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6点33分,维恩河畔剧院,病人休息室

  诺拉就躺在休息室的一张木质病床上,身边是马库斯和两位助产士。

  马库斯心里清楚,既然同意手术,自己这个产科医生也就没什么用武之地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手术前尽力保住诺拉和孩子。

  他做着细心的临产病程记录,助产士则分管母子两人,一人搭着诺拉的脉搏,一人则用当下最时髦的胎心听诊器【1】时刻关注肚子里的孩子。

  “现在心率多少?”

  “和平时差不多,85-90之间。”

  “孩子的呢?”

  听筒一直被安置在诺拉脐上腹中线的位置:“之前降到了120,现在是140-150次/分。”【2】

  “还好还好,你们继续听着,听仔细了!一旦出现变化立刻告诉我!”马库斯叹了口气,又像个唠叨没完的中年妇女,焦急地看着诺拉,“孩子怎么样?感觉到在动么?”

  “刚才动了两下,挺有力气的。”

  诺拉看着倒是轻松,完全没有即将上手术台的紧张感。

  烦人的丈夫不在,护士又帮忙换走了被羊水浸湿的衣服,现在她唯一觉得不太舒服的地方就是肚子。宫缩带来的抽痛出现了节律性,随着时间向前推移,疼痛持续的时间在慢慢延长,而间隔则会缩短。

  可诺拉并没有把疼痛放在眼里,心里考虑的全是孩子:“马库斯医生,我能不能现在就给孩子取好名字?”

  “取名可是大事,等生完后,得你们夫妻两人一起做决定吧......”

  马库斯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见她眼圈微微泛红,这才意识到这位19岁的姑娘承受了多少压力。

  参考过往那么多年的剖宫产手术,能活下来的女人寥寥无几。满足也许是她人生中最后的愿望,马库斯在所不辞:“你想取什么名字?到时候我来和那个家伙说!”

  “男孩就取他外公的名字叫西尔维奥,女孩就跟她外婆的,叫蕾妮丝。”诺拉早就已经想好了答案,就等马库斯答应,“到时候你可一定要说服他。”

  “嗯,都是好名字,我记下了,你就放心吧......”

  ......

  6点35分

  休息室的大门被人推开,进门的是匆匆赶来的赫曼:“马库斯老师,我来了!”

  马库斯抬头看了眼时钟,总算松了口气,赫曼到位再加上卡维,至少说明在伊格纳茨不在的情况下外科也没有选择逃避。但该发的脾气还得发,担惊受怕了两个小时,马库斯得好好发泄一下:“你们外科怎么都那么难找,希尔斯呢?”

  “他走得比我早,家也比我远,看时间应该快到了吧。”

  他们也是倒霉。

  因为缺乏电话电报之类的通讯设备,两人五点左右刚离开剧院,等一路到了家才会遇到卡维付钱派过去的邮递员,然后再赶回来。一来一去,单是路上就耗费了1个小时。【3】

  “谁能想到诺拉小姐会突然破水,当初的计划全泡汤了。”

  “别乱说,你们哪儿有什么计划?”马库斯把火气全撒了出来,“当初说好的,预产期三月份,你们二月底就把手术做了。可伊格纳茨这家伙一拖再拖,偏要拖到现在羊水破了,甘心了吧?”

  “手术太难了,老师也是想多准备准备嘛。”赫曼只能帮忙平复一下他的心情。

  马库斯知道外科是铁打的主刀,流水的助手。赫曼只是个区区二助,只要真正的主刀没来,就算希尔斯到位也是白搭:“伊格纳茨呢?他怎么还没来?”

  赫曼平时根本不敢过问伊格纳茨的私生活:“我不知道啊。”

  “你们外科怎么连个人都找不到,也就那个卡维能在病房看见几次。”

  “平时都在做手术呢......”

  “手术做完以后呢?也不回病房看看?”马库斯有些生气,“要是你们几个做完手术后肯回一趟医院,肯定能赶上诺拉的破水,也不至于在这里干等了。”

  赫曼只能站在门边憨笑。

  伊格纳茨平时就是这么干的,手术刀一丢,袍子一脱,离开剧院就做自己的事儿去了。他和希尔斯已经开始自己主刀做些小手术,肯定有样学样,真要追究起来,还不是伊格纳茨教出来的。

  “我不是都来了么,让诺拉再忍忍,很快就能上台了。”

  “关键是伊格纳茨,他不在,这剖宫产怎么开?”马库斯急得直跺脚,但诺拉在房间里,他只得压低了声音和赫曼小声说道,“诺拉的宫缩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强力收缩的子宫会增加手术的难度,他到底懂不懂???”【4】

  “我懂我懂......”

  ......

  6点38分

  穿着一身鲜艳礼服的主持人穿过长长的过道跑了进来,进门也不看人,只是开口问道:“怎么样,能上台了么?”

  “上台?人都没到,怎么上?”马库斯指着赫曼说道,“总不见得让他上吧。”

  主持人扫了眼赫曼:“伊格纳茨还没来?”

  “找不到人啊。”马库斯看着正忍受宫缩疼痛的诺拉,也是真的急了,“当初让他早点开早点开,他偏说要再练习练习。现在练习了那么久,够熟练了吧,谁知道人没了。”

  主持人为剧院打工,要做的是协调手术时间,督促手术按时进行,不可能去考虑医生间的瓜葛。

  对于他们来说,手术延期和取消也是常有的事儿,并不稀奇,只要做好责任和利益划分即可:“票子全卖空了,万一不能做,到时候砸的是你们的牌子,钱的话......”

  赫曼一听事情就不对,马上打断道:“我们可没授意你们卖手术门票啊。”

  “嗯?”主持人指着大门口的方向,“报童和卖票亭说是卡维先生的意思。”

  “卡维让那个报童授意你们去卖票的?”

  主持人有些懵,这话听着就很不靠谱,手术上不上怎么可能是个报童能决定的。

  赫曼经常出入剧院,对里面的交易过程简直门清:“卡维只是个助手,最多是传达消息让你们留出一间手术剧场,好让剖宫产手术能及时有效地进行。他没可能授意你们去卖票,更没这个资格授意,毕竟手术的主刀是伊格纳茨老师,懂么?”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希尔斯也到了:“手术开始了么?”

  “没呢。”赫曼让过准备室的大门,“诺拉破了水,需要立刻手术,现在就等伊格纳茨老师了。”

  主持人见是一助,又忍不住把刚才的问题翻出来,重新问了一遍。可惜希尔斯和赫曼都不清楚伊格纳茨的行踪,没人能决定手术何时进行。

  “你们听听隔壁的声音,整整118个位子,2万多克朗的入账,万一手术泡汤,你们得负全责!”

  “刚才就和你说了,这是你们私自卖票造成的,关我们什么事儿?”

  “这我可管不着,到时候你们自己去和老板谈......”

  两人你来我往,争得希尔斯一脸凝重:“你们要吵就出去吵,把门关了,产妇在手术之前需要绝对的静养和休息。”

  所有人都知道,现在放弃手术意味着什么。

  诺拉难产致死,剧院口碑崩塌,医院还得付一大笔赔偿金,对谁都没好处。可这些事情都系于主刀伊格纳茨一身,没人考虑过主刀如果不在该怎么去补救。

  强行终止妊娠?

  先不谈弗勒尼的态度,单是胸前的十字架就让马库斯和其他助产士很为难。何况诺拉自己也不同意,现在加上了剧院给的压力,手术必须进行。

  “希尔斯,如果伊格纳茨再不出现,我看还是你上吧。”马库斯忽然抛出了一个建议,“你在他手下已经干了那么多年,又和他一起反复练习了多次剖宫产,应该有这个能力了。”

  “这......”

  “伊格纳茨本来就很器重你,这次为留下你还特意加了薪,你应该有所表现才对。”马库斯语重心长,希望自己的激励能给悬而未决的手术主刀定下一个替代品,“你看怎么样?”

  希尔斯当然想要抓住这次机会。

  他是靠着类似杀手锏一样的离职威胁才回到了一助的位置,算是拿回了本该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但威胁带来的不信任感却是很难消除的。他急需机会证明自己,只可惜这个机会来得稍稍早了一些。

  “不,我还没有做剖宫产的资格,一直以来做的也都是助手的工作。”希尔斯开口回绝道,“手术太困难了,我接手肯定会失败的。”

  马库斯暗骂一句没用,又回头看向赫曼,谁知赫曼溜得更快,马上拉开房门跑了出去:“我还是去外面看看吧,说不定伊格纳茨老师已经来了。”

  ......

  6点41分,赫曼走出了准备室

  刚开门就能隐约听到剧场内外的欢呼声,而当他来到走道上的时候,这种声音就更明显了,就像过节一样热闹。

  赫曼何尝不想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但和希尔斯一样,他也缺乏承担主刀的技术和勇气。

  赫曼很郁闷。

  卡维的出现不仅冲击着贝格特这些实习毕业生,同时也在冲击着他和希尔斯。

  原本希尔斯离职,他就能坐上一助的位子,可希尔斯靠着离职威胁顶住了压力,把这条路彻底堵死。他的精力难以做到超希尔斯的车,能邀请他去的医院也没几家。那里不仅没有病源,也难保给主刀的位置。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可要是只给个鸡脖子,就得好好考虑了。

  这时,卡维总算提着伊格纳茨的剖宫产手术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赫曼老师,你到了啊。”

  “恩,伊格纳茨老师呢?”

  “刚破水的时候我就让好几位车夫去找了,还没找到。”卡维摇摇头,然后轻轻松松地给了一个和马库斯一样的建议,“要是再不来,我看就我们三个上吧。希尔斯老师主刀,你一助,我就站边上摇泵抽血。”

  “哪儿有那么简单......”赫曼白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这话是出自真心,还是存心在搞事情,“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卡维是坚定的手术派,同时也是坚定的夺权派,他不仅有技术更享受主刀带来的快感。所以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他都会出于本分尽力去找伊格纳茨,但却由衷地不希望他回来:“我看剧院的票都卖空了啊,不上也得上了。”

  “你也知道票卖空了,之前你怎么让报童传话的?”

  “我让他们留下一间手术剧场,我们要用。”

  “就这些?”

  “就这些,我怎么可能让他们私自卖票呢。”

  赫曼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是再等等吧。”

  ......

  6点43分

  随着一声吆喝,伊格纳茨快速穿过过道,直接进了休息室的大门,只是这次靠的不是他的两条腿,而是一副担架床。

  送他进来的是两名车夫,暂且不论人是从哪儿找来的,手术肯定是没法做了,至少今天肯定不行。

  “我们尽力了,刚找到他的时候就是这样,胡言乱语的叫都叫不醒。”一位车夫说道,“但想到卡维先生下的是死命令,所以我们俩讨论后还是决定把他先拉过来再说。”

  伊格纳茨身上盖着毯子,虽然眼睛闭着,但没有完全丧失意识:“这里好亮......这是哪儿?”

  “诺拉要做剖宫产。”卡维一本正经地回道。

  “做什么做,还没到时间呢!”

  “她破水了。”

  “酒瓶破就破了,喝掉!怕什么?”

  在场都是医学院出身,一看伊格纳茨的样子就知道情况不对劲:“连老冤家都认不出来,你们猜他喝了多少?”

  “起码一整瓶白兰地,再兑上半瓶鸦片酊。”

  “差不多。”

  “没七八个小时醒不过来。”

  “现在怎么办?”

  马库斯可不管伊格纳茨的死活,他要的是手术正常进行:“诺拉不可能等到明天早上再手术,而且就算真等到明天,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能不能上台还得两说。就希尔斯主刀吧,赶紧上台!”

  这番话加上主持人在旁推波助澜,三人组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手术剧场。

  “女士们先生们,两小时前市立总医院的产科病人诺拉临产了。她要面对的是足月出生的孩子和产道狭窄,早早就被判定需要剖宫产手术,只是手术时间一直不确定。

  今天,幸运女神降临。

  今天,注定是个不平凡的日子,

  今天,也注定会被载入史册。”

  主持人慷慨激昂:“让我们热烈欢迎,代表了全奥地利外科顶尖水平的市立总医院外科团队正式入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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