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自恃得到四神授意,今日欲要当众揭破太子真面目的白容成。

  此刻,脸色铁青得无以复加。

  他的两只手掌紧攥,几要刺进肌体!

  “为何……”

  这位怀王殿下眼帘低垂,实在不愿意相信圣人偏心到这般地步。

  要知道,历朝历代的帝王与储君。

  无不虽为父子,实为仇寇。

  后者于前者,是一根扎在喉咙间的利刺,往往令宰执万方的人间至尊寝食难安。

  太子过分强势,危及自身。

  可过分怯懦,又难当大任。

  而前者于后者,也像是一尊天威难测的暴烈神灵。

  长年相伴忐忑不安,生怕一个不慎触怒龙颜遭逢大祸。

  至于所谓的虎毒不食子,放在帝王家不过笑话。

  就像大盛朝,自太宗囚父杀兄登基大宝。

  此后每一代储君,皆要踩着骸骨血肉上位。

  倘若不够心狠手辣,亦或者隐忍蛰伏。

  要么被父皇废掉,要么被其余兄弟残害拿下。

  更有玄宗一日杀戮三子,震动朝野的骇然前例。

  “圣人退位!就在二十年前!

  哈哈,哈哈哈!

  看到了吧,二哥,三哥!

  自始至终,圣人眼中的好儿子,只有太子爷一人!

  恨不得早早就把家业传下,把龙袍都给他披上!”

  白容成怒极反笑,满是自嘲。

  他无论如何都未料见,天底下还有这样一对的帝王储君,皇家父子。

  贵为人间至尊,甘心在春秋鼎盛之际走下龙椅,让位于子!

  作为东宫储君,却也忍得住整整二十年不继位登基。

  只操持监国之权,受内阁六部、勋贵边将辖制掣肘!

  “认命吧,老四。

  事不可为,投子认负不算大错。

  我也好,二哥也好,太子殿下也好,咱们都在皇后娘娘的跟前发过誓,白家人不得残害手足血亲。

  你勾结灭圣盟,蓄意夺嫡争储,犯下滔天大错,但……太子爷宅心仁厚,顾念情分,总归能留你一命。”

  神色颓然的宁王白宏真苦笑一声,转头朝着太子躬身一拜:

  “臣弟明白,老四今日之罪实不可赦,却不得不厚颜请求东宫,饶他一条性命。

  臣弟愿意除去藩王之尊位,与老四一同被圈禁宗人府,往后余生再不踏出半步!”

  白容成听到这番话,却像是受到奇耻大辱,咬紧牙关道:

  “三哥,你为何要求他?从小到大总是这般!

  咱们闯祸,为什么就不能自个儿担着!

  三哥,你难道不知道,求他一次,腰就直不起来,再有一次,心里头那口气也散了。

  就因为他是嫡长子,什么都该给他,一切都天经地义,你我便不能起半点争心?

  母妃叫我莫认命,因为若我认了,生来便理所应当矮太子一头。

  圣人血脉,凭何有高低贵贱!

  只因他是皇后的儿子,我是婕妤所出?!”

  面对腾飞九五,几乎展现真龙之姿的太子白含章。

  怀王白容成绷紧周身筋骨皮膜,鼓足内里座座气海,好像宁死也要把腰杆挺直。

  他眼中透出极致的不甘、不屈与不忿。

  浓烈的心意宛若毒火啃噬脏腑,阵阵剧痛袭来的同时,亦有无穷元气灌注入体。

  吼!

  无形音波炸裂长空,好似一头孽龙出水、恶蛟抬头,散发出莫可名状的森然气机!

  太和殿内,竟是连团团如庆云的金黄龙气,都搅得如条条被扯烂的棉絮,四下飘荡纷飞。

  白容成冠玉也似的俊脸上,霎时浮现出青黑色的晦涩纹路。

  整个躯体寸寸血肉,像是活物长出口齿,贪婪吞啖金黄龙气。

  “四神予你的一切,乃是用白家的手足、景朝的万民,所换。

  而你晓得其中的代价,却也权欲熏心,义无反顾。”

  白含章头顶如日悬空,高挂着一枚四四方方,金玉质地的至尊玺印。

  当他喝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时。

  十方山川、四海江河的地祇神灵,似乎都为之响应,遵从号令。

  仅仅千分之一个刹那,万方疆域受过册封的城隍庙宇,皆蓦地发出大震。

  就连于大殿之外,鏖战正酣的数位大宗师,亦是不约而同住手。

  好似无穷厚重的穹窿低垂,压向八百里的天下中枢。

  “圣人出关?”

  “不对,是太子登基!”

  “东宫继承大统了!”

  “……”

  凡披戴官服,受龙虎气侵染的景朝群臣。

  皆是心有所感,心思各异。

  他们本来期盼着圣人出关,好能荡平寰宇,扫灭宵小,重整朝纲。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直至此刻危急关头。

  白重器仍然不见半点踪迹,反而是太子爷于太和殿继位登基,成为景朝第二位圣人。

  这是否意味着……

  那位定鼎天下,肩挑日月的开国太祖。

  已经不在人世了?

  ……

  ……

  “皇子容成,行为不端,性情乖张,悖逆纲常……

  弃绝圣人血脉,摒舍宗亲嗣位,致使逆贼冲犯中枢,宵小作乱皇城……

  朝野失望,百姓嗟怨……”

  白含章口衔天宪一般,字字句句响彻太虚,化为道道实质的规矩法度,落在白容成的周身。

  尤其是最后七个字,简直如同洪钟大吕,发出极为恢弘的大道音波——

  “故废为庶人,钦此!”

  轰的一声!

  白容成顿觉层层枷锁加诸于身,纵然龙君血裔的先天躯壳,也是动弹不得,难以挣脱!

  “这就是圣人一言而决天下的大气魄么!承天受命,统率正统!

  不管权势滔天,一人之下的宰相;亦或者拥兵自重,独掌藩镇的军头。

  只要国运未崩,国祚仍存,一句话就可以罢黜其官位,贬谪为庶民。

  从此失去龙虎气的庇佑,失去正统的名分,沦为千夫所指的反贼逆党之流。

  真真叫人艳羡啊!”

  白容成那张俊美面容显出怒色,好像精致瓷器砸出裂纹,迸溅可怖的血色,将藩王所穿戴的蟒袍都染红。

  可他却笑得颇为快意,无比的酣畅淋漓。

  原本捆缚极紧的龙脉禁法,随着太岁血肉蠕动片刻,长出密密麻麻的坚硬鳞片,愈发脆弱。

  紧接着,先天龙种的体魄一震,发出大江大河冲刷地脉的雄浑巨响。

  硬生生将皇天后土,万方神灵所共认的人道法度,瞬间崩开!

  “可惜啊,太子殿下你的料算空了。

  我已经不再是圣人血脉了,拘束藩王的规矩,与我没什么大用!”

  白容成张开双手,从周身毛孔、窍穴气海所涌现出来的黑太岁,好似浊流盘旋化为滔滔瀚海。

  吼!

  又是响彻层云的高亢音波!

  一头足足万丈来长的孽龙昂然而起,盘踞于后。

  仿似佛门当中的护法天王,威势非比寻常。

  整个太和殿像被顶翻挤破,大片屋宇四分五裂,从里头探出狰狞的恶首。

  气势竟然不比跻身六重天的灭圣盟主来得逊色!

  一时之间,两尊超迈大宗师的可怖存在,宛若擎天神魔,俯瞰天京皇城!

  只一瞬间,尚且能与陈仇对峙的谭文鹰、颜兴等人,肩膀一沉,几乎要被按压下去!

  “今日就算太子继位,也难力挽狂澜!白重器当真要做缩头乌龟到死么?生怕被四神抓住一点踪迹?”

  陈仇瞥了一眼撞开太和殿顶的那头孽龙法相,又轻笑道:

  “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真真好一出大戏!

  当初下的恶谶——五龙同朝,骨血相残!

  丧妻,丧子,丧手足,丧国运!

  而今岂不是恰好应验!”

  ……

  ……

  殿外偃旗息鼓了,殿内却剑拔弩张。

  白容成垂下眸子,孽龙亦是低首,俯视头顶至尊玺印的白含章。

  “太子爷,你与四神下这一局棋,注定赢不了。

  吃了一记冷不防的暗算,你的寿数命元还能撑多久?

  继位登基,龙气灌体,让你镇住局面,却也是入口的毒药,贴上来的催命符。”

  冷不防作为天底下唯一可破灭龙气,伤损龙体的神兵。

  一旦扎根血肉,便不可能再去拔除。

  越是龙气护体,越是损害龙体!

  白含章临阵登基继位,加冕玄洲至尊这一举动。

  放在白容成的眼中,无异于饮鸩止渴。

  且更加做实,圣人无法出关!

  这时候,燕王白行尘方才瞧见。

  原来那袭衮服之下,竟然有个触目惊心的可怖伤口,一口鎏银匕首没进其中。

  太子惨白的面色,虚弱的体魄,还有日益枯竭的寿元命数。

  悉数映入眼帘!

  “那市井流言原来为真,殿下果真受暗算了,所以才不愿见我。”

  这位兵家大宗师的蟒袍翻滚,磅礴气机好似煮开沸水。

  冷峻眉宇凝结的杀机,于刹那喷薄而出!

  五指紧握成拳,如同神人扬臂!

  “老四,勾结逆贼,引狼入室,尚可说你受域外四神邪言蛊惑!

  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害长兄,刺太子!”

  白行尘盛怒之下,居然毫无顾忌放开五重天巅峰修为。

  恰如一轮煌煌大日向上升腾,放出灿灿金色的夺目光华!

  无匹霸道的刚正拳意挟带浩大风雷,万里阴霾的长空瞬间就被乌云充塞。

  天象,为之一暗!

  地势,为之一沉!

  仿佛穹窿被打穿、被踏碎一样!

  “天动万象!”

  殿外的陈仇眯起眼睛,眼中透出一抹赞色。

  “燕王才情,名不虚传!”

  正所谓,苍生苦难,震天动地。

  森罗万象,与之俱灭!

  白行尘陡然打出的这一拳,恰似大日东出万丈高,大有横压十方,拖拽星斗的威烈之势!

  若非天地重关有所桎梏,几乎就要触及六重天的门槛了!

  以锦衣玉食的藩王尊贵之身,把武功修持到这般地步。

  可以说殊为不易!

  “二哥,你还以为我是那个挨打不敢还手,挨骂只能低头的老四么?”

  感受到那股横穿虚空的无匹拳意,白容成面不改色。

  他如今是龙君之血裔,怒尊之圣子。

  又得奇士之青眼,血神之赐福。

  区区一尊兵道大宗师,根本不值得放在眼里。

  “且试我这……一掌。”

  玄奥道文烙印密布的庞然大手,像是太古神岳撞击倾倒。

  只一刹那,狠狠地盖下!

  随着磅礴的威压垂流四方,那只手掌好似无垠,迅速延伸几无尽头,几要把整座天地囊括进去。

  这便是神通!

  以有限之法演化无限之道!

  “凡事求人,自以为强,从小到大性情就没变过。

  须知,武道是唯我,你自己都没心气,如何能攀巅峰!”

  白行尘冷冷一笑,天动万象的浩大拳意砸中那只盖压四方的大手掌。

  炽烈气血汹涌澎湃,却被玄奥道文层层消弭。

  可这位燕王殿下负手而立,眸中如有霹雳爆闪,周身虚空霎时就被粉碎。

  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数百里地的磅礴元气像是潮汐涌动。

  筋肉,皮膜,脏腑,每一寸都无比饱满,无比晶莹。

  简直如神佛之躯体!

  “我连四神麾下大魔都曾斩杀,又岂会惧你。”

  白行尘只在片刻就把身心调和完美,气势拔升至前所未有的巅峰绝顶。

  衣袍猎猎,哗啦作响!

  他整个人如同真龙蟠于虚空,散发出一股大宏烈、大威势。

  大有横压乾坤,至阳至刚的睥睨气魄!

  垂首俯视的白容成,心神几有一瞬的动摇,好像亲眼见到了圣人当面。

  轰!

  万雷炸响,气血喷薄!

  白行尘轻轻踏出一步,像是龙行大地,汪洋怒涛也似的滚滚气浪排荡开去!

  那一掌还未落下,就被无匹的拳锋打得一震,再也难成盖压之势。

  宛若天柱横空,撑开四极!

  “你想看天塌地陷,可问过本王的意思?”

  白行尘心意、神意两相交汇,于一瞬间似是迈入无上妙境。

  万象更迭,日月永恒!

  并非他逐路而行,而是大道如星拱月,围绕自个儿转动变化。

  这便是圣人传下的拳意精髓!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我若不存,大道也不在!

  我若不灭,大道则不朽!

  “燕王这一拳?”

  陈仇眉头微皱,摇头道:

  “已有其父白重器九分神韵了……但还是抵不住四神垂青的白容成。”

  孽龙之血肉,太岁之躯壳,皆非凡物。

  加上虚空恩赐不吝灌注。

  此时的怀王。

  隐约还要比早早跨入六重天的陈仇,强出一线。

  “可惜了,再给白行尘十息,他就要打破天地重关,成为当世前五了。

  以他的天资,一入神通,更为可怖。”

  陈仇嘴角含笑,目睹白家人手足相残,兄弟相杀。

  于他而言,如饮美酒痛快淋漓。

  “圣人……”

  白行尘闭目感悟,脑海中浮现出一道伟岸身影。

  他如小时候一样被教着拳架子,耳边传来沉厚声音——

  “我若要有,天不可无。我若要无,天不许有!

  记住这十六字!朕有多高,天有多高,这便是为父的境界,亦是唯一的武道!”

  白行尘刹那回神,眸光如蕴日月。

  睥睨强绝的气息缓缓回落,像是江河倒流。

  再于千分之一个刹那,灿然若大日的浩大拳意剧烈升腾!

  如将十方众神,漫天仙佛皆涵盖其中!

  一尊又一尊的虚影浮现,旋即破灭!

  白容成降下的大手,顷刻被抵住!

  他几乎不敢置信,六重天竟然拿不下大宗师?

  这怎么可能!

  “不尽狂澜走沧海,一拳天与压潮头!”

  白行尘暴喝出声,炽烈气血汹涌迸起,刚绝到了极点,霸道到了极致!

  他一呼,一吸,拳意就凝聚成千丈高的赤色狼烟。

  宛如天龙出闸,欲要只手擎天!

  “这下有十分了。”

  陈仇立于太和殿外,挑起眉毛道。

  ……

  ……

  皇宫后,城隍庙。

  一尊大腹便便,端坐莲台的佛像,行走于幽深内廷。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太和殿。

  就连天罗地网也似的巡逻禁军,也都全部赶往那处。

  反而显得这里格外安静。

  “白重器,你婆娘寿尽的时候,你没忍住露了头,让四神觉察到踪迹。

  如今,还要再躲下去么?还不出来,你那些儿子,未必能剩下几个。”

  以色身降临的大不净菩萨停在城隍庙外,笑呵呵朝里面喊道。

  声音如泥牛入海,半点回响也无。

  “退下人间至尊的大位,欲合【酆都】道果。

  你的算计,皆在奇士绸缪之内。

  祂故意使你取其尊号,册封城隍,生起再造阴世之念。

  为的,便是让你画地为牢,自囚庙中。”

  大不净菩萨捧腹而笑,好像弥勒佛般开怀。

  “丧妻,丧子,丧手足,丧国运。

  四句恶谶,已经应验三条。

  婆娘没了,你救不了。

  儿子相杀,你帮不了。

  结拜的弟兄,更是被你亲自除了。

  接下来,只差国祚崩毁,国运耗尽了。

  敢问,天下无敌,称雄万方的景朝圣人。

  你,可曾后悔背弃四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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