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 第八章 奈何燕归来

小说:十二年,故人戏 作者:墨宝非宝 更新时间:2024-08-18 07:11:24 源网站:顶点小说
  两人在床上闹腾这么久,话囫囵着,听不分明,响动却是真的。

  别的院子里都是通房丫鬟在少爷们跟前伺候,行房事时也不躲避,主子们兴起让丫鬟一同上床云雨、同赴巫山是常有的事。三爷这里,早先也被长辈安排了丫鬟通房,都被他打发掉,一直是小厮轮换着睡在房里伺候。

  院子里,从未有女人来过,更何况是同床共枕。

  眼下这位沈小姐,是头一位。

  小厮又怎会不懂?

  他人一退出去,这话就交代下去了。

  此时,在西面的她,寻不到铜镜,对着玻璃窗,以指作梳,勉勉强强地理了头发。

  傅侗文住的是上房的东暗间,西面也有一间,沈奚在那里换了衣裳。

  回到东面去,两个丫鬟在伺候傅侗文盥漱。见沈奚来了,傅侗文挽起衣袖子,亲自把另一个铜盆里的白毛巾捞出来,稍微绞了:“来。”

  沈奚一步一挪,到他面前。

  他低头的神情,像要亲她。

  当脸被覆上热毛巾,她才晓得,他是要给自己擦脸。

  四年。

  远渡重洋地离开,万水千山地归来。

  在傅家的日子,就从这里、这个冬天重新开始了。

  傅侗文的院子不小。

  垂花门进去是穿堂,后头是间厅,再往后才是上房大院。

  上房被隔成了一明两暗的三间房,正中明间是堂屋,两侧暗间,用隔扇隔开。东面那间是傅侗文的卧房,冬天怕寒气入侵,丫鬟们给他挂上了厚重的棉布帘子。

  上房东面的耳房是书房。顺着西面,打了一面墙的书架,满是书。

  院子里有四个丫鬟、六个小厮,还有谭庆项和那个少年。少年名唤万安。这名,是为压住傅侗文身上的病魔起的。

  “你先前叫什么?”沈奚有一日问他。

  少年如临大敌,仿佛说出来,会害傅侗文大病难愈,慎而又慎地答:“我就只叫万安。”

  说这话时,他在给书房换红梅。

  红梅是老爷让人送来的。

  沈奚贸然闯入傅家,打破一潭死水、一场僵局,老爷对这院子不闻不问的态势得以缓解。先前垂花门外二十四个守门人,带着枪,都是老爷的亲信,除了运送食材和补品、药品,完全将这个曾在京城里风光无限的三少爷冷落在宅院一角,不闻不问。

  而真正打破冰封的,是1915年的12月8日,星期三。

  乙卯年,冬月初二。大雪。

  这天,丫鬟们烧了滚烫的水,一盆盆去泼院子里结的冰。小厮们用笤帚将融化的冰碴和水都扫了去,又用棉布吸地面上的水。

  沈奚在书房里,蜷在太师椅上,膝上盖了狐裘,在等傅侗文。

  她看窗外丫鬟、小厮忙活着,余光里的男人,背对着她。衬衫袖子用细细的黑色袖箍勒住,将袖口提高了几寸。这样子的穿法,手腕子都露在了衣袖外,方便他翻书和写字。

  “要走了吧?回房去收拾收拾?”她下巴搭在膝盖上,小声问。

  今日大雪,也是傅老爷寿辰。傅老爷着人传话来,让他去听戏。

  这是一道赦令。

  可傅侗文并不觉得,只凭沈奚和那谎话就能这样太平。

  垂花门外,有什么在等着他?是何时局?要如何去应对?在屏退老父亲信仆从后,傅侗文早在心里做了种种猜想。

  眼见着要到去听戏的时辰了,他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带沈奚去?

  “走,一道去。”他合了书。

  “我去?”沈奚忙摇头,“这不妥……”

  他微笑着,把书塞回到书架第三层,去把她腿上的狐裘掀了,将沈奚从太师椅里拽起来:“你去,还能打个掩护。”

  “掩护?”沈奚不懂。

  他笑,把西装外套搭在她肩上。

  “你要我做什么,先要说好。我并不了解你家里的人,四年前见过谁都不记得了,你到底有几个兄弟姐妹?你父亲有几个姨太太?你要我打掩护,是如何打?”

  傅侗文把脸上的黑框眼镜摘下来,镜腿折回,在考虑怎么去解释。她这样的身份,在傅家很敏感:“你去,是为了让我不想说话时,能有个闪避的法子。”

  这样说,她倒心里有谱了。

  回房里,丫鬟在收拾床褥。她照例是抱了衣裳去西面暗间里换。

  人走过他身旁,傅侗文扣了她的手腕子,笑着低语:“今日过节,在这里换好了。”

  大雪也算是过节?“要迟了。”她使劲瞄那两个丫鬟,仓促地抽手回来。

  傅侗文也是在玩笑,没多坚持,就放她逃走了。

  他将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轻搓着,像在回味她手腕皮肤的滑腻。

  他正在落魄时,掌不住自个儿的生死,绝不能再拖她下水,也不想在当下和她有夫妻之实。

  沈小姐这三个字,是在给她留退路,不碰她身子,也是让她能保全自己。那日晨起,他确实在床帐里把她看了个干净,可也仅是看了。

  不过傅侗文毕竟是从风月场过来的男人,这“看”也和旁人的不同。他最喜好在午后小憩、清晨睡醒时把身边睡得迷糊的沈奚抱到怀里,把睡衣都剥去,再将她的身子仔仔细细地瞧一会儿。从上到下,该看的一样不落。

  “三哥有分寸,”他每回都这样说,还会笑着逗她,“只这样弄,不妨事的。”

  看得堂而皇之,有时情之所至也要摸上好一会儿,可又说得好似自己是个正人君子。

  ……

  四亲八眷聚来府上,比往年都要多。

  一来是为傅老爷七十大寿,都说是古来稀的年纪,又是整数头,自然都要凑个热闹;二来是傅家是大总统跟前红人,如今新皇要登基,没身份捧朝堂上的场子,捧一捧傅家的场子也好。

  傅老爷准傅侗文出了院子,却没让他和长辈们一同用午膳,有意削他的脸面。

  等傅侗文带沈奚进了后花园,楼下早坐满了人。

  戏台子对面是两层楼,观戏用的。

  围坐在台下的男人们多是穿着夹层棉的长衫和马褂,戴一顶瓜皮的帽子,缎面的。女人也是旧式衣着,身旁大多有孩子立着、坐着,人声嘈杂,沸沸扬扬。

  都是傅家的远近亲眷。

  傅侗文带沈奚从一楼经过,由着小厮引路上楼,后头几个年长的男人见他,忙着起身寒暄,都在叫他“三叔”。等他们走上楼梯了,沈奚才悄声问:“那几个,看上去比你年纪大吧?”

  傅侗文微笑着,摸在她脑后,笑一笑:“没错。”

  “我稍后上去就不说话了,你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给我打个眼色。”

  “放轻松,”他反倒是轻松,两手握了自己身上呢子西装的领口,摆正了,“今日你跟着三哥来,就是看戏的。”

  傅侗文嘴角带了笑,悠哉哉地上了楼。

  他脚下的皮鞋在楼梯板上一步步的响声,落在她耳中,格外清晰。沈奚瞧见他的右手抄在了长裤口袋里,一只手将衬衫领口扭了一下,轻蔑不屑的神情,从他眉梢漾开来。

  这细微的动作,像给他上了戏妆。

  院里院外的他,判若两人。

  胡琴恰在此刻拉起来,开场了。

  沈奚略定了定,跟他上楼。

  和那日在书房不同,这回楼上的人都全了。

  傅老爷和夫人居中而坐,几房姨太太带着各自年纪小的儿子、女儿依次坐在夫人下手。另一边是年长的儿女,大爷、二爷和小五爷、六小姐都在,还有三个见了年纪的女儿带着女婿。傅侗文带着她一露面,二楼鸦雀无闻。

  大家摸不清老爷的脾气,都没招呼。

  穿着军装的小五爷倒和大家不同,热络起身,笑着对身后伺候的小厮招手:“给我搬个椅子来。”又说:“三哥,坐我这里。”

  “你坐,同三哥客气什么。”他笑着回。

  傅侗文的右手从长裤口袋里收回来,颇恭敬地对上座的人服了软:“爹,不孝子给您贺寿了。祝您长春不老,寿同彭祖。”言罢又说,“愿咱家孙子辈少我这样的人,也能让爹您省省心。”前一句还像模像样,后一句却是在逗趣了。

  那几个姨娘先笑了,有意给傅侗文打圆场。

  傅老爷深叹着气:“你啊。”

  紧跟着又是一叹。

  从被押送回府,父子俩从未见过。说不想是假的。

  “坐吧,你爹气你,也不会气上一辈子。”傅老夫人也开了口。

  她笑吟吟地唤人来,给傅侗文搬了两把椅子。傅侗文昔日在家里对下人最好,那几个伺候的丫鬟和小厮见老爷不计较了,不用吩咐,就给他们上了茶点。

  戏入高潮,楼上的女孩子们都跑到了围栏杆上,笑着,学楼下的男人们叫好。这样的日子,就连茶杯里泡涨开的一蓬碧绿茶叶都像有着喜气。无人不在笑。

  沈奚坐在傅侗文身侧,不言不语地看戏。

  没多会儿,小五爷傅侗临就挪坐过来,亲厚地和傅侗文低声聊起来。小五爷的亲生母亲是朝鲜族的人,生得温婉,导致儿子也是男生女相,眉眼阴柔。可偏偏傅家这一辈里头,仅有他穿着军装。沈奚从他们只言片语中听出,小五爷是在保定军校念书的,即将毕业时因为和同学斗殴,被取消了进北洋军队的资格。

  保定军校最后将他发配去了南方的杂牌部队。傅老爷不肯,还在为他斡旋。

  “去南方才好,我会想办法搅黄父亲的安排的,”小五爷低声笑,“三哥这回恢复了自由身,我就有人说话了。今夜去你那里?”

  傅侗文微笑着,跷了二郎腿,脚下随戏腔轻打着节拍:“你老实些,南方的杂牌部队军饷都常有发不出的,留在北洋军嫡系最好。”

  小五爷笑:“三哥迂腐了。”

  “三哥这刚能走动,父亲还没完全消气,”傅侗文又说,“我那里,你能少去就少去。免得牵累你被责骂。”

  小五爷军靴分立,端着身架子说:“这怕什么,都是自家人。”

  这边,小五爷宣誓一般地说完,自个儿先怯怯地笑了。

  偎在围栏杆旁的六小姐傅清和本是握了把硬币,准备抛到台上去打赏,钱没丢出去,人忽然笑了。她回身,对着傅侗文叫起来:“三哥,你快看,你看那里就晓得为什么父亲让你今日出来了。”

  哪里?沈奚顺着六小姐的指向,看过去。

  楼梯那里,有位穿着黑色呢子大衣,脖子上围着白狐尾的女人,两手斜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走了上来。她有着极为明媚的五官,留到耳下的短发梳理得十分整齐,人是在笑着的,可锁在傅侗文身上的目光却在微微抖动着。

  傅侗文和她对视了一眼后,眼风滑过去,望到了戏台上。

  女人给傅老爷道了贺寿词,自个儿先笑出声:“我爹逼着我背的,生怕我一说多了,会给他丢人。”她把大衣脱给个跟来的丫鬟,身上的长裙款式和沈奚相似。

  都是留洋回来的,和这里的小姐、姨太太们的审美相去甚远。

  也因此,她多看了沈奚一眼。

  傅家上下都和她熟得很,人虽晚到了,可不见她有拘谨,也不把自己当成客人,反倒随便得像是府里的小姐。老夫人唤她坐到身旁去,被她推拒了。

  “我就在围栏边上好了,和六妹一起。”她倚到围栏杆旁,坐在了傅侗文正背后。

  人坐下来,像才注意到沈奚:“这是?”

  六小姐小声说:“沈小姐,三哥……的人。”

  辜幼薇默了会儿,笑说:“你好。我姓辜,辜幼薇。”

  沈奚点头,和气地说:“你好。我姓沈,沈奚。”

  “沈奚?”辜幼薇不轻不重地将她名字念了两遍,半晌,笑一笑说,“幸会。”

  这话,意味深重。

  沈奚不解。

  辜幼薇一只手搭上傅侗文的椅背:“你见我,竟一句闲话都没了吗?”

  傅侗文望着戏台,道:“这趟回来,又要留多久?”

  “长长久久,”辜幼薇柔声问,“可以吗?”

  傅侗文避重就轻地说:“说几句就不正经了,还是老样子。”

  “你要我正经吗?”辜幼薇为了避讳旁人,轻声用英文说,“那可要说好,我说真话,你也不能再骗我。”她下巴轻放到自个的手背上,声再低了几分,“你这人假得很,对谁掏过真的心?十几岁这样,二十几岁、三十几岁全是这样。”

  傅侗文倒像听惯了,微笑着回:“是,我对谁都假得很。听我说话,还不如听戏。”

  他的话是蜻蜓点水,掠过水面,不留余地,不与纠缠。

  “可我喜欢你这样,这才是你。”她又换回国文,像有意要说给在场人听。

  傅侗文摇头笑笑,不再说话。

  一唱一和才有趣,只她唱,无他应,辜幼薇也觉无趣,静默下来。

  六小姐见辜幼薇落了下风,笑着,在辜幼薇耳边劝:“幼薇姐,你还不晓得吗?没人能说过我三哥的。左右有人给你撑腰,不理他就好了。”

  辜幼薇用手捋了捋短发,低声自嘲说:“我从没想要辩过他。”

  话中失落满满。

  刚刚他们的对话,是中英文交杂,辜幼薇有避讳长辈的意思。

  可对沈奚来说,英文不是障碍。在座的也仅有她都听全了。

  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在漫长光阴中,在傅侗文的前半生里有过分量的未婚妻。

  过往从顾义仁、谭庆项口中听到的片段都融在一处,尽是情意绵绵,还有在上海小楼里藏着的一捆书信,也是悱恻缠绵。

  她虽没拆开那些信,但摸着厚度,能猜到每封里都有至少十张信纸。

  她在纽约也给傅侗文寄过信,那时,视他为恩人,措辞板正,也没多的心思。

  可他们不一样,他们是相伴长大的,曾郎情妾意,也曾有婚约,信中自然是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

  丫鬟给在座的人添水,傅侗文、沈奚和辜幼薇的茶杯都摆在同一个茶几上。

  几缕茶烟里,沈奚和傅侗文几乎同时要拿茶杯。

  这样巧。

  两人四目相对,傅侗文不露声色地拨开她的手,将茶盏互换了。他喝她的茶,偏还调转杯口的方向,专喝到她嘴唇含过的那一块地方……

  锵锵锵的鼓锣声里——

  傅侗文眼风掠过她,淡淡一笑。

  沈奚心口一牵一牵地跳着,别过头去。傅侗文本是想逗她高兴,见这状况,只好自嘲地笑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热茶。

  从辜幼薇出现,他早将前因后果琢磨清楚。

  父子关系的缓和,和她脱不了关系,当年和辜幼薇订婚就是两家长辈竭力撮合。他没反对,是想利用辜家在政府里的关系,打宽自己救国的路。

  寻常女子对他真情假意有几分,他都能摸得透,更何况是这个昔日未婚妻。

  因为订婚目的不纯,傅侗文对这个自幼相识的未婚妻始终心怀愧疚。辜幼薇的情,他无以为报,可她若不是逼着他抛家弃国,傅侗文至少能给她一个干净的婚姻。

  她去法兰西的前夜,他在莳花馆里听曲,晚了让人收拾西厢房出来。

  人还没睡下,辜幼薇就闯了进去。她哭着抱上他,也顾不上自家名声,恨不得在那夜、那样的地方就将自己交给他。傅侗文费尽力气将她安抚了,唤谭庆项,想把她送走。

  她也渐冷静了,红肿着双眼,问谭庆项要了根烟。

  在厢房的大床上,女孩子两指夹了纸烟,当着谭庆项的面,对傅侗文说了几句话。

  她说傅侗文在风月场上胡闹也就算了,反正京城里上下,从文豪到公子,就连辜家和傅家的少爷们,全都在妓院里有相好的女人。她爱得比傅侗文多,何谈管制和要求?可没想到傅侗文竟还私下养了个小女孩。何等龌龊,何等无耻。

  傅侗文没想到,这事会让她知道,事后才了解到大哥想毁了这桩婚事,让傅侗文没有辜家做靠山,佯装失言,将花烟馆里的事告诉了她。

  辜幼薇也没想到,自己用未婚妻的身份找到莳花馆,自荐枕席,都换不得傅侗文放下国内的一切,包括那个养在花烟馆的小女孩。

  那夜的傅侗文,彻底将她的自尊碾个粉碎。

  两人不欢而散,再没见过。

  直到今夜。

  那年是光绪三十一年,沈奚到京城的第二年。

  沈奚被傅侗文救下的这桩事,是烧毁婚约的最后一把火。

  为何辜幼薇又要回来?

  傅侗文明白是为了自己,可又怕真是为了自己。

  台下爆出喝彩。

  傅侗文搁下了茶盏。

  “你爱看这些吗?我从小就不喜欢。”辜幼薇手肘撑着椅背,以一种亲昵的姿态挨着傅侗文的肩,和沈奚聊了起来。

  台上是男人害了相思病,久病难起,女人泪湿了面上胭脂,嫁作他人妇。

  台下这里,倒是另一番天地。

  沈奚和辜幼薇从纽约地铁聊到了欧洲和美国的建筑,再到黑人和白人在哪几个州不能通婚的法律,起先是两人在说,后来二楼的小辈们都被吸引了。活络一点的小辈直接过来听,长辈也是无心听戏,把注意力都投在了她们身上。

  起先,是正常讨论。

  后来越发不对劲,沈奚说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她便要说卢浮宫,沈奚说她学医,她非要说欧洲才是心脏学的发源地,像是非要和沈奚比出一个上下高低来。沈奚本就不是一个喜好争辩的人,每每都偃旗息鼓,任由她赢。

  今日傅侗文是得了特赦,才能离开院子。

  与世隔绝一百多天,傅家的形势、外头的时局都还没摸清楚,最好的做法是收声,不和这个“贵客”争论。这点道理,沈奚还是明白的。

  一时输赢无用,嘴上赢了也无用,能让傅侗文摆脱禁锢,才好展开拳脚做事。

  她低眉顺眼地喝茶,如此宽慰自己。

  余光里,她看到傅侗文在瞥自己。

  戏收了场,高楼下的人欢闹着,起哄让二楼的人扔钱下去。

  镍币和铜币丢完了,六小姐缠着傅侗文,央求他给钱。傅侗文笑而不应,对候在一旁的万安打了个眼色。万安跑下去,很快,端了一个红木托盘上来,揭开红布,上头的袁大头堆成了小山头。几个小姐惊得轻轻吸气。

  “真是胡闹,”老夫人笑着埋怨,“这样的赏银扔下去,砸到人可了不得。”

  “父亲过寿,总要讨个彩头。万安,去喊人避开。”

  “是。”

  万安探身去,大喊着,要丢袁大头了,莫要砸伤了谁。

  台下亲眷和戏子们都惊喜着,互相推搡着,将场子让出来,纷纷仰头看向二楼。

  傅侗文抓了一把袁大头,尽数撒到楼下,大把的银币,在月光和灯光里,闪着炫目的光,冰雹似的砸到了戏台上。

  一时噼啪作响,像有人点了一串炮仗,过年般的热闹。

  底下的人大笑着,又喊着讨赏。

  这回六小姐也放开了,带领一帮姐妹,学着傅侗文,一把把抓了银元撒下去。一楼喝彩不断,二楼的小姐和小少爷们也笑声不停。

  几个姨娘和夫人见孩子玩得尽兴了,自然高兴。

  “还是三弟会耍派头,明日传出去,父亲面上又要添光了。”傅二爷笑着对老夫人说。

  “是啊,”二少奶奶也帮着说,“眼看要年关了,戏班子要去各个府上的,传起话来快得很。”

  “侗文啊,从未给你丢过人。”老夫人也在一旁说。

  几个姨娘喜欢这个三少爷,全在附和着。

  灯火齐明,喜乐喧天,一家合欢。

  到这氛围上,连傅大爷也不得不跟着家里人,为傅侗文说了好话。

  傅老爷虽不表态,但也是心境大好,他看一眼傅侗文:“今夜是有了正经样子,要是能看懂做父亲的苦心,娶了幼薇,才是真在孝顺我。”

  傅侗文离得远,两手抄在长裤袋里,倚在柱子上,在看楼下的热闹。

  因四个月的囚禁和久病,脸比过去更显瘦削了。

  二楼上挂着的几个大红灯笼,被风吹得打转,一个个福字时隐时现。他的眼在灯笼的光火里也时亮时暗,亮时是月下湖面,水光潋滟,暗时又是深山落雨,山色空蒙。

  回去时,傅老爷吩咐傅侗文送辜幼薇。

  万安则护送沈奚回了院子,既担心她心里不舒服,又不晓得怎样劝,一路支支吾吾地从月亮说到当下时局,想学傅侗文忧国忧民的样子,可没说两句没了词,更是尴尬。

  “我去书房,你去睡吧。”她到了上房门前,不想进去。

  心里堵得慌。

  “这么晚,沈小姐去书房做什么?”

  她苦笑:“你一路都变着法子哄我高兴,又是在做什么?”

  “我晓得你不高兴……只是不晓得,去书房能有什么用。”

  沈奚将棉布帘子掀开,笑说:“去找两本书,看看就宽心了。”

  “也对,”万安当了真,“那您去多看几本,消消气。”

  沈奚进了书房,却笑不出了。

  今晚种种,她看得出,辜幼薇回来是为了和傅侗文旧情复燃。女孩子表现得十分积极,傅家长辈也有意促成……她从书架上抽了几本书,偎到窗边的榻上。

  这屋里不比卧房的地火,只有两个取暖的炭炉在烧着,沈奚怕冷,把能盖在身上的东西都压在了腿上。墙角有个及顶高的西式落地钟,在为她无限放大着分秒的流逝。

  她低头看一会儿书,静不下心,于是把书垫在了头下,心里头赌气着想,今晚就睡这里好了。坐轿车都送了半小时,是要送出北京城吗?

  风霰萧萧打窗纸,更添心烦。

  有冷风拂面,棉布帘子落下的动静。

  回来了?

  沈奚强忍着,不睁眼,想听他先说话。

  可偏没有人对她开口,人佯装闭眼久了,总会因为心虚,眼皮打战。过了会儿,她熬不过傅侗文,睁眼去找他。

  恰看到他笑吟吟地靠着书架,回瞅着自己,也像等了许久。

  沈奚撑着手臂,坐直了,理自己的头发:“不小心睡着了。”

  “下回要睡这里,先吩咐下去,让人多烧几个炭盆。”他笑,拎着一本书到卧榻边上,也不脱鞋,斜斜着倚到她肩上。

  还生着气呢……

  沈奚埋怨地瞅了他一眼,挪着身子,避着他。

  可他有时无赖起来,会忘了他的年纪和身份,像个十几岁的纨绔少年郎,比如眼前的他就是这样,也不管她如何躲,偏赖定了她的肩。活生生地靠着、倚着,直到将她逼到墙角,终于得偿所愿地倚到她身上:“冤枉得很,送人出去汽车就坏了,等她家人接,吹了不少的风,头很疼。”停了好一会儿,没了下文。

  睡着了?头疼?要不要喝点驱寒的东西?

  忧心才起,又听他笑着问:“央央你说,头这样疼,却见不到你一个好脸色。我是不是很可怜?”

  恶人先告状。

  沈奚听他语气是在捉弄自己,故意木着一张脸:“从你进屋,我就没说过你一句,哪里来的脸色不好?”

  “我去拿个镜子,让你自己看一看。”他作势下榻。

  沈奚还以为傅侗文真要走,急着说:“屋里热,外头凉的,你别来回折腾了。”

  这一句正中下怀。

  傅侗文探手,把她脚下的黑貂皮拉起来,抖了抖,重新替她盖在了腿上。

  原来他不是要走,不过是嘴上讨个便宜。沈奚又懊悔自己上了他的当,瞥一眼他,竟把斜纹软呢的西装都脱了,大冬天的穿个马甲和衬衫,也不怕受寒。

  “给我也盖一盖?”他低声问。

  沈奚抿了唇角,还屏着一口气。

  傅侗文微笑着,捉她的腕子,引着她的掌心压到了自己的额头上:“你摸摸看。”

  数九寒天,他竟有了一额头的汗。是虚汗。

  “你是真头疼?”她刚刚是料定他在佯装,猛触到这些,心陡地一颤。

  “何时骗过你?”他望着她笑。

  “我去叫谭先生。”

  “我叫了,进院子时说的,人一会儿就来。”

  “你是出去时犯头疼病了,还是回来时候?”

  “一晚上都这样。”

  “从看戏起?”

  傅侗文笑了声:“你这套问题,方才庆项都问过了。院子里有两个医生,还真是麻烦。”

  他这人,越是身子难过,越喜欢笑。

  “那我不问了,你来,靠着我。”沈奚想让他挨着自己休息,不再出声。

  见沈奚真不恼了,傅侗文也不再偎着她。

  他枕在墙壁上,和她并排坐着:“晚上那折戏,可听过?”

  “没有,我听过的戏很少。”幼时有,但大多记不清了,后来逃命来北京,花烟馆里谁会给她唱曲听?再去纽约,留学生们也自发地抵制旧习俗,不喜好谈戏曲和古文。

  “《鸿鸾禧》,”他低声说,“讲的是老者薄有家产,为女儿招了个落魄书生,做上门女婿。”

  “后来书生考上状元,把小姐抛弃了?”沈奚猜。

  戏文都是这么编的,千篇一律,套个板子似的。不论多贫贱夫妻恩情重,一朝男人考上状元,就成了负心郎。

  “倒猜得准,”他笑,“不过戏文里没后半段。原本的故事里有,《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这戏取的是前半段,到喜庆的地方就结束了。”

  “还是到喜庆的地方好。”她笑,毕竟是过寿。

  “是啊。”他轻声感叹,没来由地声低了,说,“我们央央也曾是个小姐。”

  像是怕勾出她的愁怀,他不再说了。

  “说到小姐,今夜那个才是真的。”她忽然说。

  傅侗文忍不住笑:“你一说,头又疼得厉害了。”

  “我不过随便说说,”沈奚口是心非,扭头瞅窗外,“你这样硬撑着不是法子,我还是去催一催,至少给你端杯热茶来。”

  她把黑貂皮都盖到傅侗文身上,越过他的双腿,要下榻。

  腰上一紧,傅侗文竟把她抱了回去,沈奚好笑:“我没生气啊。”

  他的下巴颏压在她的肩窝上,低声说:“是我理亏。三哥这个人也要颜面,对着你更想要留着面子。”

  可惜沈奚偏就见到了最落魄时的他。

  无权无势,生意尽数落在父亲手里,被绑缚在院子里,出个门,十几把枪日夜守着。

  “晚上去送她,也是我父亲安排枪跟着的。方才车坏在半路,人不能下去,只好在车上干坐着,这是要拿枪逼着我去结婚。三哥这个人,为钱连命都看得很轻,你也知道。在过去,结个婚不是要紧的事,可你在这里又不同了。”

  他默了会儿,又说:“眼下要如何解这一局,我也只好同你说句实话,要先走走看,她回来也有好处,能助我脱困。”

  傅侗文的话并不假。

  这院子里的人,全是他回来前换过的。除了作为私人医生的谭庆项,还有老夫人赏的万安,就只剩下沈奚是他的人了。内有无数双眼,外有无数把枪……

  辜幼薇回来对他的帮助有多大,不必他说,沈奚也能想到。今天六小姐的那句话,至少提点了她,是辜幼薇能让傅侗文提早被放出去的。

  “时局一日一变,四个月荒废在这院子里,我也是心急如焚。”

  他停到这里。

  书房里,静得出奇。

  炭盆里噗的一声轻响,有炭断作两截,烧成了灰。

  沈奚没料到自己小小一句醋意的消遣,让他道出这一番肺腑之言。

  “女孩子吃醋……是正常的,你又不是不懂。我要觉得你不值得,我不会来找你,也不会留下,”沈奚轻轻缓了口气,说,“我想求的,要只是今生今世的婚姻,那今天我会和你要个道理。可我和你求的是一样的东西,所以你做的、说的,我都能懂。”

  过去她就觉得,如果一个女人求的是平安幸福,那她跟了一心报国的男人是委屈的,委屈了自己。可如果大家都求的是强国安邦,就无所谓委屈和牺牲,两人是一个目的,同一个志向,那就无所谓牺牲和委屈,都在尽自己的力,在做这件事。

  “就像谭先生,他愿保你平安,不只是因为你们是朋友,更因为志向相同。我也一样,”沈奚难得说这种慷慨激昂的话,先不适地笑了,“我喜欢你,也不只因为你讨女人喜欢。”

  什么鬼话这是。沈奚脸一热。

  傅侗文微笑着,看她,也不作声。

  有人在叩门框。

  她把他的手拨开,人穿了鞋下地,理着衣裳。

  “慌什么?”谭庆项端了药碗进来,“我一个西医,你俩就是脱光了在我眼前,我也不会稀罕看的。”

  沈奚窘红了脸,刮了一眼谭庆项。

  “瞪我做什么?”谭庆项把药碗往傅侗文手里一塞,笑着问,“我说你们在船上睡,到广州睡,在这里也睡了大半个月了,你怎么还和大姑娘似的?每回我一进屋,都一个动作。”

  谭庆项学着沈奚,慌忙拽着衣衫下摆,掌心滑过前襟,抚平褶子:“没错吧?”

  “越说越不像话了,”傅侗文笑着,把药碗还给他,“让万安也进来。”

  趁着谭庆项去唤人,他还不忘去瞧瞧她。

  万安进来,行了礼。

  “明日起,你教沈小姐打牌。”

  “哦,”万安懵懵地看向沈奚,“沈小姐想学哪样?”

  沈奚也茫然:“是三爷的主意,你问他。”

  “姨太太和小姐们喜欢的那些,全都教会她。”傅侗文说。

  “是。”

  “下去吧。”

  “是,”万安犹豫,“卧房收拾好了。”

  “今夜睡这里,你安排一下。”

  “这里?”

  这里?

  两人同时看向傅侗文。

  傅侗文从榻上下来:“是,就这里。”

  万安没多话,立刻出去唤人添了炭盆,又收拾卧榻,被褥枕头都给他们铺好了,把干净的睡衣放在枕边上,带人离去。

  “学打牌做什么?”她奇怪,“我在纽约也跟着婉风他们玩过,不过是西洋牌。”

  “西洋牌也好,骨牌也好,都学一点。以后能帮上三哥。”

  能帮他自然好,她没多想。人到床边上,看到他刚刚拿在手上的书,《西游记》?

  “怎么忽然看这个?”沈奚难以想象。

  “哄你高兴用的,”他笑,“方才下人在,不好说。”

  沈奚愈发困惑:“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一只孙猴子西天取经,怎么看他的措辞,倒像是晚清禁书?

  傅侗文本是拿了睡衣要换,见她追着问,就把那书拿过去,人也坐在了卧榻边沿。拽着她坐在自己身前头,环抱着她,在她眼前翻书。

  “找给你看。”他说。

  沈奚眼见着他翻到了七十二回上——

  盘丝洞七情迷本,濯垢泉八戒忘形。

  盘丝洞?她隐约记得是讲蜘蛛精的。

  傅侗文的手指顺着下去,停在一处,她定睛想看,却眼前一花,书被他合上了。

  “罢了,还是不要看的好。”他丢开书。

  沈奚去捡回来:“遮遮掩掩的,到底是什么?”

  “闺房小话。”

  唬什么人,这是《西游记》?沈奚才不信:“从来不说真话。”

  傅侗文笑着,侧躺到枕头上,头枕着自个儿的臂弯,笑说:“我对你一贯是真话。”说着还要拉她的手腕,“不让你看,总有不让你看的道理,好了,不看了。”

  他越笑,她越不信。

  沈奚避让开他,翻得更快了。

  终于翻到七十二回,记着他方才指的地方,细细看下去,正是孙行者偷看蜘蛛精洗澡:“褪放纽扣儿,解开罗带结……玉体浑如雪……膝腕半围团,金莲三寸窄。中间一段情,露出风流穴……”

  天。好好的斩妖除魔八十一难,把一个妖精洗澡写这么细致干什么?

  傅侗文调笑的目光,弄得她是合上书也不是,丢掉书也不是,只好装腔作势地手指继续滑下去,佯装还在找寻。

  他笑着坐起,凑到她肩上:“信我了?”

  她合上书,“嗯”了声,被那密密的三列小字弄得心虚,胡乱应对。

  傅侗文轻轻拉了她的身子过去。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她人也拘谨了。

  他笑,低伏到她脸边说:“你这样低着头,倒像大姑娘被人绑上轿,头一回上三哥的床。”

  “……你倒不头疼了。”她嘟囔。再厚的脸皮,也能被他磨到薄了。

  “头疼也误不了这个。”他又笑。

  厚重的棉门帘外是无人的走道,静悄悄的,糊纸窗子上是灯影摇曳,也无声响。

  窗外呼呼的北风正急着,倒是响动大。催着,赶着,卷着北京城的尘土。单听风声,都能想象出傅家大门外那一条大路上的黄土飞扬,呛着鼻、糊了眼。

  屋子宽敞,没床帐挡着,四周空落落的尽是台灯的光,像在火车站上头,总像有人监看着他们。他手在她身上,像怎么放都不得劲,隔着衣裳是这样,将手探进去也是这样。

  是胸上雪,从君咬……

  沈奚双肩都泛着红,从上往下看他的半张脸和眼,他脸埋在她身前,呵出的热气将那金色边框的眼镜都蒙上了一层薄水雾……

  院子里有人在笑,脚步声快了。

  这样的步子是军靴才能踩踏出来的,傅侗文猜到了来客是哪个,将头抬起来,隔着满是水雾的眼镜片望了眼落地钟,十点五十。

  棉布帘子外哐的一声,来人迈入门槛。

  “人给我站住,”傅侗文低声笑斥,“你嫂子在屋里,硬闯进来像什么话?”

  脚步声立刻止了。果然还是他了解小五爷,要没那句话,人已经闯进来了。

  傅侗文从枕边上把帕子拿了,塞到她手里,低声说:“擦一下。”

  还好意思说出来。她踢他跪在床上的膝盖,换来他一笑。她用帕子拭了拭上半身,低头穿好衣裳。再抬眼见他还低着头看着自己,无声地推搡了他一把。她把帕子塞回枕头下边,连鞋袜也都穿好了,黑貂皮覆到凌乱的被子上,顺手抄了茶壶。

  这才掀开布帘子,迈出去。

  屋里的光照到房门外头。

  背脊挺直、军装加身的男孩子对她羞涩地笑着,脸比她还红,搽了胭脂似的。

  “嫂子……我是真不晓得你和三哥能在书房里睡,见了灯光在这里就糊涂了,”言罢,赶紧跟了句更客气的,“这样冷的天气,添了火盆没有?可别着凉了。”

  沈奚含糊应了,跑出去。

  小五爷右手胡乱整了自己的头发,大步迈入。

  等她提了一壶热茶回来,傅侗文坐在椅子上,正和小五爷说闲话。

  两人有说有笑的,看来这两兄弟感情应该不错。

  小五爷的军装是那种偏浅蓝的灰色,中山装式的剪裁,下半身是军裤和皮鞋。历来的规矩都是士兵穿草鞋,军官穿皮鞋。五爷果然是军校毕业的世家子弟,没上战场先有了军官的待遇。

  沈奚挨着傅侗文坐下,将茶盏轻轻推过去。

  “你是如何骗人家和你打架的?”他端了茶盏,忽而问自己这个弟弟。

  小五爷一愣:“我是挨打的人啊。”

  傅侗文睨他:“若非被你算计,谁会这么傻跟着你疯,临毕业前陪你打一架?受了处罚又没有好处。我费了力气送你去保定军校[1],你却惹了祸,不该和三哥交代一句实话吗?”

  小五爷见逃不过傅侗文的慧眼,怯怯地笑了会儿,活脱脱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是我整日里骂他,从他祖上骂到他满脸麻子惹人嫌,惹恼了他,让他出手揍了我,”言罢,忙解释,“错都让我揽了,学校处罚他比我轻得多,不会耽误他前程的。”

  “为何要这么做?”

  “我不想进北洋的嫡系军队,想去南方。”

  傅侗文啜了口热茶:“杂牌军形势复杂,里边也讲究派系。你所有背景都在北京,去那里要吃亏。”

  “可他们会……”小五爷打了个磕巴。

  傅侗文一抬眼。

  “革命。”小五爷还是说了。

  沈奚惊讶。

  “成何体统,”傅侗文哧的一笑,“别忘了你的出身,念着军校,却想要革命?”

  “民国二年,孙文反袁[2],我们学校也有许多世家子弟去投了革命。三哥是留洋的人,怎会如此迂腐?”小五爷本是推心置腹,换不来傅侗文的回应,有些心急,身子前倾着问,“三哥对松坡将军反袁一事,如何看?”

  蔡锷,字松坡,正是如今大总统最头疼的人。

  傅侗文不咸不淡地搁下茶盏:“没什么看法。”

  小五爷目光灼灼:“我听大嫂说,父亲囚禁三哥,就是因为三哥心向革命党?”

  “是吗?”傅侗文回说,“我一个生意人,对政治并没有兴趣。是大嫂误会我了。”

  小五爷才刚从军校毕业,是脱缰的烈马,恨不得立刻闯出一番天地来。他以为傅侗文心向革命,迫不及待在今夜表露心迹,望着和三哥暗结同盟。在戏楼上,傅侗文已经识破了他要说的话,让他“能少来就少来”,就是一种警告。可小五爷没留意这告诫,深夜前来,就足以说明他还是个直来直去、没长大的孩子。

  傅侗文自然不能对他袒露什么。

  况且,他自始至终也没打算让小五爷掺和。

  小五爷被傅侗文的话骗过,犹豫着问:“那父亲……”

  “父亲老了,人老了就会固执,”傅侗文说,“他把宝都押在北洋军上,万一北洋军落败,我们都会倒霉。我是在暗中支持革命,可我也资助北洋军,人要会给自己留退路。”

  不等小五爷开口,他再说:“我送你去保定,是因为那里校长是段祺瑞跟前的红人。段祺瑞是谁?大总统的亲信。傅家背靠着谁?也是大总统。现在,你明白三哥的一番苦心了?”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毫无破绽。

  傅家早年是大爷和二爷在理念上有分歧。二爷还曾和当下那些文人一样,喜好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痛骂政府,后来被傅老爷责骂、禁足后,眼见袁大总统一步步走向帝位,也渐对时局灰心,不再谈论这些。至于傅侗文,确实从未表露出对政治的热情。

  家里头,私底下都认定是老大和老三在争家产。

  小五爷刚从保定回来,他母亲也对他如此说,更让他不要去掺和这些。傅老爷早就开口说过,家产是按子女的人数来分的,亏待不了谁。至于不该要的,也轮不到小五爷那一房。

  傅侗文一席话,仿佛是缰绳套上了烈马。

  小五爷眉目间的神气黯了七分。

  书桌旁的盆景架上有一株秋海棠。这屋里冬日不断炭盆,把这喜暖的秋日植物也养得开了。花盆下的盘子里,水浸着鹅卵石。

  傅侗文品着茶,望一眼花:“侗临,你瞧这株秋海棠如何?”

  “我不懂花……不过三哥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傅侗文从花盆底的瓷盘里摸出了一块湿淋淋的白色卵石,把玩着:“这次回来,父亲每月让账房支给你多少?”

  “一百大洋。我又没结婚,够用了。”

  “如何够?”他说,“年轻人,应酬钱还是要有的。明日来我这里取支票,你嫂子会在。”

  “眼下真不用。”小五爷还在推辞。

  傅侗文面带三分笑,摇摇头,意思是让他不要和自己推辞。

  小五爷只得道谢:“每次都麻烦三哥。”

  两人又聊了会儿,再和时局无关。

  万安来催,小五爷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临到门口,还特意去谭庆项的屋里,仔细问了傅侗文的病情。沈奚送人到垂花门,想宽慰宽慰他,怕说多错多,只是对他笑:“你三哥要给你的钱,记得来取。”

  小五爷点头:“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嫂子还记得吗?”

  “记得啊,”她回忆,“我刚进傅家时候,在厅堂上,大爷和二爷在吵着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你和我一样,都坐在后头,不说话。”

  那时候,他小,她也小。

  “那年嫂子多大?”

  “十九。”

  “嫂子还比我大三岁,”他笑,清秀得像个女孩子,“我那年才十六。”

  “你今年才刚满二十?”

  “二十不小了,”小五爷一脸正色,“许多人十几岁就当兵打仗了。”

  大门口暗黄的灯火里,两个人对着笑。沈奚过去也有个小三岁的弟弟,不过生得没有小五爷这般好看。想来是因为小五爷的母亲是朝鲜人,混血的孩子总会比寻常人好看些,譬如他的肤色就比几个哥哥要白,眼睛也不是纯黑色的。

  沈奚带了满身的寒气回到书房。傅侗文还在把玩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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