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真的是孤儿了。”看着人家描字,父亲念叨着。

  待描红人离开,我们三口松散但默契地站成一排,父亲朝着墓碑说:“爸!妈!我们来看你们了!这几年没回国,就没能来看你们!是我不孝啊!幸好晚晚她们每年都来,您们有个好儿媳,有个好孙女!你们在那边都好好的!我们在这边也都好好的!”

  说罢,父亲带着我们缓缓地鞠了四个躬,然后每人斟了一小杯黄酒,洒在青石地上。

  酒香很快散去,一些小虫被吸引来,或试探地沿着石缝爬来,或小心地飞落在墓碑上。不知怎得,总觉得这里的虫鸟都带着点仙气似得,很容易让人产生是不是逝去的亲人将魂魄寄托在这些小虫身上,来这里看看我们的幻想。

  简单的仪式结束,父亲看起来并没有很想走,我们便松散地在墓碑前看看周围的风景。我帮着母亲把一些水果重新装好,点心饼干什么的就留给鸟虫吃吧!

  “咱家的老人都仁慈,哪个走都没折腾过子女。”母亲说。

  “其实也是咱们不孝。”父亲说。

  “我孝,你爸妈都是我送走的。”母亲表现出少见的娇嗔,“你们家人都是感情寡淡的,你这样其实也算不得是不孝,只是一种生活态度罢了。”

  “晚晚,以后我们来不动了,你也不用来看爷爷奶奶了,等我们也没了,你就把爷爷奶奶的骨灰取出来,连着我们的骨灰一起埋到山里吧。”父亲说着,母亲频频点头。

  “生老病死真的是很烦人的事情。”母亲说着。

  “所以没有家人也挺好的,少了很多麻烦。”父亲说。“晚晚,你要有很好的朋友,但是不一定要付出亲情,不然总会因为失去亲人悲伤难过的。”

  “可是亲人给你的美好总是比这些悲伤更值得!”母亲抗议。

  “好吧,可能你这么觉得,我还是觉得麻烦越少越好。”父亲无所谓道。

  地上的黄酒干了,酒香散了,太阳眼瞅着升到了天空的正当中。

  “好啦,爸妈,我们走啦!估计再来看你们得再过几年了!”父亲站起身,拍了拍衣服。

  “你爸那咱们要不要去看看?”父亲问母亲。

  “今天算了,中午前赶不过去。”母亲看了看时间说。

  “明天去吧,我也好久没去过了。”父亲说。

  “那回去路上买瓶好白酒吧,我爸生前还是喜欢喝一点的。”母亲说。

  “那时候你妈妈不让他喝,他偷偷把酒藏在壁柜里,你们都不知道!有一次爸饭后偷喝酒,被我撞见,他紧着嘱咐我‘别告诉你妈,别告诉你妈’。这事你们都不知道。”父亲颇为得意洋洋地说。

  “那会儿还没晚晚呢。”母亲说。

  “可不是么,感觉跟昨天似得,其实,几十年都过了,真是年龄越大时间过得越快。”

  几天的时间,分别去看过了祖父祖母、外祖父得陵墓。之后的几天又去看了不少父亲的老领导和老朋友。

  “唐晚晚都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满头银发的爷爷和蔼地说,他是父亲的研究生导师,也是业内颇有威信的教授,已过耄耋之年,却还在大学开了门公选课,据说还是抢不上名额的那种网红课。

  十多年前,父亲从事研究工作时,常去向他请教,很多时候也会带着我一起去。教授爷爷家有一套颇为精美的檀木制孔明棋,父亲与教授爷爷谈事的时候,我就趴在一旁的波斯地毯上摆弄这些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味,完全任我掌控却又变幻莫测、拥有无穷解法的小木球。

  那时,教授爷爷曾信誓旦旦地跟父亲说:“唐晚晚绝对是个搞学问的好苗子啊!这么小就能一个人摆弄这东西一下午,连个声都不出,可见脑子灵光,耐得住性子还有钻研精神。”

  “别的不知道,脑子的确挺灵光,晚晚的确挺聪明的。既有大智慧,又很灵活。取了我和她妈妈的有点。”

  父亲从来都只说我笨,或者说,总会压抑我认为自己很聪明的想法,每每我想出一个好主意,他总会反问我:“为什么你能想出来,别人就想不出来?是不是因为这不是个好主意?”

  那次在教授爷爷家的夸奖,是记忆中父亲唯一一次夸我,或许是觉得我听不到他们的交谈吧。

  也是因为那次夸赞,让我对教授爷爷颇有好感,虽然多年没来探望过,但看到他依然觉得颇为亲切。我难得耐心地和教授爷爷讲着我现在做得事情,他也颇有兴趣地听着。只不过,我没能成为一个学者,或许终归是一件有些令他失望的事情。

  “唐晚晚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错的。”教授爷爷笃定地说,“凡事,自己想清楚就好。”

  与教授爷爷的重逢让我想起儿时摆弄孔明棋的自己。那么小的我为什么能一下午摆弄那几个小木球,现在想来也觉得颇为神奇。我记不得它们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只隐约还能感受到那种“如果把棋条跳到这里会怎样”、“如果这一步跳在这里会怎样”的好奇感。再想到教授爷爷对我做学问的期望,对比眼下我迫不及待逃离学校,莫名其妙的当起个体户小老板的现状,更是觉得惭愧。

  “学者”是一个有光环的称呼,他们的物质生活也许极为简单,但精神一定是无比丰富的。读书人身上会散发出一种能让人内心安宁的气场,他们的音容笑貌可以让人如沐春风。

  相比较之下,“老板”却满是铜臭味,会让人联想到大腹便便、阴险狡诈、无往不利。尽管我常用“楼主”代替“老板”自称,但依然磨灭不了其中的市井气息。尽管我可以每天身着旗袍伪装自己的优雅,但依然掩饰不了讨好客人的做派和渴望从他们口袋里掏钱的意图。尽管我可以在竹苑挂上一幅幅书画,让竹苑浸染在墨香里,但谁都知道这些画终究是要换成钱的。

  难怪那些大企业家最后都要做公益,就是为了卖掉一些身上的铜臭,再买一些能让自己变得高尚的光环。

  过年时就跟母亲商量过是不是应该卖了竹苑,回学校深造一下。现在越发坚定了这一想法。

  早晚,我要回学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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