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谢珩在中书省待到深夜才回来,宁州叛乱、雍州事宜、三省权争,需要他处理的事务太多,难免有两分疲态,唯有那双眼睛却始终清明锐利,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他坐在马车中,一切空了下来,他的心中在想一件与朝局纷争无关的事,想得有几分失神。

  他这几天连续做一个古怪的梦,他梦见一望无际的衰草地,黑暗中纷纷扬扬地下着雪,李稚浑身衣服湿透,一直在往前走,像是一道黑色的影子,他跟在李稚的身后,忽然见李稚一脚踏空摔了下去,他没能抓住他。李稚磕在河石上,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淌,他像是睡着了一般躺在衰草中,透明的雪花渐渐覆盖了脸庞。

  谢珩喊他的名字,但那一幕像是隔着千山万水般,一切声响都无法传过去。他反反复复地梦见这个画面,一夜过去,醒来时仍是晃神不已,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漫上心头,乃至于他今日在中书省处理政事时都感到恍惚。

  乌木栈道旁,一只漆灰色的野凫雁簌一声落入池塘中,谢珩不自觉地停住脚步,转过头望向不远处的寒塘雁影,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没继续往前走,在他的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来,小道上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谢珩忽然回过神来,心中像是感觉到了某种震动,眼中的波光轮转起来,他回头看去。

  侍卫的警戒心强,直接喝了声,“谁在那?!”当那道身影慢慢走进光中时,侍卫有些意外,退后道:“二公子。”

  在看清那张脸庞的一瞬间,谢珩眼中的光灭了下去,他注视着谢玦,“是你?”

  被点名的谢玦站在雪地中,两只夜猫似的眼睛闪烁着,他低声喊道:“哥。”

  谢珩的视线扫过谢玦肩上成块的水渍与落叶,“在等我?”

  谢玦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半天才道:“父亲把谢晔过继到家中来了。”

  谢珩道:“我知道。”

  谢玦的话一下子被堵住了。

  谢玦的确是专程来找谢珩的,这阵子谢家的割裂他看在眼中,父兄不合,朝野议论纷纷,他看了难受,雍州叛乱时,他跟随谢珩一起去接回母亲桓郗的棺椁,一来一去正好错过京中大变。作为本家年纪最小的晚辈,他本没有资格置喙谢照与谢珩所做的决定,但见到他们两人针锋相对,心中又实在难过,每日只能躲到外面假装看不见,直到他听闻谢照过继了个儿子回来,他再也坐不住了,前来找谢珩。

  然而等真的见到谢珩后,他却又哑然,他要说什么呢?

  谢玦孤零零地站在婆娑竹影中,终于道:“哥,我觉得你最近好像变了一个人。”

  谢珩沉默片刻,“为何这么说?”

  谢玦这一口气实在憋了太久,今日终于鼓起勇气,像豁出去般不吐不快,“赵慎起兵谋逆,赵元一手策划宁州大屠杀,他们是板上钉钉的乱臣贼子,应当得而诛之!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谢家,我们与父亲才是一家人,你为何对乱臣贼子如此宽容,而要对父亲步步紧逼,这不是教亲者痛、仇者快吗?”

  谢玦绝非心向谢照而前来指责谢珩不孝,相反,谢家他最崇敬的就是谢珩,一生只对谢珩心服口服,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想不明白谢珩究竟为何要这样做。这阵子朝堂上的血雨腥风他全都看在眼中,他实在忍不住了,“哥,难道说你真的要亲手毁掉谢家吗?就为一个本就恶贯满盈的广阳王府?就为了一个李稚?!”

  谢珩听到他提起李稚,眼中有波澜一掠而过。

  谢玦脱口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过于激动,竟是口不择言了,他的声音迅速低下去,“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听说你派裴鹤去雍州寻找李稚,我是说,我……”

  谢珩道:“我让裴鹤去寻找李稚,是因为他是无辜的,我今日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毁掉谢家,而是想要保住它。”

  谢玦微微发怔,显然并不能理解。

  谢珩却并没有多加解释,注视着他道:“你从小居于内宅,眼中所见均为小家之事,虽然也进过军营,但到底没见过真正波澜壮阔的天地。你也到了该思考自己想做什么的年纪,去青州从戎吧,将来你能在外面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届时就不会迷茫了。”

  谢玦有几分迟疑,“去青州吗?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谢珩道:“或许有。”

  少年漆黑的眼睛盯着长兄看了很久,他依旧无法明白对方话中的深意,但最终,对兄长无条件的信任压过了他心中那份怀疑,又正好家中的氛围他早已不堪忍受了,思考片刻,他沉声道:“我会回来的。”

  他一拱手对谢珩行礼告辞,动作利落果决,说走就走,直接转身离开了。

  谢珩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寒塘雁影一掠而过,将所有复杂难辨的思绪带向那遥远的地方,一个个都陆续地离开了,这诺大的谢府也仿佛一瞬间变得冷清起来,他站在原地,没有说什么。

  两日后,谢照与谢珩终于又见上了一面,却并非是在家中,而是在尚书省的官署中。

  空旷的大堂中没有其他官员,谢照用手臂支撑着上半身,坐在太师椅上望着谢珩,“今日皇帝批了杨玠的上疏,雍州文武官员陈设不变,地方照旧各履其职,三省分制也顺势推了下去。”他语气低缓,一生铁腕的政客终于遇到了比他更强硬的人,令他也不禁喟叹,“你是大获全胜啊。”

  这一场围绕着雍州展开,看似是西北与盛京的拉扯,实则是谢府内部相互倾轧的权斗,最终以谢珩干脆利落地换掉雍州刺史、谢照主动妥协而告终,其实结果从最一开始就已经注定,谢珩必然会赢,原因不复杂,更谈不上云谲波诡,简单四个字便说完了:

  谢照老了。

  他正值壮年时都没能掌控这个儿子,如今谢珩在盛京政坛耕耘已久,而他却是离权力中心越来越远,离死亡越来越近,怎么可能斗得过比自己更年轻、更善经营的谢珩?其实他自己也早已预见这一点,否则在设局诛杀赵慎父子时,他不会提前调走谢珩。

  他此番本想警告谢珩,却最终不得不承认,盛京城已不是他们上一代政客能做主的地方了。此刻的他坐在暮光昏沉的大堂前望着年轻的谢珩,忽然回想起多年前也是在这同一个地方,他的父亲谢晁辞官退仕那天,走出大门时忽然回头望向他,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理解了那道眼神。权力是残酷的,它从不会真正属于谁,年轻时翻云覆雨等闲间的政客,一旦老了,那也不得不黯然退场,这里仍然是权力的中心,但已不再属于他了。

  人生苦短啊,他只是有那么一点不甘心。

  谢珩道:“母亲的棺椁已接回宁州祖地,父亲归乡后可以多去看望她。”他将那封三省分制的文书放在案上,暮光层层叠叠地冲涌着,谢照注视着那张不远不近的脸庞,却没有从其中看出来任何东西。

  谢照道:“这是要驱逐我离开盛京?”他用一种略带不解的眼神望着谢珩,“你当日若是能拿出这份魄力威慑雍州,我看赵元、赵慎这类人必不敢越雷池一步,遑论谋逆了。”

  谢珩道:“施政因地而易,雍州北接雍阳三关,势力错综复杂,不宜施用重政。”

  谢照打量了他很久,语气忽然变得轻柔了起来,仿佛是叹息一般道:“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的儿子会如此仇视我,灵玉是个小女孩,女孩总是娇贵脆弱些,但我总想着你是该明白的。”他停了下,“告诉我,你这样做是想要代死了的赵元、赵慎、先太子,亲手向你的父亲复仇吗?”

  谢珩的眼神如深潭水波般动了下。

  谢照今日没有穿什么华丽的锦衣,他披着一件褐色的长袍,坐在那渐渐弱下去的暮光中,像是一株年份忽然到了的古树,外人第一眼看去,很难想象出这位银发如雾、日暮西山的老人曾坐镇梁王朝权力中枢四十年,他看起来过分衰弱了,双眼中甚至透出些多愁善感,那是年轻时名震东南的政客绝不会拥有的软弱感情,是漫长岁月所赋予给他的,最后一抹温情又伤感的色彩。

  谢照道:“你真的如此憎恨我吗?再也不愿见到我了。”若是从前的大梁丞相,无论如何也不会问这样一句。

  谢珩终于道:“您是父亲,我永远不会憎恨您。”他没有继续说什么,该说的话早就说尽了,四目相对,唯余沉默,这一刻他是真正的心如止水,政治不是谁说服谁、谁改变谁,甚至与是非对错都无关,政治是铁血的强权,说一不二,谢照注定无法理解他,他也不可能去憎恨行将就木的父亲,若只是为了宣泄,更没有任何意义。

  谢珩放下文书,转身离开了。

  谢照仍是一瞬不瞬地望着那道逆光的身影。

  谢珩今日前来这一趟,没有流露出任何激动的情绪,说的话也都很平淡克制,但那一刻谢照望着那道背影,心中却忽然生出种从前没有过的感觉,他隐隐意识到,这一次他或许真的失去了他的儿子。

  相比较于从小便惹人怜爱的谢灵玉,他一直对谢珩的要求更高,回想起来,父子之间的温情反倒少得可怜,桓郗去世时,谢珩才刚出生不久,当时他位及丞相,每日公务繁忙,没法管顾他,两岁不到时,谢珩便被祖父谢晁接到宁州抚养,谢照此刻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他莫名想到了一个久远、朦胧的场景。

  那一年初夏,他回宁州祭祖,在松柏森森的庭院中与五六岁的谢珩相遇,彼时祭祀已经结束,月夜清澈无尘,小孩孤单地立在清池边,遥遥传来三两声“四月秀葽、五月鸣蜩”的诵读声,谢晁让侍者来领谢珩回去休息,却被他拦下,小孩察觉到来自身后长辈的注视,自觉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

  他们互相认出了对方。他随手从一旁的竹树上摘下两片宽叶子,手指翻折几下,便出现了一条细细窄窄的船,这种小东西他曾给女儿做过许多,但谢珩确实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小孩安安静静、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他将那叶小舟轻轻放入清水中,池水澄澈见底,小船、月光、松柏还有父子两人的影子悠悠荡荡地飘着,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琥珀,飘在无垠的月夜中。

  “谢谢您,父亲。”

  他闻声看过去,五六岁的孩子静静地看着他,一双与月夜同色的眼睛泛着柔和的光。

  谢照从遥远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堂前已经空无一人,他终于慢慢地、轻颤着深吸了一口气,长久地坐在冷下去的暮色中,一颗心如浇筑的铁锡般渐渐坚硬起来。他是对的,终有一日,他们都会明白,他忽然厉声喝道:“来人!”

  谢珩走出庭院,往事历历浮上眼前,最终化作过眼烟云。

  侍者从后面追上来,低声道:“大公子,老大人他不愿离开盛京,他说,圣朝以孝治天下,建章谢氏为簪缨之首、忠孝典范,不能让你背负不孝的罪名。”

  谢珩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一天一夜过去了,风雪仍是狂乱地飞舞着,深夜的谢府门口,裴鹤骑马而至,他翻身下来后迅速步入谢府,问过侍卫谢珩在何处后,立刻转身往隐山居走。

  夜早已经很深了,谢珩一个人站在水廊上,望着风雪中的湖心亭,今夜他一直都站在此处,不知想些什么,身后有动静响起来,回头看见是裴鹤时,他的眼神微动,“有消息吗?”

  裴鹤罕见的面有难色,摇了下头,“确认过了,不是他。”

  前阵子雍州有消息传回来,说是在当地找到了李稚,谢珩派裴鹤亲自前去雍州查看,裴鹤到了一看才发现,是手下的侍卫认错了,那并非是李稚,不过是个重伤的旅人罢了,让侍卫将人送回家乡后,他立刻赶回盛京复命。

  裴鹤见谢珩不再说话,“大公子,属下无能!”

  谢珩良久才道:“不是你的错。”

  裴鹤听了万般不是滋味,他深知谢珩如今最记挂的就是李稚的安危,对于当初把李稚跟丢了的事,他始终感到愧疚,有件事他与谢珩都心知肚明却从未提起过,那样举步维艰的大雪天,李稚一个人身负重伤应该走不远,可这都过去这么久了,竟是了无踪迹,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另一件事。

  “大公子,李稚他也许是……”裴鹤一对上谢珩默然深邃的眼神,莫名又没了声音。

  他也许已经死在了荒山野地中,那样兵荒马乱的地界,出什么意外都是寻常,否则怎会毫无音讯,他没能够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谢珩沉默着,雪不知何时慢慢停了,东天遥挂着一盏隐晦发灰的半月,夜晚一颗星也没有,只有那唯一一点黯淡的月光,照着这人间漫漫长路。谢珩忽然又想起了昨夜的那个梦,一种雾气般的朦胧情绪笼罩在他的心上,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好像这颗心也随之丢在了遥远的原野上,陪伴着那道一动不动的身影,一切都随着愈演愈烈的风雪所激涌起来。

  谢珩道:“我去一趟雍州。”

  裴鹤正觉得谢珩的神情不似平常,闻声愣了下,“大公子!您要亲自去找李稚?”在这种时刻离开盛京?连他都清楚,此刻京中绝对离不了人主持大局,何况走的还是谢珩!“大公子!雍州方面一直留着人在找,一旦有消息会立即传回来,您……”他迫不及待地想说句什么,可对着谢珩却怎么都说不下去,谢珩是什么样子的人,有朝一日竟是轮到别人去劝他顾全大局?裴鹤一时竟是语塞。

  谢珩知道裴鹤想说什么,若论利害关系,没人能比他更清楚,这二十年来他留在这方寸大的盛京城中,无一日不为大局殚精竭虑,唯有这一次,他闭了一瞬眼,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又瞬间幻灭,“我只想再见他一面,他不能死,绝不能死。”

  裴鹤彻底愣住了,望着谢珩往外走,这是有生之年他第二次感受到这种令人毛发耸然的震撼,上一次还是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他目视着谢灵玉一步步转身离开谢府,有什么纽带似的东西在空中砰一声断开,冰雪砌成的廊桥仿佛迅速往下坠去,他自幼跟随谢珩,至今已有二十多载,谢珩这一生只做一件事,竭力维系着梁朝江山,此刻他身上所承载的一切却轰然坠地,在裴鹤的眼中,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天翻地覆起来。

  清凉台一片寂静,沉闷的马蹄声响起,一路往雍州的方向飞驰而去,城外的地平线上,天渐渐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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