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乌丸王廷龙城往来幽北,大概不过三千余里。

  这距离甚至只有幽北到神都镐京的三分之一。

  更别说去往神都那一路还有山水相隔,而通往草原深处的路途却是一马平川。

  神都镐京。

  始毕年少的时候跟老可汗去过。

  那一路,确实不大好走。

  赶路的辛苦就不说了,苦寒的草原铸就了蛮族坚韧不拔的强大意志。

  这点艰难险阻在始毕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

  所以真正让他感到不大好走的这条路不在脚下,而在人心。

  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初踏入第一座雍人城池时震撼与崇敬,也忘不了那守城士卒看向自己时的厌恶与鄙夷。

  就仿佛他们这一行人是这世上最肮脏、最卑贱的存在一般。

  哪怕只是踏足了他们雍人的土地,也是一种玷污。

  而这还只是开始。

  当他亲眼看着自己那位在族中威严深重的父汗,面对雍人小吏盘剥与刁难时的卑躬屈膝,当时还被称为伊稚邪的始毕,仿佛感觉有些东西正在自己心中一点一点坍塌、崩毁。

  再然后的路程越是往南,越是仿佛有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在父汗和同行族人的脊梁之上。

  让他们的身形不再高大。

  让他们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卑微。

  就连身上那身为了南行而穿上的华丽皮裘,也仿佛充满了野蛮与落后的气息。

  让他们自惭形秽、抬不起头来。

  也就是那一刻起,伊稚邪才猛然惊觉。

  原来不管他们这一行人在草原上的身份如何尊贵,可在雍地……

  他们什么都不是!

  没有什么乌丸大汗。

  也没有什么乌丸贵种。

  同样,他这个被无数族人尊敬的乌丸王子,也只是个供人随意玩弄、折辱的小蛮狗……

  ……

  奢华到了极致的王撵座驾,在无数乌丸铁骑的护卫下不急不缓地悠悠而行。

  斜倚在王座之上打盹的始毕,轻抬微阖的双眼。

  散乱思绪也在瞬间归于原点。

  “看什么?”

  似乎是觉察到始毕的不悦,眼前那双黑色龙首眼中露出一抹戏谑,仿佛在笑。

  “看得出来,你似乎很恨雍人?”

  “恨?”

  始毕闻言,认真思索了片刻,然后摇头道。

  “不,朕其实很喜欢他们。”

  喜欢?

  从始毕口中听到这两個字,黑色龙首明显闪过一抹错愕。

  喜欢,所以你就隔三差五的南下袭扰雍地?

  喜欢,所以你让这片雍人与草原的分界线上血流漂橹、尸横遍野?

  喜欢,所以去岁你将廊居、定北二城直接屠尽?

  “你这喜欢,还真够别致。”

  黑色龙首语气嘲讽。

  始毕也不生气,只是反过来嘲弄道。

  “你这披鳞带甲、湿生卵化之辈,真以为能懂我人族?”

  人心向来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或许年轻时候的伊稚邪,确实记恨了雍人很多年。

  可登上汗位的始毕却是不恨。

  所以他生生在那广袤无垠的草原上,近乎是照着未央宫的样子造出了一座属于自己的龙城。

  更是用从雍人的法度,将那些宛如野兽一般的族人关进了他亲手打造的囚笼之中。

  让他们学会了敬畏、学会了规矩。

  而乌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能横扫草原,统一诸部。

  自此而兴!

  所以他喜欢雍人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恨他们?

  至于说屠戮雍人,这又从何谈起?

  毕竟……真要论起来,朕杀的草原蛮族,可比杀的雍人多上太多了。

  没见朕就连自己父汗的脑袋也砍下来了,踩在脚下么?

  黑色龙首被始毕这一声‘披鳞带甲、湿生卵化’给激怒。

  怒目圆瞪之际,却见这厮一脸认真的模样,最终恨恨骂了一声。

  “你他妈真是一个疯子!”

  其他三海龙族时常骂他们北海黑龙一族癫的厉害。

  可跟始毕这厮一比,祂才发现祂们北海黑龙一族其实还算是正常的。

  始毕淡淡瞥了黑色龙首一眼,心中嗤笑。

  ‘真是不开化的孽畜啊……’

  纵然开了人智,会说了人话,可这脑子终究还是不够用。

  就像是这有关自己疯不疯的话题,明明已经讨论过好多次了,却怎么也解释不通。

  愚昧的厉害。

  心中对眼前这孽畜下了评语,始毕便懒得再搭理祂。

  从王座之上慵懒起身,走向这座巨大王撵的门口。

  “拜见陛下!”

  王撵之外,一众觉察到动静的近臣赶忙以手抚胸。

  再然后便是四周那些披甲执锐的王帐军勇士,用充满崇敬的眼神轰然高喊。

  “万岁!万岁!万万岁!”

  似乎是被这声‘万岁’逗笑了。

  一身雍人宽松素白袍服披头散发的始毕可汗,哈哈大笑。

  “朕可不要什么万万岁,朕!只争朝夕!”

  活得久,当个泥胎神像,又有什么意思?

  活得精彩,做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那才是真正有意思!

  真要跟圣山上那老乌龟一样活着。

  毋宁死!

  一众近臣垂首应声。

  “长生天在上!愿为陛下宏图、为我乌丸一族之煌煌大世,赴汤蹈火、百死不悔!”

  而王撵下方那些乌丸勇士则要简单得多。

  “愿为陛下而死!”

  “愿为陛下而死!”

  巨大的声浪中,始毕可汗大笑不止。

  “好!好!好儿郎!”

  这一刻乌丸近臣的忠心之言、数十万乌丸带甲勇士的嘶声呐喊,裹挟着始毕的大笑,震动了整片草原天地。

  若是从虚空往下看去,便可见到下方的这片草原宛如活过来了一般。

  正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地向着南方不断蠕动、靠近。

  而这一切,皆是源自于一个人的意志。

  他始毕可汗的意志!

  “加速前进!”

  向南!马踏幽州!

  ……

  冠军城。

  韩绍居于城头之上,刚刚返回城中的李靖等人,已经出现在韩绍身后。

  “回来了?”

  李靖点头应了一声,随后有些惭愧道。

  “末将反应慢了,折损了一些夜不收,还请侯爷恕罪。”

  夜不收,也就是探马斥候。

  非军中精锐不可担之。

  每折损一个,都是一点损失。

  而李靖口中的‘一些’,自然不是一个、两个所能囊括的。

  只是韩绍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即便再是爱兵如子,也该懂得慈不掌兵的道理。

  否则就是妇人之仁了。

  见韩绍没有说话的兴致,李靖也就没有多言。

  这事确实怨不得他。

  跟上次突袭冠军城那一批蛮骑一样,这一次的蛮族前锋同样有着特殊的隐匿手段。

  如果不是他生性谨慎,没有将那些夜不收一股脑地洒出去,而是层层递进地铺过去。

  怕是这尚未真正开战,就要吃上一个不小的闷亏。

  而这时,性子最为急躁的冯参却是忍不住开口道。

  “侯爷,要不要让末将带人出城,与那些蛮族战上一战,挫一挫来敌的威风?”

  实际上,冯参口中的出城一战,却不是单单只是挫敌威风这么简单。

  自古守大城必野战。

  否则就是一座死城,久守必失!

  冯参这般说,也是怕是韩绍疏漏了,算是一种隐晦的提醒。

  韩绍闻言,扭头瞥了他一眼。

  似乎是没想到这直肠子,如今也学会婉转。

  “不用,以不变应万变,守株待兔便是。”

  他花了那么多时间,用了那么多钱财,做了那么多准备。

  就算是一座死城。

  他也有的是底气跟始毕那厮耗下去。

  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扬长避短了。

  从未指挥过大型战役的他,别说是跟公孙度这等久经沙场的老将相比了,就算是始毕他也毫无底气。

  既然如此,还不如学学曾剃头应对太平军的那一套,打呆仗、结硬寨!

  等慢慢耗到局势逆转再作计较。

  念头转到这里,韩绍忽然道。

  “城中物资调配,周玄上点心,不可短缺了。”

  觉察到城中情况不对劲,匆匆赶上城头的周玄,赶忙应声。

  “喏!”

  “侯爷放心,康成以脑袋作保,必保城中不乱!”

  只要物资、食粮不缺,城中应该乱不了。

  只是考虑到这城中除了当初划拨给韩绍的万户食邑户口,后续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前来讨生活的武者修士,韩绍想了想,又点名道。

  “丁晟。”

  被骤然点名的丁晟愣了一下,随即躬身上前。

  “卑职在。”

  韩绍瞥了他一眼,道。

  “让你手下的不良人全力配合秘书郎。”

  “记住了,乱世要用重典,该杀则杀!”

  丁晟手底下那两千不良人,就是当初背负罪孽之身的北固宗外门弟子。

  如今经过一年调教,勉强也堪一用了。

  或许是除了一开始,这位冠军侯从未跟自己说过这么多话,丁晟竟然有些激动。

  努力平复了一番情绪,

  “喏!丁晟领命!”

  韩绍见状,便没有再说什么。

  毕竟这些不良人只需要维持明面上的安定即可,背地里他们处理不了的事情,自然会由中行固的六扇门负责清理、收尾。

  一番攘外必先安内的安排之后,韩绍忽然发现其实也没什么需要自己开口的了。

  从正月初三匆匆赶到冠军城的这一刻开始,他的全部心力就全都放在了这一战的准备上。

  就像是多年苦读,即将面临考试的学子,就算考前再是紧张。

  可真当到了考场之上,却又忽然不紧张了。

  因为他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

  至于结果如何,那一切就应了那句古话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徐徐吐出一口浊气,韩绍看着那已经被一排排推上城墙的破罡床弩,以及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快步走上城头的镇辽重甲营将士。

  然后轻轻拍了拍身前的城头墙垛,看着隐藏在其中不断散发着金色流光的繁复符文。

  韩绍笑了。

  “本侯以为此战必胜,诸君以为如何?”

  韩绍这话虽然是问句,可语气却是极为笃定。

  身后李靖等人没什么好说的,自打他们跟着侯爷的那一刻开始,就从未见过他失败过。

  当即单膝跪地,抱拳应声。

  “侯爷战无不胜!侯爷言胜!自是必胜!”

  而他们这番近乎迷信的语气,似乎也感染了城头上一众将士。

  “必胜!必胜!必胜!”

  感受着身后将士气吞如虎的雄厚战意,韩绍大笑。

  “善!军心可用!”

  夫战,勇气也!

  万众一心,才是临战决胜的不二法门!

  如今万事俱备,只待始毕那条疯狗前来送死!

  韩绍心中彻底大定,望向北方草原的目光甚至生出了几分迫切。

  而很显然,始毕并没有让他失望。

  随着时间一分一毫的过去,远处那片广阔的天际线上,终于现出了一条晦暗不明的‘丝线’。

  转眼之间,这条看似细微的‘丝线’便越来越粗。

  而后便仿佛织布一般,迅速织出了一道广阔无边的庞大幕布!

  是蛮骑!

  数之不尽、有如潮水一般涌来的无数蛮骑!

  或许是知道了这冠军城有着破解他们隐匿神通的手段,这一次的他们没有做出任何掩耳盗铃的举动。

  似乎只想着以堂皇大势,直接踏平、摧毁眼前的一切阻碍。

  不得不说,这一式先声夺人的手段,确实起了几分效用。

  最起码就在他们出现的一瞬间,韩绍明显感觉到身后众人的呼吸,骤然停顿了一瞬。

  而这时,却听作为城防营主将的姜虎,猛地高喊一声。

  “敌至!”

  这一声高喊直接拉回了所有人的心神。

  包括李靖在内的不少人都用讶异的眼神看了姜虎一眼。

  老实说在此之前,他们敬重姜虎,却也只是看在姜虎那个侯爷叔父的身份上。

  可此时,他们才发现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木讷汉子,其实并不简单。

  单单就看这份冷静到极点的反应速度,便可见一斑。

  韩绍也是颇为感慨。

  对于这世上大多数人之所以平凡,并不是说他们本身能力就差了。

  只是缺少一个彻底展现其能力的平台跟机会罢了。

  心中稍稍感慨了一句,韩绍忽然摊开了手,接住了一片飘扬而落的晶莹。

  北风呼啸。

  天降飘雪。

  韩绍垂眼看着远处顺着风雪,快速逼近的蛮族铁骑。

  忽然想起自己在另一方世界看过的一部剧。

  ‘凛冬将至?’

  哦,不,是已经来了。

  望着远处天际线上那座渐渐出现在眼前的巨大王撵,韩绍莞尔一笑。

  “真是够骚包的。”

  不知道等到这一战打完,这厮是不是会扛着王撵一起跑。

  心中腹诽一声,韩绍运起法眼,举目望去。

  不出意外,站在王撵行辕上的始毕也在看自己。

  手中动作一举,数万直扑冠军城下的前锋大军,骤然勒马止住身形。

  始毕这才冲着韩绍轻笑道。

  “你似乎对朕的到来……并不意外?”

  十数里的漫长距离,在上三境修士的眼中不过咫尺。

  韩绍闻言,同样笑着回应道。

  “本侯记得去岁此时,可汗说过今冬必至。”

  “本侯料想,可汗这样的信人,必然不会失约。”

  “故而早早在此等候可汗大驾。”

  信人?

  听到韩绍这话,始毕乐了。

  “你倒是了解朕。”

  “不过朕却是小觑了你这个小儿辈了。”

  说着,又兀自摇头笑道。

  “朕过去曾读过你们雍人的一卷兵书,上面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怠’。”

  “这样算下来,岂不是这仗还没打,朕就输了你这小儿辈一手?”

  韩绍闻言,同样摇头笑道。

  “可汗说笑了,这战场之上的胜败,只在生死。”

  “如今生死未分,又何谈胜败?”

  听到这话,始毕敛去嘴角的笑意,忽然神色认真地看着韩绍感慨道。

  “世人皆言,雍地自古人杰地灵,故世间英杰皆出雍地!”

  “朕曾经还不忿、不信。”

  “今日一见你这小儿辈,方知此言不假。”

  韩绍笑意不减,回道。

  “世间英杰皆出雍地,这话不假。”

  “可本侯年少才薄,不敢当可汗谬赞。”

  始毕不置可否。

  雍地他其实去过不止一次。

  那些被吹捧上天的所谓世家麒麟子、高门天骄,他也见过不少。

  只是在他看来,全都是外表锦绣,内里草包的绣花枕头。

  窥一斑可见全豹。

  这也是他后来敢跟大雍露出獠牙的真正底气。

  只是面对韩绍的谦虚,他却懒得争辩。

  而是话锋一转,又问道。

  “你可知朕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话题跳跃之快,甚至就连韩绍也差点没反应过来。

  心中失笑,韩绍颇为无奈道。

  “可汗不妨说说看,本侯洗耳恭听。”

  始毕一脸惋惜地看着韩绍,宛如在看一件求而不得的绝世珍宝。

  “惜哉!若是早知你这小儿辈如此不凡,去岁就算是宰了公孙度那厮,朕也要将你掳至草原,为朕所用!”

  说完,始毕似乎认真思索了一阵,随后忽然道。

  “要不……你来给朕当儿子,怎么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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