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沙漠,可见度并不差,银色的月光镀着每一处沙丘起伏,还有沙漠线被碾过无数次的车辙印。

  有卫星电话的gps经纬定位,卫来并不担心迷失方向,而没有指定的汇合地点,更让他感觉轻松——大方向不变就好,也许日出的时候,就能看到海岸。

  夜越来越静。

  经过游牧民的帐篷,车灯扫过无数或惊起或趴睡的羊。

  经过淘金者的营地,有人茫然地从帐篷里探出头来看,帐篷边散着空罐头和水烟壶。

  经过补给的小镇,没有灯光,没有人声,低矮的房子像随意搭建的积木。车子在空空的街道上急速穿过,后头惊起几十米的沙尘,又伴着车声的远遁落出一条新的辙痕。

  这样的沙漠,几近温柔。

  卫来觉得,这足可列入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刻和场景之一。

  没法准备,没有预期,踉跄撞上,温柔到只能拥抱,舍不得推开。

  岑今低声说:“这路要是永远走不到头就好了。”

  卫来看了她一眼:“你说这话时,能考虑一下司机的感受吗?永远走不到头,你是想累死我?”

  岑今笑:“我帮你开一段?”

  卫来摇头:“别抢我的活,你时不时跟我说个话就行,省得我犯困。”

  她今晚表现不错,没有倒头就睡。

  岑今说:“我现在很想吃东西。

  “林永福的手艺很好,我第一次吃他做的菜,是糖醋咕噜肉,肉块外面裹了一层薄的糖醋芡,很脆,酸里带着甜,又有一点辣……

  “我请的那个日料厨师长,每餐都会做北极贝。冰镇,玫瑰红的裙边,凉凉的,味道很鲜甜,很嫩,又很滑,酱碟里点一抹芥辣……”

  卫来说:“停停停,你还是睡觉吧。”

  他今天就吃了压缩饼干、几个椰枣和一口瓜,经不住刺激。

  岑今惆怅似的叹了口气。卫来飞快瞥了她一眼,她细白的牙齿轻咬下唇,这一瞬间,既馋又可爱。

  比起初见,她现在给他的感觉,真的很不一样。倒不是说哪一面是伪装——有一种矛盾的调和、难解的兼而有之。

  “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对客户,一直这么多问题吗?”

  卫来摇头:“不是。我一般都很冷酷,不大讲话,像一堵墙。”

  “然后这墙到我这儿就成精了?”

  卫来大笑。

  说不清楚。

  一开始,他可能只是想让旅程轻松点,随时“找点乐子”,不然多闷啊——他是一堵墙,她是一幅画,这一路就是画挂在墙上,风吹沙打,参观客都没一个。

  然后,他其实是想跟她说话,不乏故意跟她对着干,也不乏故意想逗她的意思。

  那又怎么样,雄孔雀多么高傲,遇到异性,还不是拼命地开屏、扭腰、抖擞羽毛、屁颠屁颠要去吸引对方的注意?

  他说:“也不是,对他们没兴趣,所以没什么话讲。”

  车子里静了好一会儿。

  远处起了狼嗥,被风送过来。

  妈的。

  沙漠里有狼,他是知道的,但是这种时候,大自然给他配这背景音,太不友好。

  岑今转头看他:“你说这话……是对我有兴趣?”

  卫来目不斜视:“聪明人说话,别拐弯抹角。我对你有兴趣这件事,没遮掩过,表现得好像也并不含蓄,你要是一直没察觉——那当我没说,高估你了。”

  不是说,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藏的吗?贫穷、咳嗽,还有喜欢。

  那索性摊开了晒太阳,哪怕没有回应,至少得一个光芒万丈。

  “如果我对你没兴趣呢?”

  卫来无所谓:“很多人对文学有兴趣,文学对他们有兴趣吗?也不妨碍他们看书、买书啊。”

  “你刚要问我什么问题?”

  哦,对了,问问题,他差点儿忘了。

  “为什么那么喜欢穿晚礼服?”

  “因为漂亮啊。”

  “就这个原因?”

  “嗯。”

  卫来觉得,她说了真话,但不是全部。

  但没关系,爱漂亮挺好,他也喜欢看女人漂亮。

  后半夜,他让岑今不要再硬挨,想睡就睡。

  自己也偶尔停车,小睡个几分钟,或者抽根烟,精神提起来了再继续开。

  又一次停车的时候,卫来开始觉得冷。沙漠的日温差很大,有些时候晚上甚至能降到零下——这里虽然没那么夸张,但降温幅度也够呛。

  他转头看岑今,她似乎也觉得冷,整个人在座位上蜷成了一团。

  卫来起身,从前头跨进后车厢,拿了条盖巾过来帮她盖上。把盖巾的角掖进安全带时,他无意间看到她的脸,心里咯噔了一声,凑近去看。

  这一番动作,可能弄醒她了。

  普通人或许辨别不出,但他分得清装睡和真睡,看气息频率、眼睛是否平静,还有睫毛的拂动。

  他仔细看她睫根,然后对着她睫毛轻呵了口气。

  她的眼睛动了一下,睫毛微拂——清醒时的条件反射,装不出来的。

  卫来笑起来。他伸出手去,指背虚顺着她的眉,到脸颊,到嘴唇。

  然后他低下头,吻在她眼睛上。

  嘴唇可以感觉到她眼睛的轻颤,还有睫毛,一直拂着他唇边,酥酥地痒。

  他在心里说:我知道你醒着。

  岑今醒来的时候,听到了海浪声。

  她坐起身,有点茫然。天还没有大亮,海风是凉的,车子停在一处岸礁,车门全部打开。卫星电话斜挂在车头的反光镜上,天线拉得老长。

  她向来路看去,有一片低矮的小渔村,只几十户,棚屋都歪歪扭扭的,像是要倒,有只孤独的山羊在空地上慢慢地走。

  卫来呢?

  她下了车,手搭在眼睛上,四下看了一回,终于找到他。

  他在海里,随着浪一起游泳。白色的浪头把他整个包住,岑今以为他要消失了——

  下一秒,他又冒出头来。

  她盘腿坐到地上,一直盯着他看,直到他上岸,抹甩脸上的海水。

  岑今闭上眼睛。

  眼眉上,好像还能感觉到那个柔软的吻,炙烫,风吹不凉。

  忽然有水珠弹了满脸。

  她睁开眼睛,卫来正对着她笑。

  他在她身边坐下,一身的水。短裤湿透了黏在身上,后背上有小的伤口撑开,那一片的水渍都带血的颜色。

  岑今皱眉,然后移开目光。

  这不是她该管的事,她不管。

  卫来指了指斜挂的卫星电话:“我发了gps经纬定位过去,也跟他们通了电话,约了明天的时间。”

  “明天?”

  “赶了一夜的路,我觉得你需要休息,养养气势——不是说谈判需要气势吗?”

  岑今嗯了一声。

  顿了顿,她起身去拿自己的包,翻到烟盒,弹了一支出来低头衔住,点上了深吸一口,然后仰起头,把烟雾慢慢吐出去。

  烟雾模糊了她的脸。

  卫来忽然觉得,有一些事情,倒退回从前了。

  她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说:“休息一天也好,养足了精神,一鼓作气,早点了结这件事。”

  “没那么容易吧,不是说有些船被羁押超过二十五个月,谈判一直不顺利吗?”

  他并不想这场谈判黄掉,但也不想它顺利到风驰电掣般结束。

  岑今唇角扬起一抹讥诮的笑:“那是双方都没什么诚意,谈判代表也没什么能力。我来谈,不会这么久。”

  “这么自信?不是说不了解虎鲨吗?”

  “我不需要了解虎鲨,我了解人就行了。”

  卫来笑:“说得好像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中,你连身边最亲密的人都不了解。”

  岑今敏感地看向他:“你说谁?姜珉?”

  “这么聪明和精于安排,当初怎么会被他抓个现行?是他更难对付,还是你太疏忽?”

  岑今微笑:“你说这个啊。

  “我比谁都了解姜珉。

  “他在人多的地方讲话会很紧张,汗流浃背,所以要带两件衬衫,中途替换。

  “他从国内出来留学,遵从家人的意愿移民,很多想法都很传统。他是个好人,为人很宽容,但有些事绝对不能接受,比如,女人给他戴绿帽子。”

  卫来一怔,有一丝异样的感觉爬上心头。

  岑今还在笑,烟身在手边的石块上磕了磕。

  “他性情温和,胆子小,晕血,对一些惨烈的场面严重心理不适——这样的人想死的话,会选择比较温和的方式,不会跳楼、割腕或者走极端。

  “他从来就没想过,是谁把他的药倒了一半,掺了维生素进去。也没想过为什么他的朋友会‘凑巧’去找他打球,门又为什么‘凑巧’没关严,让那个朋友发现了自杀现场。”

  卫来盯着她看:“你安排的?”

  岑今没有看他,用力把烟头往土地上摁。

  “所以,你说,他有什么资格说我是他的‘劫难’?如果他觉得后来遇到的女人才是他的真爱,那他最该感谢的,应该是谁?”

  渔村醒得早。

  先是又一只山羊遛弯,然后炊烟上扬,人声渐杂,有人扯网缀补,有人在岸礁上晾海货。天色只微亮,已然拉开了这一日闹腾过活的节奏。

  面包车很显眼,也稀奇,有几个拽山羊来洗澡的小孩好奇地围看。卫来跟他们讲话,他们都大笑,听不懂,然后七嘴八舌地说话。

  卫来也听不懂。

  他回头看岑今,她也不懂:“非洲有些国家语言不统一,地方部落语言上百种,但渔村要对外出海货,一定有会英语的,你问问。”

  卫来压服下一群爬上窜下的小孩,吼:“english!english!”

  小孩们大笑,拖拽着山羊回村,过了会儿又回来,簇拥着一个脸膛发红、满头鬈发的中年男人,尖着嗓子回应卫来:“english!”

  卫来很纳闷:就不能把山羊留在这儿去喊人吗?小孩腿脚活,跑得太快,小山羊跟不上,四肢趴在地上被拖着走,一脸的生无可恋。

  那人叫桑托斯,自己有条快艇,经常驾去公海跟也门的渔船交易——临近的几个国家局势都不稳,几乎没监管,小打小闹的走私越界比比皆是。渔民也不懂什么法规条例,只觉得打鱼卖鱼,天经地义的事。

  这里像个贫瘠的世外之地。

  桑托斯说,这小村叫布库。

  “没有电话。想打电话,开车出去,往北二十多里地有个大点的村子,设了村公所,里头有部电话。那里还有警察,一个星期去一次村里,处理纠纷。布库村没有纠纷,警察不来,出事了大家自己解决。”

  一个星期去一次村里,这警力配备……

  “大家都在海边钓鱼,村里就我有船,有几家买得起网——我们的网都是头天张在公海里,第二天开船去拉鱼……

  “住的地方?你们自己去村里看,哪家没有人,你们就住吧。

  “你们是《国家地理》的吗?”

  他居然知道《国家地理》。

  “前年来了个美国人,说是《国家地理》的摄影师,拍了一堆照片走了。去年来了个法国人,也说是《国家地理》的摄影师,拍了一堆照片走了。你们的机器呢?”

  桑托斯探头朝车内看。

  卫来指给他看破了的车窗:“路上遇到沙尘暴,摄影机被吹跑了。”

  桑托斯恍然。

  渔村里的棚屋,真是……一言难尽。

  难怪歪歪扭扭——没有技术难度,卫来看一眼就知道怎么盖的:全部都是树枝树棍,粗粗削磨了打桩进地里,用稻草绑了围起来。树棍间的缝隙有大有小,顶上拉一张大塑料布,讲究点的人家会在塑料布上铺盖茅草。

  风大一点,就倒一点,再大点,再倒点,还有羊来啃——因为是用稻草绑的,有些羊会贪方便来吃草,啃着啃着,棚屋更歪了。

  歪得不能住了,就再盖。

  这样的棚屋,盖得有成本吗?真是谈笑间就盖好了房子,风一大,羊一啃,卒。

  哪家没人住?越歪的棚屋越没人住。

  卫来把车子停在门口,进棚屋里搭帐篷。日头一正,马上又会热浪滚滚,棚屋虽然歪,加上帐篷,两重阴凉,岑今会待得舒服点。

  想起岑今,他回头看了一眼。

  她坐在车里等,没什么表情,垂着眼帘,并不管好奇的村民怎么看她。

  从海里游泳出来,一切就不对劲了。卫来隐约觉得,昨天晚上,他可能做错什么了。

  他想不明白。

  帐篷搭好了,他去车里提行李,岑今想下车,眼前忽然一暗。

  卫来挡住了。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坐回去。

  卫来说:“是不是我昨天晚上亲了你,你觉得我太浪荡了?”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太不浪荡了。”

  卫来听不懂。

  这一路,孤男寡女,了无人烟,欲望一个控制不住,他可以对她做任何事。

  他没有,只偶尔放肆地想一下。

  昨天晚上,他可以更肆无忌惮,他也没有,甚至有些舍不得——有时候喜欢了,会不自觉地轻声细语、轻拿轻放,就好像爱花,他从来不攀折,情愿去养,撮细土壤,架起荫凉,风来挡风,雨来遮雨。

  折了花,只在床头香一宿有什么意思呢,相比占有,他想要的更多。

  岑今笑:“那天在飞机上,确实是我先招的你。你让我想清楚,是不是一时冲动,在找安慰……是,就是在找安慰。

  “我以为你也一样,难得聊得来,看得对路,这一路无聊,你情我愿的话,接吻、上床,未尝不可。毕竟你没娶我没嫁,冲动一下,又不伤天害理。

  “但是你认真了,你吻我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在意了。”

  她扬起头看卫来。

  哪个急色的男人会那么有心情,那么温柔地去吻一个女人的眼睛?

  “这样就太不好意思了,我是玩玩,你是认真的,这怎么行,多不公平。

  “不过也还好,谈判要开始了,三五天内,我可以了结这桩事。到时候,大家各走各路——你应该知道吧?我们的合约是到谈判结束,虎鲨点头的那一刻,你就自由了。”

  她再次下车。

  这一次,卫来让开了。

  岑今走过他,一直走进棚屋,低头掀开帐篷,矮身钻了进去。

  地布铺得平展,她坐下来,帐篷的飘门在晃,晃出缝隙的同时,晃进外头的嘈杂和白亮。

  天真热啊。

  小渔村里的外国面孔和面包车比岸礁上搁浅的鲨鱼还要新鲜,卫来几乎经历了全村人前仆后继的指戳和观看,还没收着门票。

  其中以小孩最为好奇和热衷,再加上无所事事,围着他简直不走了。

  桑托斯觉得,外国朋友既然不通土语,自己有责任在一旁陪伴,哪怕没有酬劳,也是件风光荣耀的事。

  有他居中翻译,卫来和小孩们很快打成一片。

  门口叽里呱啦,闹腾得岑今脑子疼,她把飘门掀开一条线——

  卫来坐在棚屋门口,旁边居然还有头驮水袋子的灰毛驴。驴都跑来看热闹了?

  他身侧围满上蹿下跳的小孩,一个最矮的小黑孩,两手攀着他肩膀,拿他后背当山爬。

  你不知道自己背上有伤吗?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大踏步走过去,把小孩拽下来扔到一边。

  她咬牙。

  不是她该管的事,随便他,后背被踏烂了都活该。

  卫来忽然回头。

  她飞快掩上飘门。

  过了会儿,有人进来,在帐篷撑架上敲了两下:“岑今?”

  “嗯。”

  他掀开飘门,半蹲在门口:“跟你商量个事。这村里没有水井,最近的淡水洼在两千米开外,渔民没水的时候,都向有驴的人家借,驮水袋子去打。

  “刚有个小孩打了水回来,我看了,水都是混的。我倒了点我们的水给他们喝,都稀奇坏了,说没见过这么清的。

  “我想了一下,明天就上船的话,我们车上的水还挺富余——我给你留足喝的,剩下的,我用我们的换他们的。

  “他们的水,我可以简单做一下过滤,你洗澡没问题。可以吗?”

  岑今没看他:“随便,可可树送你的水,又不是我的。”

  卫来有些感慨:“刚开始倒给那些小孩,都不敢喝,说没喝过这么清的,怕喝死人。”

  岑今说:“觉得这世界差别好大,是吧?有人捧一手金都觉得不够,而有人为了一口水会送命。”

  卫来沉默了一会儿,起身。

  岑今以为他要走,但并没有。

  她抬头看他。

  卫来笑起来。

  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发现他很喜欢笑:满不在乎的、敷衍的、促狭的、笑里藏锋的。

  他说:“岑今,其实,你不想跟我产生瓜葛的话,说一声就行,不用讲那么多。我喜欢你了,我就说出来了,没别的意思。我只是不喜欢让人猜,也不喜欢藏。”

  就好像那一次,察觉了埃琳是来真的之后,他很直接地跟她说:“埃琳,我们真的不来电。”

  埃琳说:“电要靠摩擦才会有啊,你老离我那么远,都不摩擦,怎么来电啊?”

  他头疼:“我觉得你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生活中确实充满太多疑问了。埃琳怎么想着想着,忽然发现自己喜欢的其实是女人了呢。

  卫来继续说下去:“现在我懂你的意思了,我会约束一下,不会让你不舒服——离谈判结束没几天了,不想看到你总板着脸,友好相处行不行?我比较喜欢看到你笑。还有啊……”

  他蹲下身子。

  “不要说你是玩玩的,玩不是你这样的。真的玩玩,不会在乎我认不认真、吻你哪里,也不会在乎要把姜珉救回来——玩家没有心的,你有。”

  他知道她有,她在白袍面前盖上盖碗的时候,他就知道。

  岑今的嘴唇极轻地翕动了一下。

  这棚屋好热。

  她慢慢闭上眼睛,说:“你这个人真啰唆。昨天晚上没睡好,我困了,睡会儿。”

  她躺下去,侧过身,脸颊隔着地布,贴住温热的沙地。

  卫来看着她。

  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他也曾经这么做过,因为不想让人看到真实的眼神、发红的眼睛。

  他笑起来。

  真像个小姑娘。

  临近傍晚,村民和小孩们对外来客的好奇终于耗尽,三三两两地离去,小心捧着白铁盆或者水袋里的水,头都不回一个。

  世情也是凉薄,之前那小黑孩恨不得黏在他背上,现在回家吃饭,都不招呼他一声。

  卫来自嘲似的站起,拍拍身上的沙,开始滤水。

  他拧开水袋口,倒了些在手心细看,晃动的浊黄;凑近闻,没什么异味。

  如果村民长期依赖这样的水生活,大的危害应该没有,过滤的程序相对简单,净水片可以应付。

  他掂了掂水袋的分量,在先前借来的铁桶里放了几片净水片,找了件干净的棉布t恤绷紧了蒙住桶口,然后把水袋的水倾倒进去。

  岑今过来看,蒙布上滤了些细沙杂质,水透过蒙布落到桶底,淅淅沥沥。

  卫来笑:“现在有净水片,方便很多。以前在野外,我会做滤沙层,或者削木头,用木纤维过水,很麻烦。待会儿我再烧一下,你就可以洗澡了,喝都没问题——不过你还是喝桶装的吧,保险。”

  岑今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又要洗澡?”

  在沙漠里其实没那么讲究,有的人十天半个月都难得洗一次。

  “这么热的天,汗都黏在身上,不水洗不舒服。车窗都坏了,昨晚吃了一晚沙吧?再说了,明天要谈判,你不得彻头彻尾收拾一下?古代人做什么大事之前,还得沐浴焚香呢。”

  岑今看着他:“你中文很好。”

  “你也一样啊。”

  她在沙地上坐下:“我不一样,我养父母是大学教授,研究人文,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也是他们的研究课题——一个学龄前的孩子,在文化环境迥异的国度生存,她的本土文化要怎么保留,异国文化又要怎么兼容。”

  卫来惊讶地看着她。

  岑今猜到他在想什么:“不用多想,他们没把我当成试验品,对我很好——你说的,做一件事,目的可以不单纯。

  “我有中文老师,定期上中文课。我养父母时常请中国留学生来家里和我交流,我后来交的男朋友,姜珉,也是中国人。

  “你不一样,你那么小就被带着偷渡到欧洲,生活一直动荡,但你说起国内,一点都不陌生。”

  一个水袋倒空了,卫来垒了石头围灶,顺便抽了根棚屋的木棍,拗折成几段,生火,然后把铁桶架上去。

  棚屋更歪了,它大概没想到除了风和羊,今日还会遭此一劫。

  卫来说:“小姐,这世上有一种街,叫唐人街。我连打麻将都会,你信不信?”

  三教九流,藏龙卧虎,各色面孔,各样企望。不敢说从街口望进去能看尽上下五千年,看个人生百态绝无问题。

  “被人道组织解救出工厂之后,我其实是被寄养,但没你那么好的运气,从车线缝衣服转成了扫地、擦窗、洗马桶……一气之下,我就跑了。

  “就在唐人街混,打工换饭。虽然也是做活,但自由啊,你对我不好,我就换一家,还能偷偷砸你家窗户,反正你也不知道谁砸的。

  “有个老头儿,在国内是教师,戴圆黑镜框的眼镜,像账房先生,费了种种周折来到国外,家人却没能申请成功——他做不了本行,只能给人打工、洗地、擦盘子,估计心里很寂寞。和我熟了之后,他说:‘卫来,我教你读书啊。’”

  “我说:‘去你的,老子忙着呢。’”

  岑今笑起来。

  卫来看了她一会儿,他不是说假话,他真的喜欢看她笑——尤其是看着他笑的时候,眼睛里有他。

  “后来他说,要不这样,我晚上在家做饭,你可以来吃,但是吃饭的时候,你得听我上课,行不行?”

  他看着岑今:“他要管我一顿饭,你懂吗?这还有不愿意的吗,让我叫他爹我都愿意。”

  有奶是娘,有饭是爹,都比他亲生的爹娘靠谱。

  于是到了晚上,卫来就去吃饭。有时中午没吃的,他就饿着肚子硬撑,撑到晚上一起吃,吃穷这个傻老头儿。

  老头儿在他耳朵边叨叨地讲,还像模像样地备了块小黑板和粉笔,在黑板上一字一顿地写。

  开始卫来不听,后来当消遣,边吃边听,还跟老头犟:“这个小三角形的内角和是180度我同意,但是旁边这个三角形,跟我头一样大,内角和至少200度!”

  岑今差点儿笑出眼泪:“你蠢啊你。”

  卫来低下头,唇角弯起。

  你以为我不知道三角形的内角和都该是180度啊,逗你笑呢小姑娘。

  铁桶里的水突突的,水泡在面上聚合,又炸开。

  水要开了。

  卫来的意识忽然恍惚。

  他记得有一次,老头在讲,他在吃,老头忽然敲着黑板说:“这道题我讲过很多次了同学们,谁来答一下,啊?我告诉你们,越不举手我就越提他……”

  卫来嘴里含着米饭,差点儿笑喷:“就我一个人,还同学们!你梦游啊!”

  老头怔怔地看着局促的斗室,像是看大梦一场,然后攥着手里的粉笔坐下来,过了会儿摘下眼镜——卫来记不清了,他到底是擦眼镜,还是擦眼睛。

  岑今轻声说:“水开了。”

  卫来回过神,长吁一口气,上前拎下铁桶:“一大桶,够洗了吧?”

  岑今想了想,摇头:“再多烧点吧。”

  卫来觉得没必要:“一桶足够了,比你昨天用的水多多了,烧多了也是浪费……”

  “多烧点。”

  行吧,你最大,你说多烧就多烧。卫来不想跟她争,去到最近的一户人家,连比带画的,又借了个桶回来。

  天黑下来。

  岑今进帐篷洗澡,卫来又当了一回看门的。其实棚屋没有门,只有个供人进出的框,村民好像也不习惯有门,大多在门口拉块布——村子只那么几十户,这么多年下来,都沾亲带故,反正都穷,并不防着谁。

  卫来主要的职责是赶羊。

  这里的羊散养,都趁晚凉时出来遛弯、啃草、闯门,然后被赶,可能是家常便饭。只片刻工夫,临近的几家已经几次大嚷大叫。每次卫来探身去看,都能看到从门里慢条斯理地走出一头羊。

  他赶了两三只,眼见天黑得厉害,转身折了两根照明棒搁到高处照明,再一转头,又来了一只,正往门里钻。

  卫来摁着它脑门心,就把它推出去了,骂它:“有人洗澡还往里去,要脸不要?”

  话音未落,身后飘门呼啦一声,岑今出来了,裹着披绸,拿毛巾擦头发,边走边说:“没洗完,剩了大半桶。”

  早说了用不了这么多,卫来一脸的“我就知道会这样”。

  角落里有床,扎起的木棍搭在石板上,凹凸不平。岑今过去坐下,漫不经心地说:“你去洗吧,不要浪费了。”

  卫来说:“我洗澡方便得很,只要擦一下……”

  及时刹住了——岑今的脸色忽然沉下来,还怪凶的。

  真是,还不是沙漠用水不宽裕,要是足够,谁还不想洗啊——吃了一夜沙,海里泡完带出一身的盐,又是搭帐篷又是烧火的,他也想痛快地洗个澡好吗?

  他矮身钻进帐篷。

  里头的照明棒很暗,光下笼着两个铁桶,其中一个桶里的水,几乎就没动。

  说了一桶足够,非让他多烧一桶……

  卫来掀脱衣服,脱到一半,心里忽然一动。

  他慢慢坐倒在地上,看着那桶水——他知道自己一定笑了。

  真是……

  岑今坐在床上,头发擦得越来越慢,凝神听帐篷里的动静。

  你倒是洗啊,你不是进去睡觉了吧?你不是把水喝了吧?

  “岑今?”

  水声终于响起来,哗啦哗啦。

  “嗯?”

  “明天海盗就会过来了……那些海盗,是什么样的人?”

  岑今皱眉:“这怎么讲得清楚。”

  “大致给我讲讲吧。照面之前,我总得知道对手是什么样的人,是加勒比海盗那样,还是维京海盗那样?船上会升海盗旗吗?一个骷髅头,架两根交叉大腿骨的那种?”

  岑今笑:“胡说八道……海盗大多是渔民,很穷的渔民。”

  她思忖着该怎么样把这事说清楚。

  起初的时候,索马里的渔民日子还挺好过的,毕竟国家海岸线有3000多千米,鱼类资源很丰富。但是后来,九十年代,前政府被颠覆,国家进入了十年的内战状态,到处是军阀割据。国家秩序的坍塌,带来了一系列的问题。

  首先是货币贬值。索马里先令成为世界上最不值钱的货币,2000索马里先令只约合欧元……不行,欧元约合不起,约合人民币4毛钱,而且还在贬值。

  其次是欧美捕捞船只的到来。军阀各自混战,海岸线门洞大开,欧美捕捞船趁乱而来,在索马里海域采取灭绝性的捕捞政策,甚至驱逐渔民。自己国家的海域,自己捕不了鱼——政府没能力管,因为没政府——而渔民捕不了鱼,就没了生活来源。

  再次……

  咦!

  进来一只羊。

  岑今盯着羊看。

  它也盯着岑今看,面相很纯良。

  岑今慢慢把腿缩上床,心里默念:别过来,我刚洗完澡。

  羊好像对她确实也没多大兴趣,过了会儿便偏转头,好奇似的盯住了帐篷的飘门。

  水声传来。

  女人是水做的,这一刻,岑今觉得自己是坏水做的。

  她在心里说:去,乖,进去。

  然后,羊就进去了,慢条斯理,毫无心理负担。它大概以为,和历次闯门一样,这不过就是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

  卫来的吼声传来:“要不要脸!流氓!”

  帐篷里一通桶撞、水翻、羊叫。

  然后,飘门一掀,卫来出来了,全身水淋淋的,大概还没顾得上擦,只套了条短裤,手里……

  没错,他一只手攥着山羊两只前脚,沉着脸往外提拖。山羊一脸被侵犯的惊恐,两只后脚在沙地上踢踏,屁股死命往后赖。

  ——你干吗?你干吗?我就看看,你干吗?

  岑今掀起披绸多出的一角,慢慢给自己扇风。

  “卫来,你是外国人,刚到人家的村子。这羊是村民的财产,你要是把它弄死弄残了,村民再合伙把你弄残了——这可是外交事件。”

  卫来咬牙,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起过把羊宰了的念头。

  但就这么放它出去,他心有不甘。

  他继续把羊往外拖。

  岑今的目光一直追过去。卫来停在棚屋外,挑了根又粗又牢靠的栅棍,把羊硬生生提站起来,两只前脚跟栅棍交叉,绳子三绕两绕,捆了个扎实。

  羊支棱着腿站着,发出咩的一声,目光里充满绝望: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它本不该这么快直立。

  站着吧你!

  卫来抹了把脸上的水。

  幸好都快洗完了,桶虽然翻了,费的水不多——他进了屋,摘下帐篷撑架上挂着的毛巾,悻悻地边擦身上的水,边坐到岑今边上。

  她继续扇风。

  卫来忍不住问:“你就没看见那羊?”

  “没有。”岑今很诚恳,“当时我一直在想怎么回答你的问题,所以……完全没注意。”

  行吧,明知道她脱不了干系,但能怎么着?

  卫来吁了口气:“那说回索马里,海盗是什么情况?”

  岑今看着他:“发生那样的事,就……过去了?”

  至少抱怨两声、咒骂两句……居然没事人一样继续聊海盗,心大得可以开船了。

  卫来说:“怎么着,不就被羊给看了吗?”

  岑今笑笑:“谁知道呢,帐篷里的事,反正只有你和羊知道。”

  卫来牙痒痒的:“它刚一进去就被我轰出来了,几秒的时间,能发生什么事?”

  岑今偏过头不看他,裙裾掀得不紧不慢,自言自语:“那谁知道啊,一眼万年,瞬间即永恒,宇宙大爆炸,也就一两秒啊,然后万物生。”

  卫来气笑了,齿缝里迸出字来:“岑今。”

  岑今转过头。

  他伸出手指点她,没戳到,还算是克制。

  他说:“你也是运气好,是我的客户。”

  雇佣关系、一纸合同,这些对他确实还都有约束的效力。

  换了是麋鹿,这么挑衅他,老早就被拆了骨头下锅炖了。

  换了是可可树,老早就被劈成柴炖麋鹿了。

  你运气好,还能在这儿坐着,你要真是我女朋友,哪会跟你费这话,早就拖过来……

  岑今斜眼看他:“是客户怎么了?”

  她微侧着头,下颌扬起,脖颈一侧漂亮修长的美人筋把他的目光一路牵向锁骨的浅涡和圆润的肩膀。

  卫来喉咙发干,再说话时,声音低沉沙哑,急需一盆冷水内淋外浇。

  于是他说:“你现在给我讲一下海盗。”

  是该说回海盗了。

  照明棒的光又快耗没了,整个渔村都没有亮,风送来海浪声和略腥咸的气息。

  岑今说:“海盗就是渔民,很穷的渔民。

  “索马里爆发内战以来,社会和教育体系都已经崩塌,文盲率很高,接近八成。官方语言也不是英语,有时候,小一点的海盗团伙,一群人中也没一个会英语的。想和船东谈判,还得掏钱雇个懂英语的,还要支付长途话费。”

  卫来想笑:给他打电话的那个海盗,英语还算顺畅。看来虎鲨是当地最大的海盗头目这话是说得通的——手下的各类“人才”还算齐全。

  “他们的仇恨一直在发酵:一是世代打鱼的海域,自己不能去,去了还要被外国渔船驱赶;二是灭绝性的捕捞政策,使得海里很难捕到鱼,断了生活来源;三是军阀混战,本来就饿殍遍野,联合国送来的救济粮,还都让有枪的人给抢了……”

  卫来沉默。

  记得白袍跟他说过,虎鲨起初也只不过是个领粮食的难民。

  “几年前的印度洋海啸,又意外地掀开一桩生态灾难:欧洲一些国家利用这里的政府无能,将本国的核辐射垃圾、化工有毒废料运到这里倾倒。海啸把这些有毒垃圾翻上了海岸——那些沿岸居住去捡垃圾废料的人,很多受到辐射感染,一年内就有300多人死亡。”

  卫来纳闷:“欧洲离这儿挺远的啊,千里迢迢过来倒垃圾?”

  “欧洲对核辐射垃圾有处理标准,一吨的处理成本是1000美元左右。但是他们辗转和这里的政府签了合同,倾倒一吨,支付8美元,这么一算,运输成本根本不算什么。”

  卫来叹息。

  他想起那个唐人街老头儿摇头晃脑念的古文:“人之生,譬如一树花。”

  子宫结胎,都是同一棵树上、同一树花,但飘去哪里就很难说了:粪坑、酒席、堂前、脚下。

  那里金贵,有毒垃圾要封存、隔离、高科技处理。难道这里就低贱?8美元,哗啦一倒,继之以感染、变异、死伤。

  “所以可以理解为什么当地渔民仇恨一切,仇恨外国人,也仇恨政府。起初,有外国船只经过,他们上去打劫、搞破坏、扣押船员,纯粹出于泄愤。

  “忽然有一天,他们发现,船东居然找中间人向他们递话,表示愿意支付赎金把船给拿回去——原来不打鱼,也能赚到钱。

  “然后,一个行业就产生了。”

  照明棒彻底不亮了,羊立起的影子斜拉在沙地下,伴着一两声呜咽似的咩音。

  “除非将来这个国家可以真正强大,否则海盗问题很难解决,越压制越猖狂——现在亚丁湾的护航舰队越来越多,但海盗的袭击不减反增。

  “而且,有人做过调查,索马里的民众超过半数赞同这种行为,他们觉得海盗是英雄,给他们出了气。另外,海盗拿到赎金之后,会去花天酒地——那一地带依托着海盗的消费,又形成了一条特殊供应链:食品、烟酒、女人。换言之,海盗又养活了一大批人。”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条分缕析。受曾经的职业影响,这是她做事的习惯,说什么都要说清楚内因外因、前因后果。

  她看向卫来,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很闷。

  太暗了,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轮廓和眼睛。

  岑今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明天见到海盗,不要带着很猎奇的目光看他们。除了那些头目,他们大多是跟风的穷人,赤脚、不识字、满怀愤懑、生了病没钱治、分到了钱就去花天酒地。不用跟他们争辩逻辑、道理、是否违法,他们不懂。”

  卫来沉默了一会儿,笑起来:“你口口声声跟我说这条船不重要,暗地里还是做了不少功课啊。”

  “功课倒没怎么做——在土耳其的时候,有个人塞给我一本分析海盗的杂志,无聊的时候,我就翻了一下。”

  卫来心中一动:“你看了?”

  “不然呢,拿来扇风吗?”

  “杂志上还说了什么?”

  “还说有专家谴责那个第一个付钱的船东,觉得他开了个很烂的头——如果海盗不知道还能赎船这回事,也许就没有后来那么多劫案了。截至目前,亚丁湾的船只劫持,支付出的最高赎金是150万美金。”

  难怪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天狼星号。这一次,海盗叫出了2000万美金的高价,船东们都怕沙特人再开一个烂头。

  卫来压低声音,形同耳语:“能问一个……问题吗?”

  他想问的,应该属于商业机密,所以不自觉压低声音,生怕隔墙有耳——尽管墙外其实只有羊。

  岑今的身子倾过来些,声音也故意压得很低,像接头:“你说。”

  真是……也挺能演的。

  “沙特人的心理价位,是多少钱?”

  岑今伸出手,指尖触到他手背,然后轻轻写了个“5”字。

  “500万?”

  “最多500万,给我的酬金是30万。”

  2000万和500万,这都不是对半砍了,这是要从海盗的牙缝里生拉硬拽出1500万来。

  卫来皱眉,总觉得无从下手。

  “有把握吗?”

  岑今笑:“开始我答应了,后来我又涨价了,我要50万。”

  卫来也笑:“真巧,涨价那次,我好像看到了。”

  记得白袍亚努斯被她的坐地起价气得跳脚,这还不止,她还不接受一半定金制,要求所有的钱一次性打进账户,拿到钱之后再出发。

  卫来一直想不通:“他怎么就答应了?”

  “因为我跟他说,给我50万,我把赎金谈到300万。”

  卫来倒吸一口凉气。

  300万。

  海盗舍得吗?这都不是吐骨头,是直接往外吐肉了啊。

  “小姐,你要怎么谈?”

  岑今说:“上了船之后,你别漏过我跟虎鲨的每一句话,就知道我怎么谈了……你不信我谈得下来是不是?”

  卫来说:“我信。”

  他躺下去,双手交叠着枕到脑后。床上的树棍削得凹凸不平,有一些枝瘤还在,硌得他后背疼。

  他又说了一次,刻意轻佻和无所谓的语气:“我信啊。”

  岑今冷笑了一声站起,披绸裹紧,说:“那走着瞧。”

  她一路走进帐篷,卫来躺在床上,看着她的身影微笑。

  自己都说不清——当她说出“我把赎金谈到300万”的时候,他居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骄傲。

  她离开的背影,像个冲锋陷阵的斗士。

  去吧,去海盗的世界里兴风作浪,搅他个人仰马翻好了。

  愿意为你保驾护航。

  他闭上眼睛,将睡未睡的时候,唇角还忍不住弯起,喃喃了声:“300万。”

  月色皎洁。

  棚屋外,那只前脚被吊起的山羊认命了,脑袋耷拉到一边,百无聊赖。

  我不就看看嘛……不就舔了你一下嘛……

  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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