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8月18日,下午18时28分风雨交加。

  香江铜锣湾惩教所。

  乌云压顶,暴雨临盆。

  一台红色计程车内,三个男人紧盯着雨雾中锈迹斑斑的大铁门,不舍眨眼。

  “据本台消息,今夜热带气旋“爱伦”即将抵港,10号风球已发出强烈警告…皇家香港气象台…滋滋…”

  “红鸡”副驾驶座位上,一名圆寸头的冷峻男人拿起车窗前横放的健牌香烟,用手一抖,香烟稳稳被嘴叼-住,按了几下火机,才点燃,修长的双眸掠过一抹急躁。

  “几时放监?”

  “快了。”后座上消瘦矮个子男人紧盯着窗外,头也没回。

  “四年了!”

  花衬衫烫卷发的肥仔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眼圈一红,喃喃道:“总之…归来就好。”。

  “哼!”

  圆寸男冷冷一哼,没好气瞪了肥仔一眼,低骂:“让你找一台平治,你搵台寒酸红鸡!怎么想的?大佬放监,你开计程车来接风,扑街!学《奇谋妙想五福星》吗?亏得你没开一台巴士!”

  圆寸男的话,让梳着半长烫发,穿着花衬衫的肥仔脸色尴尬,唯诺辩解。

  “我的东哥哥!你当我不想找一台豪车吗?然很难搵啊。你又不是不知现在铜锣湾的行情,没人赏脸,条子睇的又紧,我也不愿这么寒酸……”

  卷发肥仔哭丧着脸抱怨后,又忍不住嘟囔低骂:“一班扑街仔,全都忘恩负义,忘了当初谁带他们出来搵水,没有祖哥,他们能这样威风?想当年……”

  车内一静,回忆已生。

  最怕空气突然静,一言不合就回忆。

  ……

  1982年,四年前,香江。

  同样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只不过那次抵港的台风不叫“爱伦”而叫“女王”。

  昏暗的破败巷子,暗淡发黄的路灯下,横倒一片,哀鸿遍地。冷雨狂风,月夜冰寒。

  圆寸男被瘦弱矮小男子搀扶,一双细长丹凤眼赤红难掩,布满血丝。

  “大佬,快跑!”

  “没错,祖哥,你快走!我来扛。”卷发肥仔脸上淌水,满脸急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昏黄灯光下,高大男子如一杆修长大枪,稳稳狠狠的竖在那,笔直挺立。身材健硕,肩宽腰窄,双-腿修长。显然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

  男人一甩半长秀发,水珠四散。露出俊朗帅气的五官。英眉星眸,鼻挺唇红。

  双眸泛起波澜,望向面前的三位兄弟,看到他们急切的目光,嘴一咧,露出八颗明晃晃大白牙。

  雨水混着血顺着手中的刀尖往下滴。

  周围一圈,十几个人,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痛嚎呻-吟,一片狼藉。

  “大佬!”

  “祖哥——”

  觉察到大佬的心思,三人全都心惊喊出声。

  “扑街!一个个睇到够格去祠堂度假,都来同大佬争?”

  “怎样,不用开工吗?”

  三人刚要上前。高大男子一瞪,刀尖点了点三人,冷哼一声,不怒自威。

  看着对面三人欲言又止的样子,高大男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又欣慰的神色,最后眼中只留坚定。

  雨越下越大,风越来越猖。四周的霓虹灯招牌断断休休,狂风卷积着水珠拍打在脸上,男子背朝三人,摆摆手,脚踏着水花走出巷口。

  那一夜,阿东、肥成与阿辉三人眼睁睁的目送大佬自首!然后咬碎牙根,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凭借着大佬争取的时间,狼狈逃离。

  ……

  男子刚出巷子口,刺眼灯光直射而来。

  唰!

  十几把“点三八”指向他,差佬荷枪实弹,警灯不断闪烁。军装PTU严阵以待。好几辆冲锋车格外扎眼。

  “阿sir,不用这样舞刀动枪吧?我来自首的嘛,搞出这样夸张的阵仗我怕我会吓到飙屎飙尿。”男子望着面前紧张的警-察,咧嘴一撒手。

  当啷!

  手中的砍刀砸在地上,溅起水花。

  “吓!”

  一名年轻的差佬一紧张,一屁-股绊倒摔在地上,手中的枪好巧不巧甩在吴孝祖面前。

  唰!!

  十几把原本垂下的枪口又全部指向吴孝祖。原本凹造型,咧嘴笑的吴孝祖瞬间呆滞,头皮窜冷气。

  现场一触即发。

  “不要动!!”

  差佬们全神经紧张地盯着面前的犯人。

  “双手抱头,蹲下去!快点——”

  “蹲下!!”

  “艹!不要乱动——”

  “OK!OK!别紧张,阿sir,我扔的只是作案物证,千万不要激动。我良好市民的。”吴孝祖无视脚边的“点三八”,老老实实的双手抱头,蹲下-身,不敢有其他多余动作,乖巧的好似罚站的泰迪。

  与此同时,吴孝祖心中大骂:MMP!恨不得一脚踢走脚边的“短狗”,却又不敢乱动,生怕一个不好引发慌乱,自己刚重生就死翘翘。然后从“泰昊”瞬间被射成“死昆”。

  见疑犯十分配合,警-察们明显松了一口气,齐齐围捕上来,同时有经验的老警-察连忙把枪踢到一旁。

  这事确实有点刺激,老警-察都暗擦冷汗,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干嘛这样惊险刺激?没人想当陈家驹,毕竟这里没人叫房-事龙。

  “阿sir,能不能不要这样刺激?我怕我被打成筛子。”吴孝祖仰着头望向那个年轻蹩脚的警员,“长官,你出警领根牙签就很威了,何必领支警枪?大家当差都好辛苦……”

  这话说得那蹩脚警员脸色阴晴不定,满脸难堪。倒是身旁的其余阿sir深以为然。

  话音没落,吴孝祖直接被对方按在地上,粗暴恶劣。脸被狠狠的压在雨水中,眼睛默默闭上,没有挣扎,没有反抗。有的只是如释重负。

  重来一世,故事的开头已经改变!那么接下来的人生呢?

  ……

  警方起诉,起诉罪名:故意杀人、涉嫌参与三合会活动、妨碍公务、非法走私、洗钱等十几项罪名。

  所幸被害人经医院抢救,救了过来,同时其他多项重控罪名证据不足,最后法院也只能选择其中无痛无痒的几项来判刑,收监52个月。整整4年零4个月。

  不得不说,港岛这一点好,没死刑,碰上英女王诞辰之类的总会减刑。

  因此,减刑4个月!

  在押四年!

  ……

  1986年8月18日。

  铜锣湾惩教所幽暗的走廊中,一名穿着棕色夏装囚服的男子抱着纸箱,笑眯眯的与两边扶着栏杆的狱友打招呼。

  “宽伯,今日我放监。”

  “欢喜哥,改日一起下棋,保证杀的你片甲不留。”

  “丧辉,不要老打-飞-机,小心肾亏。记得多食一些鸡蛋,很补的。”

  吴孝祖笑着与两旁犯人斗嘴,这些皆是朝夕相处四年的狱友,虽不能算同甘,但多少称得上共苦了。

  “阿祖你不要罗里吧嗦,记得回……呸呸,算了,还是别回来。”

  “祖仔,千万不好回头看,不吉利的。”

  “扑街祖,你肾亏我都不会肾亏!吃你个大头鬼鸡蛋……挑那星!你去吃-屎吧先!”

  众人纷纷与吴孝祖告别,有笑有骂、有叮嘱有损话。

  **********,监狱里边有基情。天天面基,关系自然很融洽。除了不可捡肥皂。

  梆梆梆—梆梆梆-梆梆。

  栏杆被敲响,吴孝祖身形一顿,随即一笑。

  “人生于世上有多少知己——

  多少友谊能长存,

  今日别离共你双双握手,

  友谊常在你我心里,

  今天且有暂别,

  他朝也定能聚首,

  纵使不能会面,

  始终也是朋友……”

  渐渐地,声音交汇,轻敲着铁栏杆,合着节拍随声而动。

  沧桑低沉的那是宽伯,中正平和的那是欢喜哥,尖锐高昂的是CC哥,豪情狂吼的是号码帮的火牛哥,破锣嗓子干嚎的则是因抢劫进来丧辉,还有屯门阿炳、东莞仔、化骨龙、口水华、阿豪……

  “说有万里山,

  阻隔两地遥,

  不需见面,

  心中也知晓,

  友谊改不了……”

  吴孝祖轻瞥了一眼斜上方的挂着的白纸红字的日历。

  1986年8月18.丙寅虎年农历七月十三。

  宜:驾马、订盟、沐浴、会亲友。

  忌:开市、祭祀、安葬、行丧、合寿木。

  ……

  1982年入狱,大祠堂(赤柱监狱)满号,港英政府怕再发生73年赤柱监狱暴乱事件,保安局惩教署开始对囚徒进行分流。

  吴孝祖很“幸运”,分到中度设防的铜锣湾惩教所。

  这首《友谊之光》是吴孝祖在1984年联欢的时候组织狱友一起排演的曲目,自此也成了铜锣湾惩教所的“狱歌”。

  正是出自上一世林凌东导演,靓仔发主演的《监狱风云》。监狱和歌曲很配。放监之时,必选歌曲。

  吴孝祖没回头看,嘴里轻哼。走出监牢区,跟随着狱警办理放监手续。

  身后隐约还能传来高昂的《友谊之光》,狱友们癫了。又听到狱警警棍敲打栏杆警告恐吓。

  ……

  “食一支?”

  办完放监手续,迎面走来一名警服规整板正的中年警司。

  “出去后谨慎些,不要回来。”见吴孝祖没拒绝,拿着火机帮点燃烟,附耳低声喃:“据闻今夜外面风雨声好夸张,街面好乱。当心沾染风寒,放了监,却入了医院。”

  “哦?感谢阿sir关心了。”吴孝祖忽如一笑,一副庆幸神态。

  “幸好我有拨电话给我细佬,叫他们找车来接我,风雨再大都不会怕。况且阿sir,这四年我最喜读书看报,什么风雨声我都不懂,读书声我就很懂。”

  中年狱警目光上下打量一番吴孝祖,挑挑眉,眼神锐利,“那就祝你前程似锦,吴先生——”

  吴孝祖笑容灿烂握住对方手,全盘接受祝福,“你也一样,阿sir!”。

  错身而过,吴孝祖骤然收起脸上笑意,拎起地上的行李,随手一弹,烟蒂飞出一条弧线,准确落在一旁的垃圾桶中。

  狱警?

  远离的吴孝祖嘴角一撇,当自己是白-痴?

  我食脑的,阿sir!

  四年以来,吴孝祖从来没见过哪一个狱警的衬衫连风纪扣都系的这么整整齐齐,参加葬礼吗?

  还有,哪位狱警手指有那么明显老茧?

  当你自己是周公瑾吗?

  凸凸!

  想到这,吴孝祖在心中竖起中指,戚了一口。

  自己这个乖乖仔却不被老师喜欢,怪我咯?耸了耸肩膀。

  当然选择原谅他!

  望着吴孝祖举着黑伞步入雨中,中年警司目光闪烁,吐了一口烟圈。

  “阿中,我都给你看过他的资料了,他表现很乖,是香江开埠以来祠堂里面出的第一位自学考夜校的犯人,这里的犯人冇人不服他。这些年,他读书睇报,甚至帮我们打申请给警务处和福利署谋求养老金和福利。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犯人这样帮条子?”

  惩教所监狱长走到中年警司身边,拍了拍老伙计的肩膀,“给后生仔一个机会,老话讲的好,浪子回头金不换。”

  “老话还讲过‘狗改不了食屎’!”陈炳中收回目光,松了松风纪扣,不以为然道:“当然,我一向主张给年轻人改过自新的机会!”

  “你呀,我还不了解你?”监狱长显然了解自己这位伙计,摇了摇头。

  “真不明白你们O记为何一直盯着阿祖不放。算了,不谈这些。我同你话,我最近看好一匹马……”

  ……

  时间是最好的老师,可惜老师是流氓。

  四年监狱时光,说实话,吴孝祖后悔过。也幻想自己如果没自首,此时会不会是另外一番情景。凭借着前一世的见识或许可以跑路。

  然后……

  台风来了,淹死在公海?鬼知道!

  很多时候,吴孝祖告诉自己,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可谁又能真的无悔?

  但,人最有趣就在于此。

  人生无悔,本就是赌气的话。人生若无悔,该多无趣?

  走对走错,无悔后悔,都是自己选择的路,有选择,就是最大的幸运。

  这一世的记忆中,吴孝祖11岁在学校开始混古惑仔,12岁成为真的古惑仔,13岁拜大哥入字头;14岁为了兄弟敢提刀砍人,15岁因为替大佬抗事,当“羊仔”进了感化院。

  16岁出来后一跃成大佬头马,靠着一双拳头打成字头红棍,跟随大佬过档其他字头。带着手下马仔,横扫几处街区,给社团打下一片红。17岁扎职,嚣张的不得了。好多长辈叫他江湖新人王,威风八面。

  18岁开摆香堂开堂口,在铜锣湾为社团插旗,癫狂的表现惊的几个字头连夜打电话给字头老顶和大佬请求一起食宵夜。

  当晚传出只要“吴孝祖”这块招牌倒下就能拿到50万花红,对面古惑仔却无人敢提刀上前拿花红的江湖传说。

  搅风搅雨,直接打得铜锣湾清一色,差佬被迫约他和其他字头大佬们一起食茶,划分利益。硬生生的撑起旗帜,誉为江湖新势力。至此,吴孝祖这块招牌越擦越亮,简直热到发烫。

  吴孝祖回头望望自己的“成名路”,都觉得是一段古惑仔这行的传奇人生。比后世《古惑仔》里同样混铜锣湾的陈浩南牛B多了。

  但,用《武状元苏乞儿》里的台词诠释的话可能更准确。

  “你一定会成为乞丐中的霸主!”

  “那是什么?”

  “还是乞丐!”

  所以,出来混迟早要还。

  19岁那年,大佬邱哥被仇家陷害,吴孝祖独自一把刀护着大佬妻女归堂口。为给大佬报仇,带手下马仔从街头扫到街尾,从里扫到外,拎刀追砍仇家三条街。

  吴孝祖就重生在挥出最后一刀的那一刻了。

  头上砸了一棍子,隐隐作痛,两世记忆不断交织。分不清自己是前世的吴孝祖,还是这一世的吴孝祖。可能是一个结合矛盾体。

  最后,感情融合,情感交汇。

  有些事情,选择需要勇气。

  幸好,情感上、理性上都告诉他,选择大于逃避。就算逃,他这名同差佬照过面,当着条子面砍人的“铜锣湾扛把子”恐怕也难逃制裁!不如让未曾照面的三位兄弟离开,自己一个人来抗。

  甚好,当他陷入挣扎的时刻,刺耳警鸣也避免了他的侥幸。当走出巷口的时刻,差佬的阵仗也证明了他的判断。

  情感上,他不能让兄弟替自己扛罪,那是这一世江湖路上吴孝祖的坚持与义气。理性上,他不能落下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狼狈偷渡离港,这是上一世吴孝祖的分析与挣扎。

  所以他在被警-察按在地上的时候,如释重负。

  最轻松的不是逃避,而是能够直视选择。哪怕这选择在一些人看来有些蠢。

  所以我们该庆幸,蠢人也有选择,好过没得选。

  1982年8月18,风雨中入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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