之意让他有点不舒服,特别还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袍,皮肤的毛孔被封盖住,湿气积聚在里面,让素来不喜沉闷潮湿的他觉得十分难受,不过很快,他脸上就掠过了一丝错愕的表情,将这种莫名的体表感觉抛于脑后

  “….嗯?我的伤呢?”

  他依稀记得,昨日魏丰羽和那什么的老人在他体内斗法时,曾在他的体表上留下了许多崩裂碎开的血肉伤口,那是被庞大的灵元入体撑裂所造成的。也是同样的原因,修蛇的残魂侵入了他的识海,让他无力反抗,重伤垂死。但是此刻,非但他感应不到修蛇之魂的存在,便是身上的伤势竟然都完全消失,除了隐隐间能看出一些新生的血肉有些红嫩外,更是连一丝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那家伙……还真是怕死。”

  他似是嘲弄了一声,淡淡的眼神却很是认真,但又回想起昨夜顾素曦失控的情景,心中不由陡然一窒。

  “也不知道素曦现在怎么样了,我得赶紧去看看才行。”

  他当即没有太多的犹豫和迟疑,在沉吟片刻后便向庙宇外走去。

  于是他看到了门缝间夹着一页信纸。

  他伸出双指夹过置于手中,定眼望去,纸上字迹龙行蛇走,笔力遒劲,寥寥留下了数句。

  “令妹无事,其体内之灵已在老夫的压制下重新沉睡,短时间内,若非有什么重大变故,想必亦会相安无事。老夫并非伪善之人,小友不必担心老夫会对你兄妹二人不利,亦不用猜测老夫的身份,至于昨夜之事,便算你欠老夫一个人情,他日老夫若有所求之事,定会再来寻你。”

  “再来寻你…”

  念完信纸上的内容,顾安站在庙宇的门前沉默了很久,他将昨日的一点一滴在心头过了一遍,从他迈出靖阜那一刻开始,惊险的遭遇纷至沓来,如同命运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让他措手不及。

  “也罢,先生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无论是非如何,终是我欠他一命,何况其留下之言着实恳切,若是性情冷漠之辈,岂会理我死活?如此生死大恩,顾安没齿难忘,若有机会,必会涌泉相报。”

  眼下的情景很明显,魏丰羽来到南鸢郡,多半是为了来杀他,但中途却杀出了一个修为比他更为强盛的阵道宗师,阻碍了他的计划,而之后魏丰羽与神秘老人在他体内斗法,如此激烈的灵元波动之下,魏丰羽怕是觉得他必死无疑,加之其体内的修蛇之魂进入了顾安的体内,想必一个连二境都没有的修行者也不可能在凶魂入体的情况下存活下来,而且还有一个阵道宗师在虎视眈眈,或许在权衡利弊之下,魏丰羽没有给他致命一击后便不再管他的死活,最后自己退走了。

  没有太多的犹豫和迟疑,顾安在沉吟片刻后便欲一手推开庙宇的木门迈步而出。

  “嘭..”

  毫无预兆的,一股浑厚的气机波动从顾安的掌心之中透体而出,原本历经风雨破败老旧的庙门在顾安无心一推下,顿时化为碎屑,如一场纷纷扬扬的木屑雨,落到了门槛上。

  “好像.….不对劲啊。”

  顾安被自己一掌震碎木门的表现惊的一愣神,心中又似是想到了什么,下一刻眼睛便闭了起来,化为识念虚影进入了自己的识海深处。

  待他在识海深处睁开眼之时,陡然间,内心的震撼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那扇大开的门庭中,寒气如同冰流瀑布般垂落而下,脚下那些如同云层、海面般的残留灵元在接触冰流后已经完全冻结成白茫茫的一片。

  一眼望去,整个识海宛如生生多出了一片无垠的学园,丝丝缕缕的清气在寒流的冰冻下形成晶莹的雪花,每一次的气机运转,便如同天地间掀起了一阵风,纷扬的雪絮惊起,宛如在这片空间里开出了漫山遍野的素白小花来。

  “那是什么?”

  顾安忽而抬眼望向识海的上空,那块墨色玉佩周围的一片空间里,有着一道极速掠过的白影,那道白影貌似对墨色玉佩有着异常的兴趣,它相隔一段时间便会向玉佩发起类似冲锋般的撞击,但无疑都被一层无形的气幕化解而去,毫无进展可言。

  而当顾安的目光望向其之时,那道白影似是有所察觉,它准备再次发起冲锋的势头陡然一滞,它转过视线,顾安能感觉到那白影正在打量着他,就如同野兽遇到了陌生的气味侵入了它的领地般,警惕着注视着来者。

  随着那道白影越来越近,顾安能感觉到他此处的空间又寒冷了几分,他开始隐隐地感知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寒意是从那道白影身上散发出来的,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那道白影终是来到了他的面前,它静静的悬浮在半空,一对如同黑曜石般微陷的眼睛紧紧的注视着顾安,它的头上有一根短而直的角,雪白的鳞片密集的从它的头部沿着身躯生长至光秃秃的尾部,头部三寸下的地方长有一对小巧玲珑却寒光凛冽的利爪,利爪随着身躯上下的浮动,一张一收地动着。

  “这是…冰蛟?”

  顾安怔怔然地望着身前之物,心中的愕然无以言表,魏丰羽不是放了一条修蛇之魂进来他的识海么…..那种要他命的凶物怎么就变成一条这么小的冰蛟了……

  貌似长得还有点可爱。

  一人一蛟就这样保持的静默的对视。顾安从那冰蛟的眼中并没有看出有什么攻击的意图,而冰蛟此时也发现眼前这个东西貌似和自己有些不清不楚地联系。顾安想起了他体内的另一个他跟他说过,这道蛇灵上的魂印已经被他抹除掉了,虽然顾安一直觉得那个家伙很危险,但说实话这么多年来若不是他的帮助,他早就不知道死上几千次了,所以就算顾安心底很抗拒另一个他,但他同样也相信他不会拿自己的性命来撒谎,毕竟他们两个人是同宗同源般的存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真像他所说的那样,或许….这冰蛟,可以为我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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