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 第107章 流星(七)

小说:天意风流 作者:月神的野鬼 更新时间:2024-08-18 14:24:51 源网站:顶点小说
  岳城正置身于距离盛京城西边二十里的小城宛都,他已收到了淮春、鸿都方面传来的消息,在他的面前的桌案上平摊着一大张军图,正中央画着一长条直线,像是有人用刀锋干净利落地劈了下去,将军图一分为二,形势看上去不容乐观,然而他的注意力却并不在其上。

  他在脑海中不停地回想着那封深埋在狱案中近二十年的家书,没有哪个儿子会不记得自己父亲说话的语气,哪怕是过了二十年。

  源源不断的紧急军报被送进来,无比嘈杂的声音围绕着他,然而他的灵魂却仿佛穿越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安静的夜晚,他又变回了那个茫然失落的少年,站在庭院中一遍遍地呼喊着自己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则朝家门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他记起自己幼年时,叔伯们谈笑间指着庭院中的树对他道:“岳武家便如同是这参天之树,我们是地上的枝干,你们小孩子则要做那高高的枝桠,我们在下面托着,你们只管往上,将来这株树会长得与青云那般高,咱们岳武家也会枝繁叶茂,气节长存,别说是百年,便是千年、万年、万万年也不会衰败!”

  他曾一直觉得自己当年所做的是正确的事,在倾覆之际,最重要的是保存家族血脉。朱雀台案牵连将近四万人,士族为了斩草除根,无数人夷族而灭,岳武家却成功保住最后一缕单薄的血脉,作为长兄,他必须保护自己年幼的弟妹,为此即便是担上万世骂名,他也绝不后悔。

  这二十年来他没有一日不为家人的死而痛彻心扉,如果用死能够挽回一切,他绝不会有片刻迟疑,但他不能够死,一旦他死了,将再没有人保护岳武遗族,而他的伪装也将不攻自破,为此这些年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心中也绝没有一刻的动摇,直到那封信出现在他的眼前。

  谢照,弑我君也,这六个字在他的耳边不断地回响,振聋发聩。

  他始终以为岳谦恨他,他为此痛苦不已,却也怨怪父亲不理解自己,自己绝非贪生怕死之辈。直至今日他才终于明白过来,他的父亲、他的那些叔伯从来没有责怪他,他们一直都能够理解自己的隐忍,但自己却从未真正理解他们的坚持。有些东西在年少时无法明白其分量,他用尊严保护了岳武的遗脉,而他们则是用死保全了岳武的气节。

  岳武受汉室所封,自第一代起便追随赵氏明君,从此无论进用退废,世代永为汉臣。正因如此,当先太子找上门来时,他们果断地放弃了士族所应许的一切,如同自己的先祖曾承诺的那般,忠贞不二地追随于他,这正像是古书上所写的:君奉之以诚,臣报之以忠。

  一份知遇之恩换来了千百年来最忠贞的誓言,他们最终用鲜血践行了当初的承诺,他的父亲岳谦至死也未承认赵徽是君,并认定谢照弑君。

  岳城的视线慢慢落回到面前的军图上,尽管谢照收回他的部分兵权重新分配,但此举却并非是对他忠诚有所怀疑,只是出于协调一致的考虑,于是仍命他担当统帅指挥,关键诏令照旧由经由他的手转递。三城同时告急,这已然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所有人都在心急如焚地等待将军下达命令,但将军今日却格外谨慎,迟迟不肯行动,望江城的情况愈发糟糕,司马崇的心腹已经来了三趟,催命似的要他们下令驰援。

  耳边的嘈杂声响忽然间烟消云散,在将军的眼中,那张泛黄的军图开始放大,犹如雾霾吹散,山川河海刹那间变得清明起来。

  “转奏兵部,情形尚不明朗,择虎贲营中一万人调往淮春,经由此道前往望江查探,其余所有人,按兵不动。”最后四个字莫名轻了一些,像是沉稳的剑客终于抬手,一招将剑尖轻抵住对方的咽喉,杀机无声弥漫。

  望江城失利的消息被递送到盛京时,清凉台瞬间轰动,三省官员们从睡梦中醒来,猛地一听说赵慎率二十万人来攻,均是如同遭了晴天霹雳,来不及收拾便急忙动身奔赴府衙。到了厅中,人人皆是衣冠不整、头发鞋袜湿透的狼狈样子,一问才知道三座外城都已经落入赵慎之手,嘴中不停大叫着:“怎么会如此快?这可如何是好?”

  很快,宫中传来消息,召百官入宫。皇帝也收到了消息,急忙要找人商量对策。

  光武大殿中,赵徽厉声质问兵部尚书原融,“你们为何没能杀了赵慎?作战一再失利,你们是想要朕做亡国之君吗?要死一起死!你们也别想跑!”皇帝像是只发狂的凶兽,坐在皇位上猩红着眼睛咆哮,原融出列,却回答不上来他的问题,也不敢抬头看向右前方默然而立的谢照,此次京中布防,兵部不过是听从上面调度,一切皆是谢照安排,但这话他却决不能说出口。

  韩国公卞蔺出列周旋,“兵部确有失职之处,但眼下恐非问责之时,当务之急仍是要解决叛乱,依我看,还需立即派人驰援司马崇保住望江,把战火挡在盛京城外。”

  原融终于找到能接的话,忙道:“兵部早已命岳阳率兵马驰援望江,周围州郡援军也即将抵达盛京,诸公不必多虑。”火烧眉毛的时刻,他这话说得既没底气也没说服力,诸公卿都没接他的话茬,他意识到这里没他说话的份,闭嘴不敢多言。

  赵徽红着眼问道:“赵慎究竟是有多少人马,竟是让你们毫无还手之力?”

  原融支吾地答不上来,“据说有四五十万之数,具体不可胜数。”

  赵徽直接喝道:“荒唐!雍州城统共才四十万军户,他上哪儿召集五十万人?”

  原融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困窘不已。

  光禄卿杨枚站出来道:“司马崇毕竟正直年轻,不如贼寇心机深沉,当下勤王的军队还未抵达,外面仍需尽力拖延,不如便以广阳王为质,派人与贼寇谈判,朝廷许些好处,同时胁以性命,缓和一阵再徐徐图之。”他说着抬头看向赵徽,小声建议道:“毕竟他也是赵氏血脉,陛下能否以亲情动之?”

  赵徽气疯了,冷笑道:“你第一天认识他吗?他都起兵逼宫了,你觉得他还听你讲骨肉亲情?还赵元?他巴不得赵元死了没人跟他分皇位!”

  杨枚无话可说,卞蔺接上他的话,“无论如何,谈判作为缓兵之计,倒确实值得一试。”

  正在公卿们商议之际,宫外突然有斥候慌忙来报。皇帝连忙叫侍中董桢将人引进来,那人汗涔涔的,喘着粗气跌跪在地上,一开口便直白大声道:“赵、赵慎他从真武门打进来了!”

  一句话不啻平地惊雷炸开,皇帝蹭的从皇位上起身,连谢照也惊得回头望过去。

  来得这么快?

  盛京城外的官道上一片骇人的兵荒马乱,三座边城皆被叛军攻破,上万人正在拥挤着溃逃,仿佛天时地利皆到,一阵急促的风刮散了多日沉积的雾气,三城的守将们一面仓皇地往盛京方向逃跑,一面来到了最高处的山坡上,那一刻他们回过头去,终于得以看清局势的全貌,然而眼前的真相却令他们震惊不已,追赶了他们一整夜的雍州兵马,最多不过五六百人,所谓的势不可挡,原来不过是借着雾气遮掩,几十人骑着马拖着滚木来去奔驰,营造出千军万马的假象。

  上当了!赵慎的主力根本不在此处,那他们现在该在哪里?

  三城守将与前来接应他们的援军面面相觑,脑海中倏然划过去一个惊悚至极的念头,令他们愣在当场,有人喃喃地道:“真武门,天啊!他们要直接攻打皇城!”

  盛京城东、西、北三面皆有营卫严防死守,除了朝南的真武门,那里几乎没有任何设防,原因无他,那城门外面乃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梁淮河经由此流入皇城,冬日河水冰冷刺骨,表层结着薄冰,底下则密布冰窟窿,是公认难以泅渡的绝地,从这里夜袭,一不留神便是全军覆没,用兵家的话来说,这叫死地。

  几乎所有人都默认赵慎将会从地势平坦的鸿都攻入盛京,根本没人在意南方,而放在此处的守将也多为滥竽充数之辈,能打的早被调到鸿都、望江等地去了。此时刚好夜晚结束,晨曦乍亮,令真武门守将有生以来最震撼的一幕发生了。

  套着软甲的士兵用随身携带的轻戟击碎冰面,如黑鱼似的腾的翻身跃上河面,人人皆冻得四肢麻木,浑身发抖,但那双眼睛却矍铄明亮,他们正像是透明的魂魄,从水中一层层地慢慢站起身来,飘立在黑暗与光亮交接之中,光线若明若暗,他们的脸庞也晦暗不明。

  那一幕极具冲击力,真武门的守城将士们惊呆了。

  在这个漫长又无人得知的夜晚,当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北方三城时,这两千人则是经由右侧迅速绕过麓山穿行到真武门外,暗无天日的河床底下,千百年来所沉折的枪戟飘着暗红色的浮屑,一个个将士安静从其上泅渡而过,也有人忍受不住严寒,无声坠沉下去。在天光乍亮时,他们终于成功横渡这条公认不可能渡过的大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皇城背后,向这个王朝亮出了王牌。

  ——我们是来杀你们的。

  封藏多年的剑,锋芒斩露时,连最强悍的对手也要为之退避三舍。古来成大事者,皆有旁人不敢想象的魄力,赵慎赌赢了,他一举将手中的剑插入皇城的腹心,以最快的速度去了结这场正被不断拖延消磨的战争。将士们抬着潮湿的眼睛望向那座几乎正朝他敞开怀抱的古皇都,城墙上方那群目瞪口呆的守将分明意识到,自己完全不可能挡住对方,极度惊恐之下,他们甚至连派人回去求援都忘记了。

  双方隔空对视,没人跑动,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一切都安静极了。

  赵慎的亲卫孙荃转达了赵慎唯一一条军令,它如燎原之火般在所有人心中熊熊燃烧,“先登城者,入天子殿封侯。”

  所有人一拥而上。

  真武门被攻击的消息抵达皇宫时,公卿百官连带着皇帝都是同样的反应,震惊、错愕、难以置信,说是天塌了也不为过。就连谢照也同样是惊诧不已,他在心中迅速复盘战局,一瞬间豁然开朗,既觉得对方胆大包天,同时也不由得为对方兵行险着的魄力感到佩服,这任是谁能想得到呢?

  情况急转直下,原本驰援三城的军马全部紧急调回真武门,但战机迟了一步便是天壤之别,京城形势顿时变得危险至极。光武大殿中乱了套,六神无主的公卿大臣们哪里见过这样狂妄的力量宣示,惊慌中连一个像样的对策都想不出来,一直未曾说话的谢照终于出列,他对着上位的赵徽道:“谈判并非可行之计,城北并未设防,一旦真武门破,支撑恐不过五日,以防皇宫失陷,臣还请陛下暂时经由城东离开盛京,前往建宁避难。”

  赵徽听见他说这句话的瞬间,眼睛腾的猩红。

  谢照抬眸与皇帝对视,语气仍是一派平和,“这已是无可奈何之举,还望陛下思及先祖基业,万务以己身为念。”说着他叠袖低头。三省公卿听见他如此说,回神后也跟着纷纷出列,众人一齐拱袖对着赵徽劝奏道:“臣还请陛下万务以己身为念,前往建宁避难。”

  群臣的声音在恢弘大殿中不断回荡,董桢不由得看了眼皇位上的赵徽,那一刻赵徽的表情既像是愤怒,又像是耻辱,红白阵阵交织中,他整张脸不断抽搐扭动起来,却最终也没能把脾气发出来,他慢慢挤出了一道怪异至极的笑容,“好,你们真是好!”那几个字中透露出来的暴烈之意连董桢都不由得暗暗心惊。

  “好啊!”赵徽用尽全力一拍龙椅,腾的起身望向自己那三座还在冒着滚滚黄色烟雾的炼丹大殿,然后猛地重新回过头与谢照对视。谢照此刻已经直起身,他仿佛没看出来皇帝的崩溃,仍是平静地注视着他。

  忽然间,大殿中就莫名其妙地静了下来,公卿百官没人说话,皇帝也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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