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已经在野地里停留一段时间了。

  雨水持续地打在车顶,滴答滴答,让岑今想起在保护区里戴的那只手表,表面的走针也是这样,好像永无止境。

  有车光在远处亮起,越来越近,岑今觉得刺眼,伸手遮住眼睛。

  过了会儿,车门自外哗啦一声拉开。

  岑今睁眼看,是恩努,他撑着伞,站在及膝的野草里。雨水从伞沿四面流落,在黑夜和车光里泛着奇异的白。

  恩努好像老了一些,三年前电视屏幕上的意气风发、义愤填膺,转成了现今的老成持重、举重若轻。

  岑今等他先说话。

  他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岑小姐,三年前,我在卡隆政界还不怎么出挑,那时候,我对政府在战犯问题上的处理不满,组织了支持者,经常示威游行。我记得在四月之殇三周年的时候,我的活动策划得规模更大,但依然没有成效。有一次,我演讲到一半,警察动用了催泪弹,结果大家四散而逃,狼狈不堪。”

  岑今静静听着。

  “当天晚上,我看到电视新闻的报道,非常沮丧。半夜的时候,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可能用了变音器,声音分不出男女。你知道他(她)跟我说了什么吗?”

  岑今微笑:“我想,她大概是问,你知道犹太复仇者吗。”

  恩努脸上的肌肉极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然后点头。

  “我回答说,我参考了一些资料,如果政府持续无作为,我也很想在卡隆成立这样的组织,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但我只不过是个没钱的社会活动分子,根本不知道从何做起。她回答说没关系。

  “大概一个月之后,她再次联系我,通过无法追查的账户,转给我一笔钱,也就是上帝之手的启动资金,你知道是多少吗?”

  岑今说:“不止是钱吧,除了50万美金的启动资金,她应该还提出了一些要求,比如要尽量‘公平、公正、不暴怒、不盲目、不错杀、不放过’。又如,请不要追查她的来历,保持合作就好。”

  恩努沉默了好久,远处,细长的草叶被雨滴压弯,倏忽又弹起。

  他终于开口:“岑小姐,你是上帝之手的创始人。”

  岑今轻笑:“谈不上,你们有今天的规模,没我什么功劳。那50万,现在可能拿来支撑疗养院都不够。”

  “月初的时候,隔了三年,岑小姐又转了一笔钱过来。”

  岑今点头:“听说你们的重心在转移,聊表心意。反正……我留着钱也没用了。”说到末了,眼眸微掀,“但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恩努说:“不是我们,是卫先生。”

  卫来通过岑今的签名,理出了所有的时间线。他没空去理可可树要把那三个保镖抽筋拆骨的叫嚣,就着那张布满弹痕的桌子,找了纸笔,给恩努一一说明。

  “这里,四月之殇三周年,热雷米作为投资者和政府的客人,回了卡隆。同一时间,岑今因为极度的愧疚和生活上的困扰,也回到这里。她见到了热雷米,旧事重谈。

  “之后不久,热雷米在法国的家中死亡。当时保险箱大开,岑今是嫌疑人——她当晚出现过,后来因为证据不足洗脱了嫌疑。现在我们知道,她承认了这件事,也就是说,她的确杀了热雷米,拿走了50万美元。

  “接下来,上帝之手成立了。恩努先生,我听人提过,上帝之手开始的规模很小,初期的启动资金应该不需要很多。你是创始人,这一点你知道得最清楚。最初接收的数目,是否就是50万?

  “紧跟着,岑今的社评风格转变。你们的人说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忙着一层层给自己拽遮羞布’。不是这样的,正常情况下,你们从成立到打出名头,再到被她风闻,应该要经历一段时间才对。但事实是好像你们第一天成立,她第二天就改变风格了。因为一切在她的安排之中,她知道自己会是什么结果,做事开始没有顾忌。

  “揭发信上,她依次写下了该对保护区负责的人。她把自己放到了最后,她是要等前面的人被收拾了,然后把整件事做个了断。

  “还有,岑今是帮难民登记造册的唯一经手人。如果说名单的原件存放在国家档案中心,这世上还能有第二个人复述出292个名字,那一定是她……”

  岑今沉默着听完,问恩努:“有烟吗?”

  恩努不吸烟,示意助手送过来。岑今拈转烟身,借着车光看到标志,黄金烟叶,是来自津巴布韦的高档卷烟。

  点上了,空气里弥开细细的焦甜香。

  她吸了一口,又吐出。烟气恍惚了眼前,恍惚到过往。

  “我这个人是有些懦弱,受了热雷米的威胁,三年不敢发声。最后让我下定决心的,是三年前在卡隆和热雷米的见面。”

  那一次,少不了被威胁,热雷米贴近她的耳朵,其实还说了一个秘密。

  他说:“记不记得你那个出去找人的同事?他告诉我们保护区的位置,说除了他,还剩一个年轻的、资历尚浅的小姑娘。当时我们就觉得,如果只剩这个小姑娘,事情就好办多了啊。”

  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笑声犹在耳畔。

  岑今看向恩努:“雨这么大,不上来坐吗?”

  恩努摇头,坚持这么站着。

  “见完热雷米,回去的路上,我忽然就想通了。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事。热雷米把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我不站出来,真相永远没人知道。那些人命怎么算?我的同事怎么算?他的骨头混在二十万卡西人的骨头里,捡都捡不出来,但害他的人被卡隆民众捧成了英雄。”

  恩努沉默,雨水浸入鞋袜,足底冰冷。

  岑今看着伞沿挂下连绵不断的雨线。

  她一直梦想,会有个盖世英雄,披着战甲,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可以来救她。

  但那时候,她忽然就想通了。

  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个人,但战甲一直都在,是为她准备的——她要自己穿上。

  要放弃的,也只不过是一条命和当时已经过得糟烂无比的生活。

  “想开了,也就无所谓了,要做的,是和热雷米他们斗一场。但我不想让他死得无声无息,那样他会被当成英雄怀念——我要所有事情大白于天下,我要卡隆参与其中,我要黑的归黑,白是白!

  “那天晚上,卡隆的频道反复放几个新闻节目,我盯着你的脸,听着你的演讲,看到你被警察驱逐着狼狈逃跑,忽然意识到,也许大家可以来一场彼此不见面的合作。”

  她拨了电话给热雷米,热雷米问她:“你要多少?”

  她回答:“50万。”

  热雷米答应了,但有附加条件——他这种人,不会让钱白白流出指缝。

  “岑,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以结合?你拿过勋章,我也拿过,如果我们在一起,会是很好的招牌——足够我们在卡隆再赚十年的钱。”

  岑今在电话里说:“好啊。”

  说这话的时候,她手头正翻着一页关于河豚毒素ttx的介绍。

  她喜欢这毒。

  中毒者虽然不能讲话、不能动,在死亡过程中却始终头脑清醒,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事情也如她所愿:她站在不能动弹却意识清醒的热雷米身边,居高临下,一条条宣判他的罪,通知他,这毒没得救:“你感受一下死的过程,很少人能有这个机会。”

  然后,她放起音乐,轻轻旋开保险箱的旋钮。

  第二个是瑟奇。他藏得隐秘,她找不到他,但她知道他会来找她,也知道该怎么去辩解。

  果然,半年之后,瑟奇在一条暗黑的巷子里截住了她。岑今险些被掐死,但她一直笑,断断续续地说:“不是我,我知道是谁,我们都躲不掉。你杀了我,你就找不到替罪羊了。”

  瑟奇半信半疑地松了手。

  岑今捂着喉咙咳嗽,说:“你去查一查,卡隆有一个复仇者组织,我那晚去见热雷米,就是为这件事去的,没想到对方已经下手了。你查一查,就知道我没撒谎……”

  瑟奇跑了,只恨不能藏到地心。但有人会找上他,她是没这个能耐,有人有。

  她耐心地等到上帝之手初具规模,然后寄出那封揭发信。全篇打印,只是到那几个名字时,觉得像所有的信函信件一样,最重要的部分,都有必要手写。

  追缉不是传奇故事,所需的时间永远比想的要漫长。瑟奇的手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赫尔辛基正裹挟在寒冬未尽的朔风雪里。

  钟点女工尖叫着去拨电话报警,她却勾起唇角,看着窗玻璃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身影,露出一抹微笑。

  恩努低声说:“岑小姐,其实你写揭发信的时候,可以把自己的名字抹掉。”

  岑今笑:“没用的,就算抹掉,瑟奇也一定会为了脱罪,把我咬出来。而且,在保护区里,我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我也无意隐瞒。这六年,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要一场审判,想要很多双眼睛。结果不那么重要,只想把过往摊开,让人看也好,骂也好,指责也好,可以不用再瞒——有些秘密在体内会长成横生的骨头,戳烂自己的肝肠。

  “但让我去死,我终究有点不甘心,所以我亲手给热雷米送终,也是帮自己下决心,就算最后要赔命,我也不算真的无辜——你可能不知道,虽然证据不足,但法国警方并没有彻底消除对我的怀疑。我不落在你们手里,也迟早会落在他们手里。”

  恩努苦笑:“我是真的想不到……岑小姐,有你算漏的地方吗?”

  岑今的笑意渐渐退去。

  她轻声说:“有啊。”

  没有算到最后的一程、最后的意外。

  卫来应该会对她……很失望吧。

  岑今回到疗养院,没有见到卫来,屋里只有可可树一个人。他坐在床上,面色阴沉,边上是鲨鱼嘴,利齿满口。一人一嘴,好像专等她来,要搅起惊涛骇浪。

  可可树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卫走了,他让我跟你说,他甩了你,你们分手了,懂吗?”

  岑今说:“哦。”

  她在卫来的床上坐下来。

  他一定起得很匆忙,盖毯凌乱地撩在一边,枕头上有轻微的凹痕。人是走了,但有熟悉的气息留了下来。如果不是可可树在,她很想躺上去,把盖毯遮过头顶,睡到黑甜,不问眼前狼藉。

  可可树对她的反应很不满意:“我说的是真的,你不要这种反应行不行?”

  岑今问:“那你要我哪种反应?”

  可可树反而噎住了,顿了顿,问她:“你的事完结了吗?”

  岑今摇头:“我会跟恩努回一趟卡隆首府,有一些细处,他还要确认。最终什么结果,他需要听取一些高层的意见。”

  可可树说:“反正不会死吧?”

  岑今答非所问:“他很生气吗?”

  可可树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要说卫来生气——他顺完所有时间线,跟恩努确认了岑今不会有生命危险之后,表情分明是如释重负的。

  “他差点儿送了命,这些天那么绝望,四处想办法,现在突然知道真相——他拼命去挽救的,是你做好计划要抛弃的,而且你对他不露半点口风。换了是你,你什么心情?”

  岑今不说话。

  “岑小姐,你真的没想过要活下去,和卫生活在一起吗?”

  岑今笑:“想过啊。如果有证据,谁不想啊。但当年,我是真的做了无数工作,觉得实在没其他的出路了,才决定放手一搏。”

  创立上帝之手,还有写揭发信,在她的意识里,一直是背景、准备事项,从来不是重点。她没有想到,在绝境已成定局之后,她的这些举措会转化成新的参考证据。

  恩努也很感慨:“好险啊,那封揭发信,因为是你写的,所以我没有对外公示过,只是晚上查看证据时,拿出来一并比对。如果没有那场意外……”

  如果不是意外,如果不是文件被打乱飞散,如果不是恰好被卫来看到了,如果不是他注意到那个“今”字的写法……

  用恩努的话说:“至少,当陪审团知道了这些内情之后,形势会有很大改变。更重要的是,这件事不是你说出来的,而是经由别人发现。

  “从前或许只有卫先生一个人相信你,现在会有更多。而且,作为上帝之手的负责人,我也希望能尽力为你做些什么,毕竟,我有今天的位置、上帝之手有现在的规模,都起源于三年前你的那个电话。”

  岑今看着可可树:“我知道你可能气我不告诉他真相,但换了你,忍了六年,筹划三年,一切都按部就班,只是在末了,计划突然被打乱,没能控制自己,爱上了一个人,你要怎么开口?怎么收这个局?

  “卫来总叫我小姑娘,我不是小姑娘。不是说你给了我一个好男人,就可以解决一切。

  “卫来之前,我有个未婚夫,叫姜珉。杀了热雷米之后,我了结了和他的关系。因为我知道自己前路已定,不想再拖累谁。

  “命不要了,未婚夫不要了,我以为做人能舍到这个程度,没什么可以再扰乱我了。认识卫来的时候,他是沙特人给我雇的保镖,对我也没什么好感。去谈一条船,不过十天半个月,我没想到会爱上他……”

  算算日子,到今天,她和卫来认识也还没满一个月。

  有敲门声传来。

  两人一起抬头,看到刀疤,他半边脸肿起老高,墨镜都架不稳,说:“岑小姐,车子备好了,恩努先生在等你。”

  岑今起身,出门之前,对可可树说:“你一直也不是很喜欢我,卫来走了,你有耐性留在这儿,应该是他吩咐的。

  “那请把我的话转达给他:我尊重他的所有决定,对我过去的筹划,我没有后悔,不管他爱不爱我,不管他未来爱谁,我还爱他。我的爱也许不是你们喜欢的那么完美纯粹,但是……”

  她笑起来,轻声说:“不说了。”

  她侧身从门口出去。

  刀疤看向可可树。

  可可树忽然生气:“这个女人是不是人啊,我每次要甩了我老婆的时候,她都又哭又叫,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

  他终于追了出去,大叫:“哎!哎!岑小姐!”

  岑今停下脚步,转身。

  雨还在密密地下,可可树不停地抹去从额头流下的雨水,说:“你知道卫回到哪里去了,你的事情了了之后,去把他追回来吧。”

  岑今说:“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可可树悻悻,又不愿意承认是自己胡诌:“那你也要去追啊。

  “我了解卫,他为你做了那么多,连命都拼上了,是真的喜欢你。知道真相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问恩努,你是不是没有生命危险了——你懂吗?他做了这么多事,如果你都不去追他,不去挽回他,他多难受。”

  岑今笑,雨打在脸上,冰凉,眼睛里却热到酸涩。

  “我不是为了你,我还是不喜欢你,我是为了卫。你知道他从小被他爸带着偷渡到欧洲,然后被卖了。他这个人,对什么都不热衷,也不想安定,老说自己是条破船,到死晃到岸。他对你这么上心,我也很意外。虽然你不好,但是等他再遇到这么一个,不知道要多少年,所以也就凑合了。”

  岑今笑到哽住。

  “你觉得对不起他、亏欠他,那挺好。你心里愧疚,就会加倍对他好,你就慢慢还吧。所以你要去追他,不管他怎么烦你、赶你、骂你,你都别走。他不会计较的。卫这个人很好,只要你以后老老实实的,别再去创立什么组织了……”

  他忽然警醒:“哎,你只创立了上帝之手一个吧?你没创立其他的吧?”

  岑今转身上车。

  车门关上,可可树急得绕着车子晃:“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去不去追啊?还有,你到底创立了几个啊……”

  车子发动了,可可树不得不避到一旁。擦身而过时,车窗忽然推开,岑今从里头飞出来一个纸飞机。

  飘飘悠悠,半空里飞了一程,机翼被雨打湿,慢慢滑落到地上。

  可可树盯着飞机看。

  真幼稚,这么大了还玩纸飞机,以后都不知道怎么照顾卫。

  还有,根本没他折的飞得远。

  飞机飞抵赫尔辛基,是在晚上。

  最后一程遇上气流,机身颠簸不停,满舱的乘客惊呼、祈祷,终于机轮触地,个个如释重负。

  大概是因为伤势反复,卫来睡得昏沉,没有做梦,只觉得身在船上,浪头不息,一波又一波,不知道要把人推向哪里。

  空乘叫醒他,示意可以下机了。

  进入机场大厅,人声鼎沸,高高的色彩绚丽的广告牌上,是芬兰大学生们年轻明快的笑脸,上头写着——

  “给春天戴上帽子!欢迎来到赫尔辛基“戴帽节”!”

  边上是大液晶屏的日历计时。

  每年的四月三十号,又叫戴帽节,是芬兰人庆祝春天到来的狂欢节。

  四月已近尾声。

  卫来一身夏装,刚出机场大门就冻得一个激灵,赶紧折回,随便买了件外套,裹上了又出去。

  自己都觉得好笑,四月的一头一尾,程度不同的春寒料峭,他两次回赫尔辛基,都穿得不伦不类,一次裹邋遢污脏的兽皮,一次清凉到让人侧目。

  回到公寓楼,卫来照例先去埃琳的酒吧。进门之前,他看到门楣上那句“wecareabouttheworld”。

  他仰头看了好一会儿。他说出这句话时,自己也不是很关心时事,只是嫌弃埃琳连中国都不知道。而埃琳把它作为店名,是因为她觉得这是很好的噱头。

  ——“卫,我可以在酒吧放新闻啊,赫尔辛基还没有酒吧这么做过,多新鲜!”

  一再提及,通常心不在焉;真正决定去做的,反而很少宣之于口。

  有出来的客人,礼貌地请他让一让。

  进了酒吧,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烟酒声色,样样不缺。卫来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那个埃及艳后,眼影涂得深重,搂着一个俄罗斯人的脖子,笑到花枝乱颤。

  吧台里没有人,水母缸里水泡咕噜咕噜,暗绿色的幽光依旧,那两只老态龙钟的水母有人照拂供养,永远学不会生活积极。而水母缸旁……

  是那盆白掌,长势正好,已经抽出新的苞叶,色泽浅碧。两枚瓷白的佛焰苞稍卷,边沿若即若离,像是终将挨靠。

  卫来微笑,正准备过去——

  “daing!”

  卫来笑,眼角余光瞥到拎着空托盘雀跃着一路过来的埃琳。他侧过受伤的肩膀,把另一边留给她。

  果然,埃琳将托盘一丢,几乎是抱住他肩膀:“卫,我每天都在想你!”

  这也就是客气话,听听就好。卫来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一次,她吊在自己身上的时间有些长。

  他将目光扫向酒吧内场:“别是故意做给谁看的吧?”

  居然真让他说中了,埃琳的脸上一红,然后拉他:“你看那……”

  有人正进到吧台,是个棕色头发的小个子姑娘,下巴尖尖,长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

  埃琳低声说:“那是阿莎。”

  卫来点评:“跟上次那个保加利亚女孩差不多,你总是喜欢这种小个子。为什么不找个高挑的、前凸后翘的、腿长的?”

  埃琳啐他:“呸,是你喜欢的吧。”

  卫来很善解人意,拽她过来抱住:“才交往?是准备让她吃醋吗?那配合你,但干吗找我?你扮双性恋?”

  埃琳气得在他身上乱拧。她不像岑今,找不到他最怕疼的那处软肉,怎么拧都不疼。

  卫来拍拍她脑袋:“不跟你闹,我拿回我的花,老规矩,要回去睡觉。”

  他大踏步向吧台走去。埃琳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赶紧过来撵他:“哎……”

  同时发声的,是那个阿莎。在他的手挨到盆边时,她眼疾手快,连花带盆一把抱进怀里。

  这是……几个意思啊?不知道花是谁的吗?

  埃琳把他拉到边上,吞吞吐吐:“那个……卫,这花送我吧。”

  卫来咂摸出点意思来了——合着请她照顾个花,到末了土都没给他留一撮?这放到以后,敢把老婆交给她照顾吗?

  埃琳说:“上次电话里就想跟你说的,谁知道你那边信号不好。这花真的会给人带来好运……你知道吗,我不会养,一周不到,差点儿养死。我想着这样不行啊,你不是说,花没了,你就没了吗,我可不能让你死啊。我就抱着花出去,想找个懂的人……”

  马路上人来人往,遇见阿莎。阿莎其实没看到她,先看到的是花,急得嚷嚷:“你就这么抱出来?这花不能冻的!”一边说一边除下外套,小心地裹到花盆的迎风一面。

  卫来斜乜她:“这就看对眼了?发展到什么阶段了?”

  埃琳期期艾艾:“喝了几次咖啡,现在她每天下班后来店里帮忙,牵过手……大家认识一个月都不到,我不想发展得太快了,你觉得呢?”

  卫来不吭声,在“快不快”这一点上,他没什么发言权。

  他顿了顿说:“所以就这么着,把我的花拐走了?”

  埃琳居然振振有词:“怎么能是你的花呢?你也就是起个转交的作用。你养过它吗?浇过水吗?松过土吗?除过虫吗?你什么都没付出,这花要保佑,也不保佑你啊。”

  卫来忽然发现,埃琳也是个天生的谈判高手。她说完了,又摆出一副央求的笑脸:“卫,给我吧,我和阿莎都喜欢这花。看在我爱了你那么久的分儿上……”

  又拿爱他来说事,爱了他那么久,床都没给他铺过一次,还要走他一盆花。

  卫来咬牙切齿,但要命的是,他觉得埃琳说的有道理。

  也对,他没付出过,这花即便真的很玄,能保平安,保的也不会是他。

  于是他说:“……行吧。”

  卫来睡了长长的一觉,没醒过,但不安稳,大梦如戏。

  梦见十万火急,他追着一个人跑。那人有块神奇的表,能让时间倒流。他跑了好多路,终于摁倒那人,逼着他把时间拨回六年前。

  那人动作太慢,磨磨蹭蹭,卫来没耐性,把表夺过来,狠狠一拨。

  使的力气太大,拨过了头,一时间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他正站在一条乡间的小路上。

  时候是秋天,道旁长满萋萋野草,草尖染长长的姜黄,树上的叶子缓缓落飘。而岑今,就在这条路上慢慢地走。

  她只有四五岁,穿小花衣,扎两个羊角辫,辫子支棱着,像人一样倔强。

  斜挎着一个小书包,走路走得慢吞吞,草也要挨过去看,小石子也要弯腰去捡,看到树也要比比身高——是那种会惹急着赶路的母亲上来揪耳朵的小姑娘。

  卫来跟上去,看她只那么丁点大,想笑。

  她察觉到有人跟着,很警惕地回头,说:“你是谁啊?”

  卫来蹲下身子,看她装出很凶模样的小脸,不知道该怎么说,顿了很久才开口:“你以后会认识我,你会上我的船……”

  岑今说:“滚蛋!坏人的车和船,都不能上!”

  她掉头就跑,小短腿噔噔的,书包一直打屁股。跑远了还慌里慌张地回头看,脚下一绊,摔了个跟头,下一秒飞快地爬起来,小轱辘一样,又转远了。

  卫来第一次发现,原来岑今这么能跑……

  醒来的时候,唇边犹有笑意。窗外是被滤透到近乎稀薄的人声,飘在高处,连绵不绝。

  他在床上躺了会儿,这才想起今天是戴帽节。成千上万人正聚在市中心的南码头广场,那里有阿曼达女神铜像。

  上世纪初的晚上,有一群学生在阿曼达铜像附近彻夜狂欢,无意间看到夜色里孤独的女神像,怕她冷,于是给她围上饭店的台布,又有人取下头上的白色圆顶黑檐帽帮她戴上。

  女神不再孤高,披着台布,帽檐下露出的头发波浪一样卷曲。有鸽子从旁掠过,夜晚都变得俏皮。

  从此以后,一年一度,每到那个日子,总有人去给阿曼达戴帽子。久而久之,成了固定节日。

  卫来经历过一次,狂欢自下午开始,几乎半个城市的人都会在女神像前聚集,自发戴上白顶黑檐帽,奏响音乐,开香槟,举杯庆贺,互相拥抱,彻夜狂欢至凌晨,等待代表着春天的五月到来。

  听这声响,节日的庆祝已经开始了。

  卫来起身,顺手拿过手机,上头有一条短信,麋鹿的。

  ——明晚九点,酒吧。

  他想了好一会儿,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短信里的“明晚”,应该就是今天。

  受戴帽节的影响,酒吧里人不多,连埃及艳后都没来上工。埃琳和阿莎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不完的话。

  麋鹿来得很准时,门一推开,直奔卫来坐的那张桌子——自桑拿房那一别后,这是第一次见面。

  麋鹿想必又有千言万语,如同努比亚的沙暴倾泻。卫来防患于未然,防他行事夸张,还要防他揶揄嘲笑。

  “别叫我圣诞树,别上来就抱,老实坐下,敢笑我爱上客户,你就滚蛋。”

  真是刀刀都砍在了要处——麋鹿僵了半天,一脸的欲求不满,终于悻悻坐下。

  然后他把拎着的包摆上桌面:“沙特人把你的报酬打过来了,知道你喜欢现金,但不喜欢面值太大的——换好了。”

  卫来拉开包链,略扫了扫,忽然想起什么:“帮我捐了吗,割礼的那个?”

  麋鹿说:“真捐啊?”

  卫来斜了他一眼:“有点心疼,但说过的话又不能收回来。”

  麋鹿惊喜交加:“卫,你居然知道心疼钱了?这一个月真是没白过!捐一半,还剩一半,剩下的,你不会再去拉普兰包船了吧?”

  卫来没吭声,顿了顿,问他:“剩下的钱,够买下我住的那套公寓吗?”

  麋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想买房?”

  卫来轻描淡写地说:“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

  他招招手,示意埃琳上两杯黑啤。

  麋鹿忽然想起了什么,打量了他一回,觉得他情绪还算稳定,应该不会避讳。

  “有件事,你可能感兴趣。记不记得……你让我打听热雷米一案的细节?”

  卫来看他:“怎么说?”

  “我花了些钱打点,和警局内部的人通了关节。据他们说,这案子没销,但也没进展,所以他们又倒回去,把一些排除了嫌疑的人拿出来查,其中就有岑小姐。”

  “然后呢?”

  “就在来的路上,他们给我更新了进展。说是昨天,法国警方收到一封来函——卡隆的上帝之手宣称对三年前热雷米被害一案负责。”

  卫来一愣。

  麋鹿啧啧:“没想到吧,收到来函的当天就结案了,据说还吃了宵夜庆祝。”

  卫来喃喃:“是没想到……”

  他轻笑起来。

  这算是绝处逢生吗?一路走来,都是上帝之手想要岑今的命,临到末了,为她扫平最后一道障碍的,也是他们。

  他说:“岑今还是很会选,恩努是个能做事的人。”

  麋鹿冷笑:“她当然会选,选你不也是选对人了嘛,就是在保护区里瞎了眼……”

  卫来面色一沉:“在保护区里她没得选。”

  麋鹿沉不住气:“还为她说话呢,害得你差点儿死了。如果那个狙击手再高明那么一点,如果当时不是我让可可树小心那三个保镖,你现在在哪儿呢?你还做得成圣诞树吗?早烧成灰了吧。”

  卫来沉默了一会儿:“从虎鲨的船上下来之后,路线就一直是我在定。我问她:‘你跟着我走,我真把你带进危险里,你会怪我吗?’”

  “她回答说:‘跟着你走,又不是说着玩的,是我的决定。真的遇到危险,愿赌服输,有一半是我的责任,只怪你一个人就没劲了。’”

  麋鹿听得一头雾水:“你想说什么?”

  卫来问他:“知道我为什么拼了命地帮她吗?”

  “因为你被女人迷昏了头呗。”

  卫来大笑着端起黑啤,和麋鹿碰了个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放下:“我喜欢她,当然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和她在一起,这么久以来,哪怕是关系已经很亲密了,她都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请你留下来陪我’‘请你保护我’‘请你不要扔下我’。

  “她明明就很危险,都做了我的女人了,为什么不提点要求?你知道吗,我给她买过……两块披纱,不对,披纱人家没要钱,只买过一个当地人的粗制口红,很便宜,大概连半欧都折不到。你在酒吧给个漂亮姑娘买杯酒,大概都不止这点钱。

  “你喜欢上一个姑娘,要么拼命为她散钱,要么拼命对她用情。她什么都不要,是你,你怎么做?

  “前半程我保护她,是沙特人给的钱;后半程她说不想雇我,我逼着她写下欠条,是我的决定。

  “我还没见到她,就知道她收到一只断手;我去签约的时候,就知道有人闯进白袍的房间;还没上虎鲨的船,快艇就在公海炸飞了——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清楚地知道会面对什么。说白了,愿赌服输,对方出的是狙击手也好,火箭炮也好,我都有心理准备。

  “我拼命去帮她,想把她的一切危险都格挡开。上帝之手是她创的还是热雷米创的、可可树创的,其实没太大区别。就算刀子是握在她手里的,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自杀,我还是会上去阻止。”

  麋鹿听得云里雾里:“那你还是气走了啊……”

  卫来冷笑:“怎么着,男人还不能有点脾气了?她六年来过得那么痛苦,我没有资格指责她什么,甚至挺心疼她。但一码归一码。

  “从感情上来讲,我就是心里不舒服。我不想很大度地笑笑就算了,不然多憋屈,所以要走。在关键问题上,我得有个态度,不然以后不被重视,没地位。”

  麋鹿张口结舌,半天才说得出话来:“卫,当年我和我老婆吵了架,都是伊芙离家出走,我去追……我从来没听说,一个男人走了,让女人来追的……

  “她要是不来呢?那个岑小姐,看起来挺心高气傲的。

  “这都好几天了,她都没来。卫,说不定还是要你回头去追,脸往哪儿搁啊?不过没关系,反正你脸皮厚,当初你还说绝不跟客户发展除了钱之外的关系……”

  卫来咬牙,手里的黑啤正想兜头泼过去,墙壁上的挂钟忽然报时。

  十点,新闻时间。

  常客都知道规矩,在埃琳的酒吧,新闻时间如同停火协定,不管你在忙什么,不管你是否真的关心,手头事都得停下,全情投入。

  今晚的重磅新闻来得突然。

  播报者抑制不住声音的激动:“今日,僵持了一个多月的沙特油轮天狼星号劫案取得重大进展。下午三点,按照海盗的要求,沙特方面动用水上飞机,将装有300万美元赎金的邮包空投到海盗指定的海域……”

  麋鹿双眼放光:“卫!是天狼星号!”

  只恨不能大声嚷嚷,让全酒吧的人都知道,这事他有份参与,还见过白袍。

  不消他提醒,卫来在看了。

  画面上,水上飞机投下邮包,邮包上很快张开橘红色的降落伞。镜头下方,几艘海盗的快艇在海面上快速绕行,画出巨大的白色浪圈。

  每个人都或蒙面、或拿衬衫包住头,画面颠簸而模糊,分不清船上的那些身影哪个是虎鲨,哪个又是热衷于给他嚼阿拉伯茶叶的沙迪……

  酒吧里,人人看得聚精会神,卫来就在这个时候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公寓楼外很冷清,这一晚所有的热闹大概都聚在戴帽节了。卫来倚住墙,低头衔住烟点上,吸了两口,微弹烟身,看烟灰落下,散失在水亮冰冷的路面。

  十多天前,他还在船上。那两天,红海的沙暴长蛇般拖行肆虐,船上时刻都很热闹:虎鲨暴躁谨慎,沙迪不紧不慢,还有仗势欺人的小海盗,抓住每一个机会耀武扬威。

  而现在,他们被一道电视屏幕分割,万里之遥。

  现在,海盗们在分钱吧,几乎能想象出那场面,免不了争斗、鼓噪,还有整齐划一的:“money!money!money!”

  南码头的方向,又一拨欢呼的、被距离和高低不平的房屋稀释了的声浪传来。

  真热闹。

  一生中,太多路遇的热闹,无数人聚在一起陪你喧嚣,却太少人能陪你寂寞。

  左手臂上,腕根处,一线酥麻微微探头,慢慢地向着肘心游走。

  安静的街面上,响起脚步声。

  卫来忽然不动,只烟气飘到眼前。

  他没有抬头,看到一道被拉得太过纤长的影子,慢慢和他的融在一起。然后,那个人,穿棕色高跟的小羊皮靴,站到面前。

  卫来笑,单手弹了弹烟灰,另一只手伸出去搂住她的腰,带进怀里,听到她说:“卫来……”

  卫来说:“嘘……让我抽完这支烟。”

  街道那么安静,烟身过半,冰冷的墙面浸得他后背发凉,怀里却是暖的。这暖浸到心里,心也是满的。

  他喜欢坐在高处,听城市声浪,俯瞰行人如游蚁般来来往往。

  麋鹿和可可树都跟他上过屋顶,也都问过他,到底能看到什么。

  他回答:“人气呗,人会发出体味、气息,会说话、打架、交流情感、歇斯底里、要死要活,所有这些都要用到气啊。”

  可可树说他胡说八道。

  逼急了,他又答:“能看到很多故事,发生的、发酵的、消失的。”

  其实他还是胡说八道。

  他只不过喜欢看那些人,尤其是那些不急着赶路的人。那些人,通常三三两两。

  有情侣,或是甜蜜,或是拌嘴。

  也有一家人,父亲软语哄着小女儿,儿子撒泼放刁,把母亲气得无计可施。

  卫来每次都看着笑,一坐就是很久。

  他以为,这些在他身上都不会发生。

  他以为,他不过是一条和人群擦身而过的船,不耽误过一生,不耽误看风景,但也不会有人登临。他会一直随波逐流,在脱轨的人生里看人世间车行如梭,直到船板朽烂,锈在无人知晓的乱滩。

  卫来低头问她:“想好了吗?上了我的船,下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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