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雨细成了牛毛,但卫来没有再赶路的意思——埃高的路很差,尤其山地,多悬崖,很多地方都直接禁止夜间通行。

  他觉得就地过夜就不赖。

  晚餐重点是烤鸡。他拿刀子劈了粗细不等的树枝,粗的搭烤架,细的削成串钎。一系列准备工作做完,天已经全黑了。

  橘红色的火生起来,带着潮湿的呛味,针尖似的雨丝密密簇簇往火头上去,没挨近就蒸成了水汽——岑今形容说,像扑火的蛾子,都成了烟。

  听着怪凄凉的。

  但烤鸡是真香,卫来的手法挺好,他自己说,在冰湖过活的时候,顿顿是鱼,除了实在不能举火的时候生吃,其他时候,他都用烤的。烤多了无师自通,自然琢磨出一套技巧。

  而这技巧的重中之重在于——

  他把烤好的鸡翅递给岑今:“必须有想象力。你现在不能觉得自己在吃一个简单的鸡翅,你要想象着它被红酒煨过,色泽鲜艳,上头撒了牛奶渍过的洋葱粒,还有微融的细盐。”

  然而他的心思都白费了,岑今的想象力从来都不在吃上——风声、叶声、残存的雨滴声,一点动静都能惹得她一再回头。

  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

  每看一次,她就往卫来身边凑一点,卫来憋着笑,就是不说破。

  她忍不住问:“你说……山里会有老虎吗?我非洲的同事讲过,它们脚下有肉垫,走路的时候不发出声音,慢慢接近你背后,把你往后那么一拖……”

  说得自己后背发凉,又回头看了一眼。

  卫来说:“别问我啊,这个你是专家——埃高有老虎吗?老虎狮子应该更多在大草原上吧。”

  岑今喃喃:“好像没有……有埃狼和豺……”

  卫来叹气,让她换位置——背靠车,面向他,中间是烤架和篝火。这样总该没有背后偷袭的烦恼了。

  真心服了她了,她居然能低头往车底盘下看。

  “万一有什么东西,从车底爬过来,拽住我的脚往下一拖,速度很快,你想救我都来不及……”

  看来除了爱情片,恐怖电影她也看过不少。

  卫来说:“直说了吧,你是不是想让我抱着你?”

  岑今说:“你滚蛋,胡说八道。”顿了顿又补充,“但是晚上睡觉,你要抱着我……我最怕那种两个人一起睡觉,然后其中一个人被叼走了,另一个人都不知道……”

  说着,她又打一个寒战。

  车上有帐篷,但是地势不平,不方便扎帐;而且山地太湿,潮气重,卫来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在车上睡。

  他用帐篷罩住棕榈席,以防晚间渗雨,又把帐篷的边角尽量往车底盘上扎绷,即便有漏口,也至少做出个圈围的感觉。

  然后他吩咐岑今:“我睡前头,你,去车后座睡。”

  岑今眼巴巴地看着他。

  卫来说:“看什么看,我说正经的。做人要独立点,我不想抱着你睡,压得我胳膊怪酸的。”

  岑今气得直接就把自己摔进后座,身子蜷起来,脸埋进皮垫,再不看他。

  卫来说风凉话:“哎,小姐,你讲不讲究?你知道那垫子是谁屁股坐过的吗?脸还埋那么深……”

  这比热脸蹭冷屁股还悲凉,只能蹭冷屁股坐过的冷垫子。

  岑今头也不抬,伸手摸到一双编织拖鞋,没头没脑地向着他的方向扔。

  卫来伸手捞住,哈哈大笑。

  收拾到末了,他拨散火堆,亮红的火星在黑暗里上下蹿跳。他过去抱起岑今,说:“好了,事做完了,接你回家了。”

  岑今赖了一回,终于忍不住笑,任由他抱起来。

  卫来倚住车身,抬头吻她,火星高飘,零碎的光亮一点点飘灭在暗里。席子边沿积了好久的一滴雨落下,挟着最后一点橘红的水光滴入他后颈,顺着滚烫脊背一滑到底。

  明天,一定要找个有顶有床、有遮有挡的地方。

  这一晚睡得很好,只半夜里醒了一次——他听到窸窣的动静,身体的反应比意识快,手里的枪迅速端起,然后才想起要睁开眼睛。

  隔着挡风玻璃,他看到一双绿幽幽的眼睛。

  那是只埃狼,瘦到有些小,尖尖的耳朵耸起,尾巴在屁股后头轻轻晃着。

  它在拨弄早就熄灭的火堆,翻找吃剩的鸡骨头。

  卫来吁了口气,放下枪。和埃狼对视了一会儿之后,他用口型说了句:“吃吧。”

  那埃狼好像听懂了,并不怕他,又低下头去,不紧不慢地在灰堆里翻弄,齿间偶尔传来细细的啮骨声。

  埃狼走的时候,慢慢吞吞,一点一点融进夜色。

  卫来低头看岑今。

  她睡得很熟,呼吸轻缓匀长。

  小姑娘,如果今晚没有我,你就要被那么大的一头狼给拖走了,你知道吗?

  第二天开拔,一路随心随停。小雨季名副其实,有时能短暂迎来日光,但刚翻过一个山头,又会陷进绵绵细雨里。

  两人换着开车。车子大多在山地蜿蜒前行,这一路只经过了一个大的城镇。和山地村落的唯一区别,就是城镇里会有水泥造的房子,也会有零落的兜售小商品的窝棚。

  卫来带岑今喝了一回土制咖啡。

  是埃高当地人爱喝的咖啡,在一个木柱子搭起的草窝棚里,四面透风。窝棚里搭了口锅,用来炒咖啡豆,炒好的豆用捣杵粗粗捣碎,加了水放进火罐里烧沸就好。

  器具都很简陋,盛咖啡的是搪瓷小碗,两个人一人端了一碗,边吹凉边小口地抿。面前的条凳上放着糖碟,好多糖粒撒到泥地上,不少非洲红蚂蚁爬进爬出,艰难地把糖粒背走。

  岑今喝了两口,来了玩心,拿勺柄在一只蚂蚁前头画沟壑,截断人家去路。

  卫来看到了,皱眉:“你就不能让蚂蚁过点好日子?”

  岑今直接在蚂蚁身边画圈:“不行。”

  四面受困,可怜蚂蚁搞不清发生了什么,细细的小腿在地上拼命地挠。

  卫来说:“遇到狼就腿软,看到蚂蚁就欺负人家,我就见不得你这样欺软怕硬的。”

  他捡了根树枝,伸过去供蚂蚁攀附。可怜蚂蚁刚爬上去,岑今就拿勺柄敲树枝。

  于是蚂蚁又摔下去。

  卫来再救。

  蚂蚁再摔。

  在卫来看来,反正岑今喜欢,逗她陪她,也不费劲。

  在岑今看来,反正闲着无聊,有人陪逗,那就继续玩呗。

  在小贩看来,反正咖啡钱也付了,就是客人没喝两口咖啡,只顾鼓捣蚂蚁了,怪浪费的,他不是很欣赏。

  在蚂蚁看来——

  妈的讨生活容易吗?老子是工蚁,负责找食物,连生殖能力都没有,你们这种把自己的恩爱建筑在蚂蚁痛苦上的人能滚、滚、滚吗?

  进入赛门山地的时候是傍晚。这里刚下过一场雨,正迎来落日前最后一抹水意淋漓的金色灿烈。

  从高原上层层拔起、犬牙交错的大悬崖正笼在这行将褪去的日光里,崖身因着凹凸不平而明暗不定,乍看上去,像杳无人烟的斗兽场遗迹。

  而体感也从凉变成了冷。岑今在副驾上缩成一团,两层披纱裹在身上也形同虚设。卫来翻出帐篷的地布给她围上,地布因为防水、不透风,裹上了反而比一件厚外套还管用。

  大概是近米恩国家公园的关系,路上遇到的行人渐多。这里的主要运力是驴,驮米袋、柴火、包裹。卫来停车,向赶驴人问路。这儿好过苏丹,英语勉强算是通用,简单交流基本没什么障碍。

  打听了才知道,这一地带前一阵子发生过军事冲突,米恩国家公园已经不对外国人开放了。但因为管理混乱、保护力量不足,很多村民私自进入公园居住,里头现在甚至有村庄、通道和简易宿营地。

  卫来哭笑不得:“那现在到底是能进还是不能进呢?”

  那人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末了建议他往前再开一阵,先在共达镇住下。那是距离米恩最近的一个大镇子,算是中转站和这一带的中心,不少外国游客来了,都会在镇上停留。想打听消息,那里更合适些。

  谢天谢地,前路居然还有个大镇子、中转站、中心。

  开了没多久就到了,和他想象中的“大”有点差别,但卫来已经可以接受。这里虽然不大,但确实可以称得上热闹,街面上一眼扫过去,也有大几十号人。有几头驮货的驴站在街边休息,偶尔尾巴旁甩,胯间送下来几粒表面光的驴粪蛋。

  目光上溜,有几处店面上居然有灯牌和拉出的电线,虽然上面有脏的灰迹,但是太给人希望了——有电线就可能有电,有电就可能通水,有电器,有伴随电器而来的一切方便……

  卫来转头看岑今:“住这儿?”

  镇上只有一家旅馆,规模不小,临街带了个餐馆,据说入夜后就会改成酒吧。入口在边侧,里头是个大院子,院里三三两两的人,有男有女。女人都穿色彩明艳的长裙,外头松松罩着白色沙马。

  车子开进去的时候,大概是因为他们扮相独特,吸引了不少目光。

  卫来微笑,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像画,远近分层。

  这些人和目光是前景。

  各色的目光之后,中景是低矮的客房,有几处房顶做平,围栅栏,做成露天的阳台,上头摆一张小桌子,顶上罩大遮阳伞。

  而远景……

  远景是青灰色的苍茫山峦,高高低低,正在渐暗的暮色里牵连成线。

  太阳落下去了,一天又过去了。

  以他这一路的肆意张扬,对方如果行动迅速,最早今晚,或者是明天,大概就会盯上他们的梢了。

  卫来隐隐有种感觉——

  这里,会是某些事情了结的地方。

  卫来选了最好的一间客房,边侧有小木梯可以通往顶上的露台,上头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带一把大的遮阳遮雨伞。

  如果不是心头压着一桩大事,闲暇时尽可以和岑今上去坐坐,哪怕互相不说话都可以。

  晚间的时候,酒吧里开始热闹起来。客房都没灯,说是限电,院子里颤巍巍拉了根电线,吊着个橘黄色的灯泡。电压不稳,灯泡忽明忽暗,像这嘈杂夜里的一颗柔弱心脏。

  于是住客除了进酒吧消遣,都在院子里三两闲坐。几个年轻的埃高女孩聚在一起,和偶尔走近的男人低声说话,时不时发出轻快的笑声。

  有个当地女人进到院子里兜售沙马——埃高女人喜欢穿明丽的窄裙,外罩披纱样的白色沙马。因为山地气温低,这里卖的裙装和沙马都稍厚实些。岑今觉得自己需要,很有兴致地过去挑选。

  卫来起先还陪着她,后来感兴趣的人太多,围过来的都是姑娘们,他一个男人杵着怪不自在,于是退到边上去等。

  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要女人吗?”

  卫来转头看去,是之前聚堆的埃高女孩中的一个。

  他反应过来,那些女孩都是街女。

  这女孩很漂亮,年纪很轻,二十岁不到。事实上,那几个都不差。埃高人种肤色介于黑白之间,是美丽的咖啡色,据说是非洲女人里最漂亮的,前凸后翘、身段妖娆,摘下不少世界和区域性的选美桂冠也是事实。

  卫来的眉头皱起。

  那女孩回头瞥了一眼岑今,说:“我知道她和你是一起的,但女人是不一样的,你可以换换口味。”

  卫来大笑。

  他喜欢说话直白的人,也并不反感妓女,在他看来,还懂得尊重“交易”行为,即便是某种走偏了的自食其力,至少强过那些欺凌弱小、强取豪夺的人。

  他摇头:“你可以问问别人。”

  女孩并不死心:“只要两美金。你长得帅,我喜欢,可以再给你便宜点,最低一美金。”

  卫来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这女孩之前说的“要女人吗”,真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两美金?做爱?”

  女孩点头。

  “一次?”

  “一晚上,你可以几次就几次。”

  卫来难以置信。进入埃高之后消费不多,当地货币是比尔,结算都是岑今来的。他只知道这里是东非又一个很穷的国度,但究竟穷到什么程度,他没什么概念。

  他打量了一下那姑娘,这脸蛋、身段,在别处,多少男人得费尽心机拿香车玫瑰来讨好——两美金,玫瑰都买不到几朵。

  他摇头:“试试别人吧,祝你好运。”

  女孩的脸忽然垮下来,下一刻,她恶狠狠地攥住卫来腰间的皮带。

  卫来没躲,问她:“想干什么?”

  “你问过肉金了,不做也得付钱!”

  她回头又看了一眼岑今,她正跟小贩结算。

  “否则我就大喊,让你的女朋友听到。我还会把我的衣服拽开,说我让你摸过了,但你不给钱!”

  卫来说:“是吗?你知道在我看来,你像什么吗?”

  话音未落,他忽然伸手揪住她的沙马,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一个转身,把她撞摁在墙壁上。

  女孩猝不及防,尖叫了一声。

  院子里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边。

  卫来并不回头,微笑着一字一顿道:“像只要咬人的小狼狗,但是忘了长牙。现在不只是我女朋友,所有人都在看这里。来,把你之前威胁我要做的事,都做一遍。”

  那女孩尴尬,低声说:“你放开我。”

  挣扎无果,她脸上又浮起职业似的微笑:“我刚才只是开玩笑,男人要大度。”

  卫来笑,另一只手忽然举起,像是要抽她。女孩吓得下意识偏头,眼睛蓦地一亮。

  她认识他手里那张折起的淡绿色美钞,至少是十美金。

  卫来的手攥起,把那张钱团在掌心,说:“我这个人不喜欢树敌。能做朋友就做朋友,哪怕是假朋友,也至少比结仇来得让人心里舒服……不要再来打扰我。”

  女孩马上点头。

  “我知道那几个姑娘跟你是一起的,也别让她们再尝试——你做得到的。”

  女孩眼睛发亮:“没问题。”

  “你住这旅馆吗?”

  “我在酒吧帮忙,这几晚都在。”

  很好,卫来微笑:“那这几天,如果附近来了什么奇怪的人,比如总在周围转悠,再比如老是盯着我和我女朋友看,记得跟我说一声,你不会吃亏的。”

  女孩兴奋地舔嘴唇:“好,我帮你留意,我做事很认真的。”

  卫来大笑,和她击掌。手掌相碰的刹那,他把团起的纸币让渡给她。女孩紧紧攥起,咯咯笑起来,然后步伐轻快地离开,走到院子正中时,大声说了句:“是个玩笑,没什么。”

  说完,她甚至原地转了个漂亮的圈,像是落幕谢礼。

  院子恢复了先前的嘈杂,岑今抱着新买的衣服过来,似笑非笑地瞪他:“整天胡闹。”

  卫来也笑,拉她进屋,反手带上门,把她压到墙上一通热吻。

  黑暗中,岑今喘得厉害,身子一路下滑。卫来伸手捞住她的腰,问她:“你知道那女孩是干什么的?”

  “知道,性服务在埃高合法。”

  “不吃醋?”

  “分走我的人我才吃醋,她分走我什么了?”

  卫来大笑,打横抱起她,放到床上。

  然后他打开抽屉,摸到蜡烛和火柴,抽出梗子划着——这里停电显然是常事,蜡烛大概点过许多次了,烧得只剩寸长。卫来懒得再出去要,直接点上。

  “点蜡烛干什么?”

  “方便看你。”

  岑今脸上发烫,拿衣服扔他:“你滚蛋,吹掉。”

  卫来欺身上来:“你可别横,今天是为了你。”

  什么意思?岑今很快就明白了。

  这一次,他几乎没有弄疼她,手上很有分寸,极尽温柔之能事。

  但有些感觉,远比疼要命。

  岑今也没想到自己会失控,只觉得是忍到了某个极致,忽然爆发。

  骂他、推他,不顾一切要逃开,被他捞回来之后流着泪咬他,指甲在他后背抓出血痕。而当赤红色的烛光在眼睛里颠扑到熄灭之后,一切又忽然转成了抵死缠绵。她记得自己主动吻他,不放开他。

  激情过后,已是后半夜。月光透过窗子,把桌边一角照得白亮。那里蜡烛融成了一摊,有一些滴滑到桌子边沿,未及落下便已凝干,像严冬里房檐上挂下的冰锥。

  岑今羞得要命,卫来偏偏不放过她,伸手把她带进怀里,手指捏住她下巴,逼她看他,问她:“你自己知道你会这么发疯吗?”

  岑今不吭声。

  “我怎么发现在床上就不能对你好呢,你知道自己咬人多疼吗?你这是虐待你懂吗?”

  岑今忽然恼羞成怒:“不准告诉别人,不然杀了你!”

  卫来哈哈大笑,岑今气得抓过衣服去蒙他的脸,被他轻易拨开,低头吻住她的嘴唇。

  这个吻不带任何欲望,长久而平静,吻到她睫根发潮,以至于他都松开她了,她还是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忘记前因后果,只这么肌肤相亲到天荒地老。

  直到卫来递了件东西过来。

  冰凉,线条铁硬,是那把沙漠之鹰。

  “忘记跟你说了,这两天也许会有事,从现在开始,你要随身带着这把枪——会开枪吗?”

  他牵着她的手,带她一寸寸熟悉枪身、管座、膛室、保险机柄,卸了子弹让她试开枪,感受枪身的空震、滑套后移和击槌下压。

  岑今低声问他:“会很危险吗?”

  “哪有不危险的事,人在床上睡着睡着,也会睡死了——你自己说过的,忘记了?”

  “可以不死人吗?”

  “我尽量吧,一般我们都不希望死人,命是大事,多结一条就多一重麻烦。但是对方如果太过分,我也用不着客气。”

  岑今不说话了。

  那把沙漠之鹰,她以前只看卫来用过,到了自己手里,才知道很重,外形生硬剽悍,枪身很凉。

  特别凉,贴着她身体,好久也没见暖。

  岑今的眼眶忽然酸涩,颤声说了句:“卫来,其实我……”

  没有回应。

  她抬眸去看,他睡着了,唇边犹带餍足的笑。

  第二天,岑今一直睡到近中午。卫来比她醒得早,但早不了多少——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背对着她站在床边,刚把皮带系好。

  听到动静,他回头看她,似笑非笑。

  岑今开始还有点茫然,渐渐回想起昨晚,脸上发烫,拗弯了枕头过来遮住。

  床侧微微一沉,是卫来坐下来。

  “我算是明白,你之前为什么说希望你丈夫比你先死——夫妻生活的确会有不少秘密,传出去了,不太动听……”

  岑今咬牙切齿:“你有完没完?”

  卫来拨开枕头:“对你狠点,反而乖乖的;对你好了,就兴奋得像个小野猫,又咬又挠。要不是后来制住你,我看你能蹿到房梁上去。”

  岑今垂着眼睛不看他,睫毛一颤一颤的,半晌憋出一句:“疼吗?”

  卫来大笑。

  “你以为我是你?就你那牙口和咬人的劲,权当给我挠痒痒了。”

  岑今起身看他,肩上的牙印几乎已经看不见了,背上有几道红印,有些地方破了点皮,里头渗着血珠点点的红——她也不知道自己忘情的时候会这么放肆。大概不管男人女人,情到极致,总会夹带点毁坏的冲动。

  她把下巴搁到他赤裸的肩上,从后头环抱住他,静静感受他身体的温度。他上背宽厚,中央有道深陷的脊沟,两侧肌肉硬朗结实,只是轻拥,已经觉得很有安全感。

  岑今低声问他:“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卫来笑:“这种事怎么说得清楚。”

  就像他接受所有三角形内角和都是180度,从来不去想为什么。

  是说不清,她不是他保护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他的客户里有过名模,也有过性感巨星,他最多带着男人的目光打量欣赏,跟同僚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然后继续做回表情冷漠的一堵墙。

  打动你的眼睛的和打动你的心的往往是两种人。你可以清楚说出什么人可以惊艳你的眼睛,却说不好谁能叩开心里的门。

  岑今说:“我也说不清楚,如果早知道会这样……”

  早知道会这样,面试的那一天,还会选他吗?

  有个声音在心底说:绝对不会。

  但是如果不选他,就要永远错过了吧?

  她有片刻的失神,直到卫来追问她:“话别说一半,早知道会这样,然后呢?”

  岑今笑,岔开话题:“看那里。”

  卫来循向看过去,是燃尽的蜡烛,摊成薄而细腻的平,沿边凝下滴垂的三两根。

  世事纷扰是蚀人的火,人就是蜡块,从生到死,一点点磨受着融软融化。即便没有爱、陪伴了错的人,也可以这么融下去,以生打头,以死结尾,没什么两样。

  可是如果足够幸运,遇到对的人,他就像根蜡芯,火来的时候,会帮你燃出光、亮和热,然后一直作陪,直到最后一刻。

  卫来觉得奇怪:“让我看什么?”

  岑今说:“我让你看,蜡烛烧完了,要去朝老板要新的了。”

  开门出来,空气湿潮,早上可能刚又下过一场雨。卫来松了松筋骨,下腰的刹那,看到那个埃高女孩倒悬在他的视线里,往这个方向跑,跑到院子中央又停住。

  大概是顾忌他那句“不要再来打扰我”。

  卫来笑,起身迎过去,示意她跟他走到一侧墙边。这个角度方便讲话,也方便看到岑今在屋里的动静。

  女孩有点兴奋,给他递了根烟,划了火柴帮他点上:“有人打听你。”

  卫来心里一动,但并不想表现得太着急。

  他不紧不慢地吸了口烟,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吉妮。”

  “谁打听我?”

  “也不是打听你,是打听你的车。”吉妮指着他停在院子角落里的车,“说是吉普车,上头盖着棕榈席,全埃高也只有这么一辆吧。”

  她咯咯笑起来。

  卫来不动声色:“你继续说。”

  “天不亮就进镇子了,开的是辆面包车,车上有两三个人。他们没住店,听说住到人家里去了。”

  “哪一家?”

  吉妮不说,手心向上,要钱的姿势,笑得意味深长。

  卫来也笑:“昨天要你打听,今天就有消息,别是你编的吧——你知不知道,消息太灵通,也会让人怀疑的。”

  吉妮冷笑:“我们这种人,没有固定的工作,没事就聚在一起聊这聊那。镇子这么小,早上来了头狼,从哪个方向来的,叼了什么走,没到中午我们就都知道了,我有必要编吗?”

  “我要知道他们的住处,多少钱?”

  吉妮舔了舔嘴唇:“十……美金?”

  “好,待会儿给你。”

  吉妮笑起来,伸出的手垂下去:“你出大门,左转,一直到街尽头,有一排住户,墙是石头砌的,棚顶有绿有红。他们住红顶的那间。车子开到屋后的林子里去了,轻易看不到。”

  “车上的人有什么特征吗?”

  吉妮想了一下:“还挺普通的,跟当地人差不多,就是其中一个戴墨镜。”

  她给他解释:“现在是小雨季,经常下雨,出太阳的机会少,大清早的戴墨镜,很奇怪的。”

  卫来的眉头皱起。

  墨镜……

  难道是之前在假的海盗船上遭遇过的那个刀疤?他没淹死吗?被救起来了?

  吉妮斟酌着他的脸色:“没别的了,我什么时候可以……拿钱?”

  卫来回过神来:“还有最后一件事。你卖他的消息给我,会不会也把我的消息卖给他?”

  吉妮瞪大眼睛看他,先是不明白,蓦地反应过来,脸颊涨得通红:“我没有,我只是打听……”

  卫来伸出手指竖到唇边:“嘘……”

  吉妮停住,胸口剧烈地起伏。

  卫来微笑:“我知道你没有,我只是提醒你,吃两家饭的人,会挨两家刀,所以你得坚定一点——跟我做朋友,一定比做敌人好,因为不但有钱拿,还有命花。

  “我走了之后,你去找我女朋友拿钱,记得对她客气一点,尽量配合她——她脾气很好,没准会多给的。”

  卫来回房的时候,正赶上旅馆老板送咖啡过来,给他们解释:“住客都有,咖啡是房费里带的。早上过来,你们没起,这是补的。”

  说话间,大门口进来几个男人,都是当地人打扮,年纪不大,脸上带瑟缩腼腆,你推我挨地往里走。

  见岑今盯着看,老板冒出一句:“这些是要去南方打工的,过来找姑娘。”

  岑今笑笑,回答:“是去肯尼亚吧,也是不容易。”

  这对答没头没脑,卫来听不明白。

  老板走了之后,岑今给他解释:“埃高因为这些年经济一直不好,很多人背井离乡,偷渡去肯尼亚打工,几乎形成风潮。而这风潮里,又生出一个惯例。

  “因为在肯尼亚性服务非法,肉金又太贵,谁也不舍得拿自己辛苦攒下来的钱在那儿找女人,所以偷渡之前,他们要找个家乡的女人,温存一晚。

  “你没注意到吗?这小镇外来游客不多,却很热闹,就是因为这里是个汇集的中心——附近十里八村的男人,有这个需要的,就到这里来找女孩,谈妥了之后,就可以在旅馆开房。”

  卫来盯着那几张脸看了一会儿,心里迅速想出一个主意来。

  他从床下拖出那个帆布袋,挑了两把伯莱塔m9带上,匕首插进后腰带扣,又拈出一把四指铁指虎——这玩意儿是套在手指上的,上头带锐利尖刃,一拳下去,不残也伤。

  岑今坐到床上,沉默着看他。

  卫来自己都觉得不忍心,想了想,还是换了一把普通的指虎,然后抬头看着岑今笑:“以后,你如果遇到男人在打斗,千万要躲开,没有轻轻一碰这种事——最轻的一下子,都够你恢复十天半个月的。”

  准备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长舒一口气:“我要走了,有什么要说的吗?”

  岑今说:“如果能谈判,就不要动手好吗?”

  卫来笑,伸手拉她入怀,轻轻拥住她。

  “我下面说的话,你要记住。

  “我一直认为,最好的保护,不是把你关在门窗紧闭的屋子里,让对方怎么攻都攻不进去,而是你和我都要处在变动之中,让对方捉摸不透。

  “待会儿,我走了之后,你准备好足够的美金。吉妮,那个埃高女孩,会来找你拿钱。

  “你让她配合你,偷天换日——你告诉她,外面有人监视你,你要逃跑,你的男朋友会在镇外接应你。你换上她的衣服离开,用沙马遮住脸,没人看得出来。她要待在这个房间,至少一个小时之后才能离开。”

  岑今低声问他:“我要逃去哪里?”

  卫来笑:“带上那把沙漠之鹰和你昨天买的那套衣服,找个洗手间再换一次——很多人认识吉妮和她的衣服,为了避免引人注意,你要再换衣服。

  “然后去街面上选一个老实的、来找姑娘的男人,告诉他,你愿意跟他过夜,但要求回到这里,选房间开房。”

  他示意她看斜对面一间空着的小客房:“就定那间吧。

  “你就在那里等,我会去找你。记住,听到我的声音才能开门。万一那个男人不老实,你就开枪,枪口堵在枕头上,可以消音。”

  岑今抬头看他:“那你一定要回来。”

  卫来笑起来:“当然,我还要回来接你回家呢。”

  走是走了,但卫来并没有立刻去那片棚屋。他在附近的街面上逗留了片刻,像个普通的游客,摆弄黑木雕,又挑拣羊皮画。

  直到看到岑今出来——她裹着沙马,只露一双眼睛,截住一个年轻的男人,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男人耳根通红,看都不敢看她,任由她拽进门里去了。

  真不知道回头是该夸她还是训她。

  卫来吁一口气,看街面上人来人往,顿了顿,唇角微弯,觑准一个方向,忽然发足起跑。

  他眼里只有方向,其他的都是障碍——拨开人、绕过摊贩、跃过驴背、墙面借力、急速下坡、迂回着借助每一块大石和每一棵树的掩护……

  这镇子外围,不管哪个方向,跑得够远,就是进了山地——他假设在旅馆外围,对方也设了眼线盯梢,对比岑今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大变活人,他要简单直白得多。

  就是让你们眼睁睁地跟丢。

  山地是最好的掩体,山、石、水、树,以他受过的特训,没人能在这里盯住他。

  估摸着跑得差不多了,他停下脚步,倚在一棵树下静候了会儿,然后上树,借着密叶罩掩,取出单筒微型望远镜扫了扫四周。

  视野里,只有一只失群的瓦利亚野山羊,长长的弯角像京剧人物头上插的雉鸡翎。

  卫来回忆来时的方位,然后换向折回。如果他的计算没错,按照他的路径,会到达那处棚屋的背面。

  一路顺利,到达棚屋之前,他先看到了吉妮说的那辆白色面包车。对方大概是想做掩盖,折了很多枝叶覆住车身。卫来绕着车子转了一圈,砸碎一扇车窗,探头进去扫了扫。不错,有些绳索装备,他用得上。

  他拔出刀子,扎漏三个车胎——不习惯赶尽杀绝,所以留了一个。

  继续往前走,在棚屋后几十米处停下,掩身树后,用望远镜观察红顶的那间。

  屋子开着窗洞,偶尔有人走动,卫来的望远镜死死咬住那个窗洞不放。不全能看到脸,但根据身形、身高和衣服的颜色,可以确定里头是三个男人。

  他琢磨了一下。

  开枪不合适,一次最多干掉一个,打草惊蛇不说,梁子更难解了。

  一次性干翻三个不是不可能,但危险性高,他不是很想冒险——毕竟晚一点,还要去接岑今。

  最理想的,是逐一引出、放单、各个击破、不见血、绑起来谈判。

  怎么引呢?

  机会来得太便宜,有个男人出来尿尿,绕到屋后,看了看窗洞,估计是觉得不够隐私,又走远了些,避到一块大石后头。

  卫来在心里说:我谢谢你了。

  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他等那人放完了尿才出手,豹子般忽然窜出,带着指虎的拳头狠砸在那人腰肋处。那人痛得脸都变了形,还没来得及喊,头已经被狠狠摁进泥里,背上被膝盖顶住,顶得他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顺利得出乎意料,卫来皱眉头。

  他妈的能不能尊重一下王牌?第一次派来的人就不专业,这都第二次了,就不能找个稍微有点斤两的人来?

  卫来在心里计时,约莫过了五分钟的时候,屋里有个男人吼了句“怎么还没好”。大概是同伴这泡尿的时间太久,他有些不耐烦。

  卫来在这五分钟内利落地完成了一切——面上抹了几道湿泥浆,迅速上树。天上开始落小雨,天色更暗,他借着树冠的掩映,不动如山。望远镜的镜筒是他延伸出的眼睛,只在两个点移换。

  近处,先头被干翻的那个男人被绑吊在一棵树上,嘴里塞着撕下的衣幅。挣扎纯属徒劳,只让他被绑吊的身子在半空中晃得更厉害而已。

  远处,那个小小的窗洞传递出一切:约莫七分钟的时候,卫来看到刀疤露了头,又很快缩回去。屋里的气氛明显有些不安,又过了五分钟,那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出来。

  两个人都带了枪,很谨慎地一步步朝林子的方向走。卫来的位置高,可以把他们的动作看得大致清楚——毫无疑问他们没受过专业训练,连进入危险环境时互相为“眼”互相掩护都做不到,枪口都指着林子,后背空门大开。

  卫来想念可可树,有他配合的话,前后各一个点射,这场仗已经结束了——不过他仔细看了一下,其中没有那个ak,这说明对方的组织成员超过四个人。要这些小喽啰的命,远没有从他们嘴里套话来得有价值。

  看来背后还有别人,这事,今天、这里,了结不了。

  卫来屏住气,耐心等着。

  那两人行事有些犹疑,互相打着手势慢慢靠近,看到吊着的那个人时,明显紧张,慌乱地朝四面去看。

  就是这个时候了。

  卫来藏身的树距离吊人的那棵两三米远,但更高。他骤然发难,一声暴喝,直接从高处扑向那棵树。

  枪声响起,子弹向藏身的那棵树上招呼,嗖嗖从乱摇的枝叶间高速穿过。刀疤先反应过来,吼道:“到这棵树了!”

  枪口再朝这头举,已经迟了,卫来把这头的树冠砸得枝摆叶摇之后,准确抓住那根吊人的绳子,迅速下滑。刀疤还在努力从树冠中找人,忽然看到他出现,刚想出声示警,卫来已经扑荡过来,抱住他就地滚翻,再起身时,枪口已经牢牢抵住他后颈。

  直到这个时候,剩下的那个人才想起枪口再换向,瞄不到人——卫来躲在刀疤身后,直接拿他当肉盾。

  僵持了两秒之后,卫来问刀疤:“真不让你朋友把枪放下?不如这样,大家各开一枪,看谁瞄得更准。”

  他从刀疤脑后露出半张脸,看着那个人笑:“要不然你先?”

  那人手抖得厉害,刀疤大叫:“枪放下!放下!”

  刀疤显然是头,那人犹豫了一下,弯腰把枪搁到脚边。

  “踢过来。”

  那人看了一眼刀疤,依言踢了过来。卫来很快捡起来,单手滑下枪膛,子弹落地之后,把枪身远远扔开了去。

  卫来先搜刀疤,确认他身上没武器,又问那人:“身上还有武器吗?”

  那人摇头。

  “衣服掀起来我看。”

  那人把身上的衬衫掀起半幅,给他看身前,然后转身——卫来注意到,他腰侧略上处有个文身。

  刀疤忽然说:“我们猜到是你。”

  卫来回答:“那你的心真是够大的,你是不是以为比上次多带了一个人,就能放倒我了?”

  刀疤说:“谁告诉你,我只比上次多带了一个人?”

  卫来心头一凛。他反应很快,揪住刀疤迅速退至树侧,借助树干遮住后背。

  刀疤说:“我们只是先行三个人,进这镇子打听消息而已——上次,我们也不止两个人,如果没有接应的人,我们早淹死在海里了。刚刚,我们猜到同伴出了事,在屋里待了一会儿才出来,你以为,我们是紧急通知谁了?”

  卫来凝神注意周遭动静,脸上犹自带笑:“怪不得没有见到那个ak,原来转成接应了。”

  刀疤也笑:“你又说错了。他是体力不支,肺部进了海水,被送进医院了——我们又不是傻子,在你手里栽了那么大跟头,知道彼此实力悬殊,所以,我们特别花大价钱另外请了人,专门来对付你。希望这钱花得值得。”

  话音未落,卫来突然觉得肩侧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操!他一把搡开刀疤,向着那个方向连开数枪。借着这片刻混乱迅速滚翻开去,避到另一棵大点的树后。

  低头一看,肩侧的衣服上有个小孔。

  中枪了,刀疤请的人应该是狙击手。

  被子弹击中后,并不会立刻感到疼痛,这也是很多战场上的人打完仗才发现自己中枪的原因,起初的感觉就像是被轻撞了一下。

  卫来倚着树干静候了会儿,肩上才慢慢有感觉,灼烫、放射性的火辣刺痛,温热的血开始外流,他动作幅度很小地掏出刀子,割撕下衣服,做简单包扎。

  又是一枪,重物坠地的声音和痛呼。

  应该是打断了吊人的绳子,卫来心里发凉。

  他不大敢挑战狙击手。在战场上,这些人被称作“看不见的魔鬼”或者“单兵杀人机器”。出任务时,他们可以五到六个小时趴伏不动,喝水进食都是使用吸管,头脑非常冷静,枪法极准——不敢说枪枪必中,但曾经有人做过统计:越战时,平均每杀死一名士兵要用20余发子弹,但狙击手平均只需1.3发。

  他已经中了一发了,不敢冒险离开庇护所。

  天色变黑了,但这只对狙击手有利——枪上应该有夜视和红外瞄准。卫来控制着自己的吸气呼气频率,可以感觉到包扎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

  树身忽然轻微一震。

  卫来脊背一僵。那个人在打树,应该是想逼他慌乱间暴露。

  他握紧手中的枪,提醒自己沉住气。

  树身又是一震,同一位置。

  电光石火间,卫来忽然反应过来,头下意识一偏。几乎是与此同时,树干被打穿,子弹穿出的位置正是一秒前他后颈紧贴的地方……

  岑今坐在床上,手边放着那把沙漠之鹰,那个男人抱着头蹲在角落里,不敢乱动。

  已经半夜了。

  约莫两个小时之前,她听到院子里有动静,还听到吉妮大吵大嚷的声音:“走了!真的走了!她给我钱,让我跟她换的衣服!她说有人监视她,她要逃跑,还说她男朋友会在外头接应她……别问我,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以为那些人会冲进来,但那以后,院子里就渐渐平静了。

  现在更平静。

  岑今看着那个男人笑,轻声说:“你别怕。你陪我等到明天日出,我会给你钱。”

  那个男人瑟缩着点头。

  岑今又说:“他还没回来。我现在后悔了,我不应该选他做保镖的。”

  那个男人很紧张,不知道该怎么答。

  月光下,岑今忽然流泪。

  “你懂吗,当你做好计划的时候,你根本就不应该让意外发生,不管你怎么想,你都不应该……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我跟你讲话,你要有反应,懂吗?”

  眼见她忽然抓起那把枪,那男人拼命点头。

  岑今又笑:“我走了,我去找他。”

  她起身下床,那个男人嗫嚅着说:“你……你不是说等到日出吗?”

  岑今说:“你懂个屁!”

  她伸手去拧门锁,手控制不住地发抖,缩回来,又握上去,嘴里一直喃喃重复:“你懂个屁。”

  终于下定决心,她一把打开门,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僵住。

  卫来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扶着墙,呼吸粗重,夜风送来他身上的潮气和血腥味。

  他抬头看到她,声音嘶哑:“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听到我的声音才能开门,嗯?”

  岑今说:“我还以为……”

  话没说完,她冲上去,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这重量超出她预期,她腿上一软,险些趴跌下去。下一刻,身上的重量又撤去——卫来撑住墙身,说:“你不行,让他出来一起。”

  岑今反应过来,叫出那个埃高男人,把卫来架回屋里。

  卫来低声吩咐她:“急救的装备和卫星电话,我放在吉普车底盘下面,你去拿过来,还有……注意一下外头的动静,不要太大意。”

  岑今点头,即便不知道他现在伤势如何,他回来了,她就安心了。

  她在门边候了一会儿,确认外头没什么异常,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车边,一矮身,几乎是滚到车底盘下的,伸手四面摸拽,忽然摸到包带,想都不想,一把撕扯下来。

  回到房间,她逐渐恢复冷静,取了盆水来,让那个埃高男人拿枕头和床单遮住窗户,然后点上蜡烛。

  烛光亮起的瞬间,卫来是笑着的。

  “我本来想自己处理的,后来一想,你连虎鲨的头都接过,这么专业,我也要享受一下——岑小姐,手要稳,不要让我失望啊。”

  岑今不说话,拿剪刀剪开他上衣。卫来身上的伤很明显,他包扎了两处地方,一处在肩侧,一处在腰侧。腰侧还好,是流弹擦伤,只要清创止血上绷带就行,但肩上的……

  是贯通伤,前进后出,进口就是子弹孔大小,出口的伤有茶杯口大小,一片血肉模糊。

  岑今不忍心看,剪下一小块毛巾,裹成了卷让他咬住。卫来不要:“你让我说话吧,咬什么牙啊,太难看了。”

  岑今转头,看向那个目瞪口呆的埃高男人:“看什么看,头转过去,看窗户!”

  那男人吓得赶紧转头,岑今拉住卫来的手,牵起了放进自己衣服里。

  卫来笑,并不跟她客气,说:“你要是想用这招分散我的注意力,不管用的。我疼起来,大概能捏碎你的骨头……来吧,别磨蹭了。”

  他吁一口气,眼睛盯死天花板,上头裂了条开叉的缝,像雨天黑夜里不成章法的闪电。

  岑今咬牙,开始清创。

  卫来一直讲话。

  “你可别相信电影里,一个人中了两三枪还活蹦乱跳……通常啊,一枪能打掉人一条胳膊……”

  他闷哼,额上青筋暴起。岑今用力仰了下头,把眼泪逼回去,然后拿镊子细细夹出碎烂的肉和碎骨碴。

  “防弹衣也是骗鬼的……200米,中近距离,ak47可以打穿防弹衣。所以你再喜欢我,也别为我挡子弹,大多数情况下都没用……”

  他身子痉挛了一下,有两三秒绷住了不动,忽然又笑出来。

  “我见过一个倒霉的,防弹衣挡住了子弹,但冲撞力震碎了他的肋骨,肋骨碎片插进心脏,当场挂了……和他相比,老子……还……算……运气好。”

  岑今咬牙,手上加快速度。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疼,快点的话,疼得也少点。

  包扎的时候,卫来的意识开始涣散,双目紧闭,一直反复说着同一句话,但舌头僵直,岑今听不清。

  给他擦拭身上的血迹时,也许是水的凉意舒缓了疼痛,他口齿终于勉强清楚,岑今听到他说:“可可树要嫉妒死我了,他可从来没有对碰过狙击手,以后他在我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岑今的眼泪随着笑声一起出来,说:“你是不是三岁啊?”

  他的手无意识空抓,喃喃自语:“电话,我要给可可树打电话……”

  直到岑今把卫星电话塞到他手里,他紧蹙的眉头才终于舒展了些。

  卫来醒来的时候,还是夜里。屋里静悄悄的,岑今睡在他身边,小心地蜷着身子,手里还紧攥着为他擦拭身体的毛巾。屋里没有别人,不知道她把那个埃高男人打发去哪儿了。

  他动了动手指,发现手里有电话。

  也好,正想打电话。

  他拨了可可树的号码。

  可可树一如既往地接听拖沓,这要是紧急关头想打电话跟朋友交代点遗言,估计还没通上话,自己已经与世长辞了。

  “喂?”

  “我,吃枪了。”

  那头静了两秒,然后,可可树暴跳起来。

  “卫!是中枪吗?操!打哪儿了?你残了吗?你要我过去吗?对方是什么人?”

  一连串的噼里啪啦,震得卫来脑子疼,他声音很低,说:“你小声点,岑今睡着了。”

  “她睡着了关我什么事?卫!我问你话呢……”

  卫来说:“你自己去静十秒,想想清楚,再跟我说话。”

  他翻压电话,在心里默默计时。耳边是岑今轻缓的呼吸,听筒再次凑到耳边时,可可树的声音小了许多,脑子也转过弯来:“你还能打电话,伤得应该不致命吧?对手是什么人?”

  “狙击手。”

  不出所料,可可树发出羡慕似的一声咂叹。

  “你是逃掉了,还是对碰?”

  “对碰。我让他哑炮了,不死也应该受了伤。”

  可可树嫉妒到说不出话来,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运气起主导作用——给他机会,他也不敢去挑战狙击手。

  所以,注定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他要在卫来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心情复杂:“你半夜打电话,就是为了跟我炫耀?”

  卫来说:“我有这么幼稚吗?你要紧急、连夜帮我查一件事——我和岑今上错快艇那一次,我看到对方有个人后腰上有文身,只不过当时没看清楚。

  “今天我又看到了,而且看清楚了——在另一个人身上,差不多的位置。文身是圆的,里头是一只攥起的手。我猜测,也许是这个组织的文身。”

  可可树点头:“确实有可能。”

  卫来说:“到目前为止,对方出现的人都是黑人,而且进入非洲之后,能感觉到他们的攻击安排都很得心应手。我从苏丹转入埃高,他们跟得也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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