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向西北而行,约摸一个时辰,已行至越州地界。又过大半时辰,马车停在一郊外庄子前。连宗望翻身下马,车厢里两名清秀小厮也下了车。庄子不大,边门吱嘎一声被人打开,一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一身对襟短褂,看着朴素却也干净。来人见到连宗望竟有些激动,两人交手对掌一握,各自在对方肩背实实在在拍了几下。

  “于兄,这便是我相托的二位姑娘。恐需些时日要在府上打搅。”

  “兄弟既认我这个哥哥,就莫要见外。你的妹子,自然就是我于某的亲妹子。”中年男子爽利道。

  “二位,这是我义兄于献,他同越州窑场主相熟,自会有安排。”

  “进屋说,进屋说。诸位请。”说着,男子牵过缰绳,将三人连同车马从正门引了进去。

  于献的浑家倒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子,虽也三十来岁的模样,却生得肤白貌端,然却是个哑巴。她摆上茶水,用手比划着咿呀几句,便安静退到边上坐着。

  连宗望匆匆喝了口茶道:“我这俩义妹不同旁的女子,对瓷窑技艺颇为上心,兄若方便,可否让其到窑场里帮学几日,也好开开眼界。哦,这妥帖自然是头等要紧,若是诸多凶险不便,那就免了麻烦,终究是女子的身家安全重要。”

  于献又细瞧了二人一眼,道:“我看二位姑娘倒也端得大气从容,且这钱行首与我素来交情颇深,便可给二位姑娘说个简单差事,白日依旧这身行头可去窑场转转,夜里仍回家来吃住,便也可靠。”

  “如此,连某谢过兄台。”连宗望只说鄮县城里还有重要的事等着他,临行前又请了高云华来到屋外,独自嘱咐道:“答应我,切记不可外露身份,权且等我将书院处置妥当,最迟不过月余,便带樾儿来此地接你,此后或留在越州,或去到临安,我必会将你们安置妥当。再若不然,你可愿意随我北去?”

  “北去?”高云华眼露诧异地望着连宗望。

  “哦......,先不说那么多。等我便是。”说着,在她的左臂上轻按了按,便高声同于献告别,奔着来路而去。

  次日,二人依旧男装,换了身杂役打扮,于献便引二人直接去了越州最大的瓷窑作坊,窑场主钱太素恰去了京城采办,便由大管事询问了高云华二人的底细,又见二人身量纤纤着实单薄,便将二人安排在了利坯修饰的工序。坯作部为首的是个四十开外的男子,中等身量,说话时习惯捋着下颚的胡须并不正眼瞧人,瞧着颇有些架子。

  “这是陈作头,窑场修坯、模印、线刻、剔花等诸般活计都归他掌管,二位就在这边打个下手,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可请教陈作头。待钱行首回来,我便再引二位拜见。”

  这陈姓作头忽听得大管事最后这句,终于正眼瞧见过来,一双挂着明显眼袋的眼睛在高云华和晴绣身上来回转悠了几下,高云华心中突泛起一丝不悦。管事走后,陈姓作头对她俩倒也客气,领着二人在坯作部整个转了一圈,便由着二人自主跟着工匠干活。离开前,陈作头忽地拉起晴绣的一只手,摩挲了两下,又拍了拍道:“好一双灵秀俊俏的手,做这样的细活也真合适不过......”话未完,晴绣立马抽回了手背在身后。

  “作头放心,我兄弟二人自当用心便是。”高云华抱拳道。

  “呵呵,甚好甚好,有什么需要,不妨跟我提。”说着又斜眼瞟了一眼晴绣,方才离去。

  “姑......”晴绣才要开口,见高云华用手指抵着嘴唇,忙又改口道:“三哥,这作头难道看出我们是......”

  “不,应该不会。不过,左右小心些,此人非君子。”

  晴绣跟着高云华日子久了,闲时也陪着姑娘学了些简单的捏塑技艺,便跟着一老工匠去做器物上的贴塑装饰。高云华走过一圈,便记着那组用篦子线刻划花的匠人,寻了过去,便蹲坐一旁细细瞧着。一个穿着麻布短褂的男子一手托着胎土半干的素坯,一手熟稔地用篦刀在上面刻划,瞬时便浅刻出对称的一组卷草纹。手上不停,嘴里却问道:“小哥若是对划花有兴趣,工具就在隔板上,不过你得先在泥片上试试,修完的坯体可浪费不得。”

  划花剔刻本是修坯利坯后的一道工序,原是在坯体拉坯成型后,经两三日阴得半干,便将碗盘盏之类的圆器置于陶车上用修刀将其表面修刮平整,挖出足型,修整口沿,之后便是在素坯表面进行胎体类装饰,浅划剔刻或用模具印出各位图案纹样。

  “我瞧着师傅用的刻划方法倒像是太宗朝的细线刻法。”

  “哦?小兄弟年纪轻轻,倒还知道我朝初年的越州技法?”匠人瞧着她道。

  “只是读过些摶埴的古书,见过些记录罢了。”

  “那你如何看这细线刻法?”

  “在下不才,却始终觉得,当下的越州技法虽粗刻轮廓内填细篦纹,却失了太宗真宗朝的轻巧灵动,甚至也比不得前朝李唐时的仿金银作法。”高云华眼中闪烁着光芒。

  “嗯,我向来瞧不上当朝的这些刻功,看来是找到真正懂行的了。小兄弟的眼光,颇有大家风度。”匠人赞道。

  “可我也只是纸上谈兵,却并未尝试过细线刻划,师傅可否教授一二?”

  “你当真有兴趣学?”

  “那是自然。”

  “好,只是白日做工耽误不得,你若真有心,下工后我每日教你一时辰。”

  “如此,弟子就谢过师父了。”高云华笑道。

  窑场除却烧窑,一般匠户们申时便可下工,高云华帮完了一日的修坯,便赶去寻那李姓师傅。她同晴绣约定,两人就以她在广陵家中的排行称呼,由三姑娘改称三哥,两人兄弟相称,又隐了姓氏,只用了华字。她自称华三,晴绣便名华幺。

  “华三,你可知细线刻,用什么工具?”

  “工具?这白天,我不是见师父您用的是竹篦吗?”

  “差矣。你试试?”说着递给高云华一根篦子,拿了一只泥坯让她刻划。

  高云华接过篦子,顺势几下,便熟练地划出一抹忍冬纹。李航接过她的泥坯,仔细端详了下,道:“手法不错,线条流畅,只是你再看看同我的差别。”

  高云华好奇,拿起李航白日做的碗坯,细细看过,又看了自己刚才划的那只,忽地瞳孔收缩。“师父,这,这不是竹篦子划的!”

  “谁说不是,你白天不是亲眼所见?”

  “可这划花的边缘,分明不同,绝非一般竹篦所为。”

  “嗯,这话算说对了一半。”说着,拿出自己的竹篦子递给高云华。高云华仔细端详,发现这根竹篦的尖端与一般竹刀修的略有不同,一般竹刀为了刻出斜坡状的粗线纹,竹间斜削出一个切面,而李航的这把竹篦粗看无二,但在斜面最前端却有一个微小缺口,使得竹篦最尖端独独成了细针状的头。

  “原来如此!”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干修坯刻划的,不就是这一把‘刀’的文章。”

  “可师父既然愿意替窑场做细线刻纹样,又为何不直接用铜刀或铁刀?”

  “铜铁皆粗笨不堪用,我有祖传更好的工具。只是,不能让他人知晓罢了。我可取来与你一观。”

  “既然不得与外人知,师父为何又让华三......”

  “我们这行,教会他人饿死自个儿的道理一样,如今虽不流行细线刻,但细线刻的成品依然是只供贵门的上等货,一般也都为临安定制。窑场别人做不出那样的活,有些人也悄悄试过,甚至窥视过我的手艺,不过总差几分气韵。故而李某才能在这越州第一窑场坐稳眼前的位置。你华三,我听大管事说,并不是以此为生的长工,并不影响我的生计地位,这是其一;这其二,也是最为要紧的,人同这瓷一样,都讲个缘分,我瞧着你小子是真愿意钻研,也真有这天赋。传给你,我乐意,也终于有个人,能与我交流这赵宋初年杰作的妙处,甚幸,甚幸啊!”说着起身去住所屋里取那家传工具。高云华颔首作揖。

  却见李航拿出一个乌木方盒,盒子里竟是一根细长的刻针。高云华拿在手中打量,忽道:“这,是骨针!”

  “正是,此物乃我李氏先祖传自吴越国的物什,据说当年祖上曾用此针为太宗元德李皇后定制的一批越州瓷盒上刻划过对蝶纹饰。”

  “那可真当得起稀罕物件!我瞧此针修长坚实,却又似有韧劲,敢问是何种兽骨所做?”

  “华小弟此言差矣,这可不是兽骨,而是凤骨。”

  “凤骨?可古今以来,凤只见于著书描述或趣闻传说,当世亦无人见过,我从不信这世间有所谓的龙凤祥瑞。”

  “哎,小兄弟是初生牛犊,这口无遮拦可得要改啊。所说的凤骨,是大理国盛产的一种大尾雀鸟,其腿骨修长笔直,虽纤细却牢韧。骨针自祖上传至今世,却愈发称手,的确堪称一绝啊!”

  “没想到,如此稀罕,师父改日,改日可否让我用这针试试?”

  “那自然可以,只今日天色不早,我这后屋里存了些自己的半干素坯,改日不妨一试高下。”

  高云华兴致高昂地应下,便回了庄子上。用毕晚饭,于献的哑巴浑家收拾了碗筷,于献便添上了茶水,道:“二位姑娘,哦,二位哥儿今日定也是乏了,喝口水润润脾胃,东边屋子都收拾好了,尽管放心早些歇下吧。”正说着,忽听外头哑巴浑家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像是同人再比划着。片刻便传来一女子的声音:“家里是不是来客了?这叔叔真把我们当外人,也不知会一声,多个人也能端个茶倒个水的,莫要让外头人笑话我们于家怠慢了才好。”这话显然是说给于献听的。

  高云华二人不解地看向于献,于献道:“是我侄儿的媳妇。二位莫担心,我去下便可。”说着起身走去外间。却不料,于献并未能挡住妇人,只听得妇人的尖细嗓音越来越近,最后竟抢在于献前头掀帘而入。一进来,妇人的一双桃花眼就在二人身上乱转,妇人身穿绯色褙子,浅紫色襦裙,挽了松垂发髻,眼角挤出一丝笑,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看着却是浓重的风尘气。

  “哟!我说他叔,家里什么时候竟藏了这样眉清目秀的小厮。”

  “休要胡说,这是我兄弟的两位堂弟,来越州访亲罢了。”于献连忙解释。

  “哼,叔叔怕是说差了,这访的哪门子的亲,既不是叔叔家的哥儿、侄儿、甥儿的,哪有进到咱们家的道理。”妇人用帕子摩挲着半边脸颊,眼睛却还瞟着高云华。

  “这位姐姐说的哪里话,在下家中恰有亲戚是窑场匠师,且堂兄与其皆同于叔相熟,特受亲戚所托,前来拜会,在府上讨扰几日。”高云华道。

  “正是如此,窑场外地工匠不多,也没留宿条件,这几日便留他兄弟在府上小住几日。”于献忙跟着道。

  妇人听罢,咯咯笑开道:“哎哟,这可不是得住下,两位小兄弟若有什么需要的,也尽管同我说......”

  “不必了。于叔这厢讨扰亦是足够。”高云华正眼都不瞧那妇人,打断了她的话便同晴绣走了出去,朝东边屋子行去。

  连宗望回到书院,梁巧儿便笑着来迎他。

  “墨儿可有消息?”连宗望进门就问。

  “墨儿今早便回来了,正等着公子。”梁巧儿道。

  “让他书房来见我。”

  “是。”

  书房,一个十六七的少年站在连宗望身侧,低声道:“初九那日,小的在王家缬芳馆的屋檐子上一直候到了亥时末,果真见一人影走去那条狭长过道。那人引了明火,半炷香的功夫才离开。小的下去探看,果真是燃过的纸钱灰烬。”

  “可看清他的样貌?”

  “他背着身,转回时恰月光隐入云层,未曾看明白,但瞧走路模样,有些岁数,小的远远跟着,瞧见他走进了王家仆役住的西厢第一间房。”

  “好!”连宗望赞许地看了眼墨儿,又道:“明日随我去一趟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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