鄮县城,王府。王莞命人抬来了明州最好工匠处得来的一副楠木棺材,这日正打发人去云家几里外的那块荒地,预备将高云华火花后的骨灰连同衣物一并重置于棺内下葬于王家族坟。连宗望一直跟着王家府上的人,直至刨出地里先前预备好的一只盘口带盖的青釉瓷罐,见着他们用上好的绸缎包裹了去,便也一同又跟去了王家。

  入夜上灯时分,王老太太屋里坐着一高一矮紧挨着的两个身影。钱婆子将饭菜备在屋里,樾儿拉着连宗望正在讨论“学问”。

  “我这可怜见的重孙子,虽未死别,却逃不过生离。他这爹怕是指望不上,那边肚子里若出个哥儿,即便他祖母护着,怕也难少受委屈。宗望,有个事儿,我不得不豁出这张老脸问问你的意思,也当是托付于你。”王老太太问道,手里却未停下给连宗望和樾儿布菜。

  “哦,老太太但说无妨。”

  “高家姑娘,是个难得的丫头,可惜莞儿没这福分。话说我老婆子眼不瞎,他俩本就不般配,白白糟蹋了高家这份好门第。莞儿虽也是历功名之身,可心思终究为商贾银钱所累,跟他那母亲一个样。”

  连宗望放慢了动筷的速度,总觉着老太太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果然其又道:“宗望,我瞧着,你和她倒颇合适,若你不嫌弃,那樾儿便可跟着你们......”

  “咳咳......”王老太太话未完,连宗望早已听得分明,竟不觉忽地呛了一口,猛地嗽了起来,一发不可停。

  “慢些,慢些,瞧瞧你们这些年轻人,心急不来......这饭吧,也得一口口吃。”

  “咳,我,不是,是老太太您......咳咳.....”

  “是,这回可是老生唐突了,心急了。哎,这高家姑娘虽品貌绝佳,然左不过是嫁过人还生了子的,于你确实......”

  “不,晚生并非此意......”

  “那你?”老太太好奇地打量着连宗望。

  “哎!这是越说越迷糊,越说越难厘清。晚生意思是,老太太尽可以放心,不论是樾儿还是.....”他转头看了眼小娃,眼下并不能告知他母亲还健在的事实,便继续道:“樾儿既唤我一声先生师父,一日为师,便当终生为父。待府上事了,只要老太太信得过我,我便带樾儿暂且离开此地。”

  王老太太不住点头。“樾儿,你师父带你云游四海,你可会惦念你父亲和祖母不愿离开?”

  “是带樾儿出去学本事吗?”小娃闪着眸子看着连宗望。他轻声应了一声。

  “那还回来吗?”

  “当然。”连宗望道。

  “好,樾儿早就盼着跟先生出去看看。可是,可是樾儿想母亲,他们都说母亲死了,死了就是再见不到了吗?太奶奶,樾儿想母亲,不想见不着她!”小娃说着忽然又想起伤心事,眼泪跟着哗哗掉下,老太太心疼地一把搂过,捂在怀里凭他抽泣。

  “樾儿,他们说的对,但也不全对。一般人若死了,的确再见不着。可是有些人不同,若是亡者与生者两心相印,你惦着她,她也想着你,只要你好学求真,学到一身本事,还是可以见着你母亲的。”连宗望道。

  小娃忽地抬起头吹出一个鼻涕泡泡道:“真的吗?”

  “先生的话你也不信了?”连宗望故意肃着脸望着他。

  “当然信!”说着,小脸又恢复了血色。

  王范氏屋里,王莞正端坐下手,恭敬地望着他母亲。“这高家的才去,恐这宅子里有人就坐不住了。我可提醒你,即便她生的是个哥儿,这一年内,也休想提续弦一事。”

  “儿子知晓,眼下定让韩氏安心生养,权且不想别的。”

  “她想不想,谁也拦不住,只是记住,便也只能想想。别让外头说我们王家这头尸首未凉,就赶着攀附新贵,宠溺新欢。我可提醒你,这姓韩的可不比那姓高的好对付,你未必是她的对手。”

  “儿子心中自有分寸。母亲全不必操心。我若娶她,也自有我王家的好处,若非浩瀚之利,我也不会有此一举。”

  “如此甚好。对了,提醒她,可别在我樾儿身上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否则,我也有办法要她不得安生。”

  “这是自然。”王莞应声附和,半晌见王范氏无话,才讪讪退了出去。

  “老夫人,紫绫院的,可早已显怀,估摸再有三月便要生养。这哥儿、姐儿终究是王家骨血,只是这王家大娘子难不成真要这外头来的货色当了不成?”张妈妈试探着王范氏问道。

  “先待她生养毕事。她若真敢算计盘剥我王家,那她可就打错如意算盘了。”

  云家正厅,许怀庭和云采荷双双跪于青砖地上。一位五十多岁地长者正怒不可遏地冲着两人置气。“啪”地一声,一只白瓷杯盏连着盏托被他拂袖甩落地面,瓷片飞溅碎成几瓣。

  “你小子,你小子竟也是个贪色背信的混球!当初你许家迎我女儿过门怎么应允的?你亲口再给我说说!”

  “是,是小婿唐突。可眼下,恕我实不能撇下高家姑娘不管。”许怀挺涨红着脸强撑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道一句试试?你休想!你若敢纳妾,我便即刻让采荷同你和离,你也给我滚回广陵,自此同你们许家恩断义绝!”

  “爹!爹,官人他也是迫不得已,且高家妹妹……”云采荷话未完,云老前辈却愈发恼火:“你给我住嘴!若非你惯着,他哪来胆量提这事。你个不识好歹缺心眼的丫头,他先前如何答应的?今儿忤逆自家誓言,非君子志士所为,圣贤书权当放了狗屁!”

  “可圣贤书却没说不让纳妾讨小的,且我朝即便士大夫哪有不三妻四妾的……”云采荷还欲分辨,却被许怀庭生生拽了下胳膊,止住了后头的话。

  “滚,都给我滚!府里哪个再敢提及此事,除非我云老头子死了!”

  两人离了正厅,云老爷子许久仍气得面红耳赤。若许怀庭原就是个纨绔或多情贪色的,他倒不至于发那么大脾气,实则许怀庭确为难得佳婿良人,如今突生出这般事端,他反倒接受不下。直至连宗望提着两坛佳酿进了门来,方才作罢。

  夜半,正厅传出低沉鼾声,连宗望扶门而出,俊美的面庞带上了几分醉晕,步履也有些踉跄。清冷月影下,他一袭月白深衣竟显得阑珊自在。未行出多远,便又见一白衣男子迎了出来。两人都身姿俊挺,气度不凡,不免让人都生出倾羡与赞叹。只是比起另一道身影的温文儒雅,连宗望却更见几分豪放不羁与闲散自在。

  “源同兄,竟是将岳父大人吃醉了?在下还未曾见过岳父他老人家倒下,还有能扶墙出来的。”

  连宗望笑睨了眼许怀庭道:“这世上,你不知的,尽多了去了。”迎着夜风,他竟也打了个冷嗝。

  许怀庭轻笑,略显犹豫地问道:“岳父他,可有……”

  “兄弟,”连宗望说着便一手拍上了许怀庭地肩头:“我,尽,尽力了。这世上之人,终非他人可揣摩尽算。云老通透,却不知为何此事上犯倔……实乃,实乃无门……不过,许兄若真有心执意为高家姑娘后半辈子担待,也不是……不是全然没有法子。”

  “哦?你还有什么法子?”许怀庭有些苦笑。

  “罔顾他老人家的想法,为你所想为便是。人终会找着自个儿消解的法子,老爷子大不了离开个三年五载……”

  “不,这不妥。”

  连宗望皱皱眉,笑望着他道:“这不妥,何以为妥?你再度辜负高姑娘便是妥了?连你娘子都比你通透。”

  “在下不能有违两家盟约,更不可毁了两家积年之谊。”

  “盟约?你许家不过当初与云家结了婚约,可从未提及纳妾之禁。况乎云老也未曾与你立下字据,哪来违约一说。”

  “我亲口许诺,怎可反悔不认。”

  “呵,迂腐。我言尽于此,你若不为她打算,那连某就替我弟子为他母亲打算了。”说罢,他便带着那阑珊酒意离开。

  漆黑门廊前,高云华独自站了许久,正欲转身往厢房而去,忽见一白衣人影闪出,差些撞个满怀,她未及反应,本能惊呼一声,脚下一级下行台阶正磕着脚踝,一个重心后仰,眼见着便要倒栽下去。白衣男子迅速伸手揽住她后腰,小臂一使力,便将她捞了起来,只这一下用力稍大,几乎将她带入自己怀中。高云华惊魂未定,只觉男子鼻息温热,散在她额头,还带着酒气。抬眸望去,却见男子高挺的鼻梁,一双黑眸带着几分戏谑地望向她。

  她从未见连宗望这般模样,呆愣片刻,忽觉腰间还被一只手掌揽着,如此近距离地靠着他,脸颊忽地便烧红起来,下意识跳脱开去。连宗望也顺势立刻松开了她。见她有些羞恼,未待她开口,他嘴角一勾,轻笑道:“大娘子莫恼,在下虽多贪了几杯,却非酒后不轨之人。方才,是娘子真的要摔着了......”他又在冷风里打了个嗝道:“是真要摔着了,这失礼是小,伤着事大不是。”

  “你吓到我了。”

  “连某惭愧,给......”他忽觉方才这称呼似有不妥,如今她同王家已没了干系,大娘子的称呼显然不妥。他倒有些为难起来。不过酒醉思绪未钝,随即便道:“给灵曦姑娘赔不是。”

  高云华心中微颤,敛了方才心绪道:“若先生方便,可否借步说几句话?”

  “请。”说着他抬手引路,全无了方才的醉意惺忪。

  两人来至敞亮处,高云华方道:“我有一事相求先生。”

  “姑娘放心,待王家府上一切安顿,我便寻机带他出府。”

  “如此,费心了。只是,眼下我一时无法安生,也不想广陵父母兄长忧心,樾儿可否......”

  “樾儿跟着我,巧儿和我身边人会照拂好他。只是不知灵曦姑娘你作何打算,你一女子孤身一人,其实若能留在云府,许大夫他......”

  “不能够。先生不用替我为难任何人。我本不会留下。”

  “这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可有离开后的打算?”

  “正是那另一件想托付先生的事。”她目光灼灼看向他,似有期盼。

  “看来你是想好了?”

  高云华点了点头:“我知先生见识广博,遍游天下定知何处需我这般手艺。云华实知僭越,但敌不过眼前困顿,冒昧向先生求取生计。但凡能安身立命,便将樾儿接回,再不讨扰先生。”

  “这事儿还没开始,就急着跟我划清界限了?姑娘可是有些,不太厚道。”他又有些戏谑地望着她。

  “不,云华绝非此意。只是多次蒙先生援手,却无以为报。我不想欠同一个人太多人情。”

  “那就多欠几个人,我这里有巧儿、墨儿一众人,大家分摊着欠便是,不用欠我一个人的。”

  “你,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有些急,不知为何回回跟连宗望说话,她总会有些急恼。

  “我是让你别老惦记着怎么还人情,人情这东西讲缘分,你以为随便什么人的债主我都愿意做?”他轻笑,又道:“樾儿是我认的学生,我瞧得上这孩子,自然也乐意帮助他的至亲。”

  “如此,我代樾儿谢过先生。”她忽见连宗望用奇怪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她,眨了眨眼眸,她也扬起嘴角道:“哦,先生放心,我自不会这个模样出去。”说着伸手指了指连宗望头上戴的黑色软角巾。

  他赞许地点点头,道:“别左一个先生右一个先生,我可没收过女弟子。”

  “那如何称呼先生?”

  “随你,总之别是‘先生’就好。”说着人已转身向着云府大门离去。

  王家择日将高云华的丧礼倒是办得妥妥当当,虽未越了礼制,却竟是往头等的办了去,一时间鄮县城里也是沸沸扬扬。王家特意去保国寺邀请净空法师亲自超度,不想那大和尚自知此事,便害了一场病,无奈只得遣人索性去了绍兴府,请了那里的高僧带了一众门徒前来做法事。随着王家在明州声望的抬头,门庭前来凭吊之人也络绎不绝。鄮县城的茶铺馆肆青楼瓦舍中,王家的这桩白事成了话题。牛四若不是死了,恐早已成了一出大戏。那些见过高云华的富户内眷倒未见得替她难过,不过一群长舌妇人嚼人门户长短取个乐子,也顺了自己窥伺內围的好奇之心。其间,只有陈家四姑娘真心替她愧疚了一场,高云华算是这些年真正帮衬过她的外头人,平日里她们这些商贾富家女眷的交往,不过就是场面之交,从未见有贴心真意之人。不成想,看似淡漠的高云华竟是个讲公心道义之人。她虽不知她因何而亡,但总觉在她家那事了后不多久便传出她害疾抱恙,竟不多久便死去,实有说不出的古怪来。

  几日后,一驾马车停在云府门前。两名年轻俊俏的小厮鱼贯上了车,驾车的男子一身劲装,更显得身姿挺拔,俊美无比。他一扬鞭,马车便疾行而去。阁楼上,另一白衣男子凭栏端立,紧抿着薄唇一瞬不瞬望着马车行远后留下的那道车辙。“你为何,就是不肯给我一个机会......”许怀庭自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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