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的新年,热闹莫过上元。临安城的繁华灯会自是不必多说,地处两浙路的明州,挨着京城,且多商贾巨富,场面亦不逊于临安城。

  “今儿上元,我想去外头走走,官人今晚可否陪云华一同去?”

  “你都是做了母亲的人了,这年轻姑娘的游街......”王莞话未完,看见高云华望着他的乌黑眸子,心中忽生了些歉疚,便又改口道:“也罢,只是娘子如今身子不便,该小心着才好。略走走,别太劳累。”说着,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髻。

  “嗯。不会耽误事。我还要回来看樾儿做的水发傀儡的。官人也一同看看吧?”高云华会心一笑,王莞没有拒绝,她心中不由也生出几分期冀。虽说成了婚的妇人多半与郎君都只是搭伙过日子,有礼有节,相安无事就已是福分,但她心里存着的,是像知己般的知心与默契,至少也是发乎肺腑的关切与帮衬,这般情分,才是女子真正的安心。只是她这样的念头,在商贾巨富亦或达官显贵的家宅,却是十难成其一的事。

  “嗯。回来再说吧。对了,若是要出门,还须得谨慎些。不妨再唤郎中走一趟,若郎中说今晚走得,娘子也能安心。”说着王莞便命人去请了郎中。

  上元星夜,天公作美,酉正时分,圆月已爬上东窗,遍照鄮县府城。城中欢闹丝毫不逊于京城。各处彩楼欢门,奇灯异花遍布街市。临安城出了名的蒋检阅家的时新花灯,明州大户里竟也有人已争相模仿。一时间各行各业的头脸富户、祖上沾荫带爵的人家大多敞开宅院,门前及庭院各色花灯依次排开,有些门户还在门庭前广布奇汤异水,吸引往来宾客路人。

  王莞带着高云华正要从张灯结彩的府里出来,晴绮捧着个物什追着跑来,气喘吁吁道:“大娘子,戴上这个,可以玩得尽兴些!”

  高云华有些好奇,打开绢布包裹一瞧,竟是两只描画了眉梢鼻眼的面具。

  “戴这劳什子作甚,不过是去走走。”王莞有些不乐意。

  “主子,这可是时新东西。旁的不说,自打去年上元,临安城里就有人戴着上街,听说宫里头都差了人去买。今儿外头戴着的可不少,这你瞧不见我,我看不到你的,岂不是趣味?”晴绮说得乐呵呵。

  “那都是哄骗未嫁女子和小郎君的,我们整这东西......”王莞话未完,高云华道:“难道官人是觉着自己老了,还是说云华成老妇人了?官人,既然出来,不如尽兴。况且,云华嫁到明州,还未曾真正过一个上元。”她认真地看着王莞。

  晴绮将东西往王莞跟前递了递,他也只得拿了起来,又分给了高云华一只。两人携手走出府去,却不知晴绮身后廊子尽头的妇人却狠狠在木头柱子上挠出了指印。

  一路人头如蚁,声喧如蜂。行至城南的史家大院前,只见门庭前簇拥着花红柳绿一列明州府城的花魁娘子与行首艺妓。只因史家祖上曾拜为正三品光禄大夫,后辈中又多有进士登科,其在明州乃至两浙路文官士人里的名望无人可小觑。上元佳节,府上便以文会客,摆出偌大的灯谜雅集,引得方圆里外的文人墨客、仕女公子竞相而往。

  高云华见着,自是欣喜,拉着王莞在回廊里抬头挑拣挂成长串的绢灯,上头提写的灯谜字体俊秀,藏头隐语,雅趣横生。高云华同不少年轻士子仕女认真抬头验看猜测,王莞虽也有功名出生,现下于灯谜却无多少兴致,看了片刻便说腿脚行得路多,有些酸乏,要往内院里讨杯热汤茶去吃。高云华猜得正是兴头,便由得他去。

  游园的人络绎不绝,指点着花灯说长道短,虽大多隔着面具,却能探得那面具下的笑颜盈盈,眉目传情。高云华一时有些恍惚,此时此地,竟如当年明月夜下的扬州城。才过及笄的上元节,她带着晴绣在连亘十数里的花灯街市上看中了一盏珠子灯,才欲买下,却遇一官家女子也来争抢,她年少气盛,认定凡事都得凭个先来后到的理字,不料那女子身边的小衙内竟替佳人出头,仗着自己的权势还拧着她的胳膊相威胁。她怒瞪着眼睛还想理论,却有人从后头伸手拽住了小衙内的手。他要她放弃了那只灯,说与这般人争来的东西不要也罢。她顿时觉得一身痛快,跟着他转身离开,再不想那珠子花灯。之后,他带她去猜灯谜,她正痴痴念诵着一副谜面:“四月将近五月初,刮破窗纸重裱糊;丈夫进京整三年,捎封信儿半字无。”他嘴角噙笑道:“这四味药材,再平常不过。”见她有些好奇地望着自己,他又笑,指着谜面上起首的字句悠悠吐出两个字:“半,夏。”她看了看谜面,立刻也笑起来:“防风?还有,当归和白芷!”他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更深。

  忽然,有人从她身旁走过,手中持物像是勾带到了她耳后的扣绳,只觉脸上有东西划过,面具便不闻声响地掉落在地上。高云华这才翻然惊醒,惊呼一声,刚要猫下身子去捡拾,面具却被人踢到,又带出了半丈开外。才要追去,却见一戴着面具的白衣儒生给拾了起来,她上前便连忙谢道:“多亏郎君,多谢!多谢!”白衣郎君却不言语,才要递过面具的手,竟不动弹,隔着面具直愣愣地盯着她。高云华不知所措,伸手抓过自己的面具,微微颔首便匆忙离去。她沿着廊子走出老远,直到最后一抹藕色衣裙淹没在人群中,他深色的眼瞳才动了动。

  王莞坐在一隅多时,面前撂着四五只黑盏,不知不觉竟吃下好几碗八珍甜水羹,肚子有些发胀。好不容易见着高云华走来,却还一步三回头似的意犹未尽,心中有些不耐烦,起身便去催促她回府。

  “回府?可,花灯还没去放呀?”高云华有些诧异。

  “我这内急,还等着如厕!”说罢,王莞便朝大门拂袖而去。

  高云华回头看了眼史家府中的热闹,默默垂下头,朝门口走去。晴绣赶了上来,扶了扶她。

  回到王家府上,王莞径直去了书房,高云华在锦罗院寻不见樾儿的踪影,看了看时辰,已过亥初,便向缬芳馆行去。樾儿果真同连宗望一起在空地摆弄傀儡。见到高云华过来,小娃兴奋不已,颠着脑袋上的勃角儿便来拉扯自己母亲:“母亲快来,这就要开始了呢!”她走近伏下身子一瞧,却见一只铜瓶倒架在木头支架上,用软木塞封了口,中间插着一截细细的管状物,管状物连着细长的鹅肠通入一个皮囊。铜瓶底部安置了一个张开的铜制盘口器,连宗望将她给樾儿画的傀儡人偶塞了进去,人偶的脑袋上重新顶了个纸糊的细长尖帽。

  一切就绪,只见连宗望抬脚去踩那只鼓起的皮囊,脚下一踩一抬间,皮囊瘪下又鼓起,几下过后,忽听“砰”地一声响,铜瓶便飞升上空,蹦出数丈高,瞬间从底部掉落出一个亮白色物什。樾儿张大了嘴,用手指着那个发光的物什尖叫道:“傀儡上天了!上天了!”

  高云华也看得愣神,但瞬间那个发光的傀儡便如同九霄划过的星辰,跌落下来,消失在视线中。连宗望与樾儿制的水发傀儡,不比火药催发的傀儡,射程高远,还能在空中幻化出飘然的姿态,升空本算不得高,很快就带着自重跌落下去。只是这个组装催发的过程,小娃娃是乐开了怀。

  “他掉下去了!我们去捡来,还能再发呢!”樾儿双手握拳激动地嚷道。

  “等等!”连宗望朝樾儿摆摆手,“你可知傀儡飞去了哪头,铜瓶又落在何处?”

  樾儿挠了挠头,指着缬芳馆院墙外道:“那儿,我看见傀儡人偶朝那头飞去的!”

  “那铜瓶呢?”

  “铜瓶,铜瓶还带着水,体量重,自是飞不出多远。”樾儿说的似乎没多少底气。

  “你可听见声响?”连宗望又问。

  高云华也才意识到,偌大的铜瓶着地,定有响动,然方才傀儡上天,半晌也未听得动静。

  “先生,我们分头寻吧,我瞧见傀儡该是飞过院墙,往东南角上去的。劳先生和母亲去寻那铜瓶。”小人说的一脸正经,他心里最是惦着傀儡人偶,撂下话,便噔噔朝缬芳馆外跑去。高云华被樾儿这突如其来的安排搅得有些愣神,迟疑片刻,醒过神来,便也急忙忙跑开了去。连宗望瞧着这一前一后的母子,竟分不出长幼,一时又觉好笑。

  缬芳馆位于王家宅院的最北侧,其东南便是王莞的书房议事厅,中间隔了条极窄的过道,因两处的正门都朝着别处开,过道上亦无旁门,故平日极少有人从这过道往来。连宗望待两人离开,便擎灯烛沿傀儡射出的方向查看了去。缬芳馆楼阁前有处宅里最宽阔的空地,四方青砖铺地,平日既可用来搭台看戏又可起棚宴饮。方才的水发傀儡正是从这处空地射了出去。铜瓶自是不会落于青砖之上,然连宗望径直寻到院墙跟的一圈花草泥地里,也未寻见踪影。他只得提灯出了正门,沿着那条狭长僻静的过道里行去。

  高云华跟随儿子跑出缬芳馆,又停下脚步,往那条狭长过道瞧了瞧,细想了下樾儿方才指的方位,便往书房正门跑去。书房的正门敞着,只有花灯高悬,却不见里头动静。小厮婆子们都乘着佳节去了一旁吃酒斗牌,只一婢女窝在廊下柱子跟前瞌睡,忽觉跟前一阵风过,抬眼才见一小娃进了屋子。不多时,又见一妇人匆匆跑了进来,婢女才想拦着,忽发现竟是自家大娘子,便再懒得理会,索性又躲入廊子的阴暗里继续闭目打盹。

  “樾儿!你胡乱跑什么!傀儡这是长了脚了,还能自己推门进得屋里来?”高云华两手插在腰间,喘着气道。

  小娃愣了愣,一时心急跑得利索,竟全然忘了要找什么,下意识如平日寻物什,竟跑进了屋子来。他小嘴一张,掉头便往书房外靠着过道的墙头扎去。书房里的灯始终亮着,既知他在此,也未惹出事端,高云华也不再去跟着,扶着乌木花腿方桌便坐了下来。桌上堆叠了几本账目和一些印染提花图册,她很少来王莞的书房,正随手翻了几页,忽地想起陈家四姑娘提起的地契的事,她虽不精通生意,但地契买卖的手续却见过不少。按着陈家这头的利益,这桩地契买卖确实说不通。心里有惑,她便起身探看了外头,见无动静,便小心掩上了门。顺着方桌后头的四层楠木大柜一一打开翻找,并未寻见一张契子。回头却瞧见乌木方桌下头有一紫竹小矮柜,柜门上头有一层矮屉。打开屉子,却见一把玉骨折扇下压着一叠纸,她取出对着灯下细瞧,竟果真是地契。这头一张红契,便是陈家所说的城东五百亩地。白纸黑字,加盖了官府印戳,并无半点错处。高云华微微摇头,正要收起,目光恰又瞥了眼朱红的官印,忽觉有些异样,她往灯烛前凑了凑,用指尖抵住那印记细瞧,却发现朱红官印上头浮着墨迹,若猜测无错,这契约竟是先盖了官印,而后才写下的文书无疑!高云华心中惊诧,自古慈不掌兵,义不行贾,但王家若是为了五百亩地而行此手段,着实违拗了她行事处世的道理。她收起地契,便出了书房,方才想起樾儿,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待高云华匆匆回到缬芳馆,却见连宗望手里提着那截人偶,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转头望见她进来,正要开口,樾儿从他身后钻了出来。高云华见着便道:“你这小娃,走了也不告诉你娘!成日间的疯耍,竟是少了家法!”

  “哎,大娘子,莫动气呀。”连宗望打断道。

  高云华见他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怪模样,忽然有些生气,正要开口,连宗望又继续道:“小娃娃性急,拾得傀儡便早早回来了,倒是大娘子,像是才发现樾儿不见,这么长时间,大娘子倒像是在书房打盹了。”

  “我!你!先生这是......”高云华被他这一激,真是有了恼意。

  连宗望却还是微微笑道:“大娘子,不问问在下的东西可找到没?”高云华这才想起那铜瓶,见两人这般在原地杵着,想是没了结果。

  “铜瓶,难道没寻见?”

  “母亲,铜瓶找来了。”樾儿朝墙角指了指。

  “在哪寻见的?”高云华奇怪道。

  “就在墙外的这处过道里。”

  “可,可那......”

  “大娘子想问,那铜瓶落于其间,怎会没有响头。”连宗望依然带着笑。

  高云华更好奇地看着他,却见他走近她身旁,伸手摊开掌心,竟是一撮碳灰和未烧尽的纸。

  “是纸钱。”

  高云华不可置信地睁大眸子,连宗望道:“过道里虽也是青石铺就,却常年无人行走,长了不少杂草。我在过道里发现了一处凹陷,足足有半臂深浅,里头便是这些烧过的纸钱碳灰。”

  “那铜瓶便是偏巧落入坑中,故我们未闻其坠地之声。只是,这么些纸钱,若一次焚烧,定叫人发现。如此看来,已是经年累月之事!”高云华道。

  “娘子说的一点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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