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龙虎山,天光山色秀美,山峦巍峨近云端,数百层台阶就在脚下,陈易领二女一魂悠悠拾级而上。

  陈易览视这龙虎山的风光,之前上龙虎,颇有深入龙潭虎穴之感,不知何处有诈,如今反倒似拨开云雾见青天,心境不复先前,轻松多了。

  高悬的大日拉开长长阴翳,他周身漫着一圈金色的光晕。

  一列列龙虎道士及英雄豪杰就在身后,以老天师为首,与他们隔开六七丈距离。

  他们望向那人的目光,仍有深深的不解,以及忌惮。

  当烈日下的陈易侧眸看来时,众人都下意识紧张起来,不约如同地别过脸,不与之对视。

  百年难得一次的英雄会终于到了开山之时,日后必是流传千百年的佳话美谈,别的不论,单说从中延申出的奇闻轶事,都能被印上小册子拉着推车贩卖到大江南北,让一代一代江湖后辈们为之神往,五湖四海的江湖豪杰秤善量恶上龙虎,试问谁是天骄,然而峰回路转,恶名昭彰一代魔头现身英雄会,竟秤出足以教天官跪地、金秤碎裂的功德。

  不可谓不史家不幸诗家幸。

  偌大一座江湖,平日义薄云天、高来低去的英雄豪杰,竟无人能与之比拟,无论真实情况如何,种种流言蜚语已悄然传开。

  老天师托着袖子眺望那挺拔的背影,沉沉叹了口气,一旁有弟子钻着人缝过来,压低声音道:

  “师傅,有好多流言,已经有人说他看似姓陈,实姓张……”

  老天师瞪了瞪眼睛,反问道:“我能有这样的儿子?”

  道士沉默以对。

  老天师好一会后无奈道:“太折寿了。”

  陈易固然咄咄逼人不错,龙虎山的回应气势汹汹也有目共睹,两方强手博弈,无需打生打死,谁先低头谁便输人一筹,何况秤量功德善恶是他们要求的,最后连天官都跪地不起,龙虎山上下的脸打得啪啪响,万众瞩目的英雄会竟落得这样一个结果,如今是裤裆里掉黄泥,不是屎也是屎。

  甚至连陈易实则姓张这种流言,一切都是龙虎山的黑幕,都是在给龙虎山挽尊。

  “师傅,现在流言传来传去也不像话……”那弟子顿了顿,又问:“那要不委屈一下弟子认他作爹?”

  “你小子还真机灵啊你,来来来,你来当天师,我认他当爹。”

  老天师一番传音入密呵斥后,再沉沉叹了口气,

  “该澄清就澄清,通缉他的又不是龙虎山,我们有蒙骗之过而无冤人之罪,我龙虎山也有两千年的颜面,足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去吧。”

  那弟子点了点头,一往回就缩入到人缝里,他是老天师张起隆最小的弟子张洞静,亦是当代入室弟子中的佼佼者,如无意外,便是嗣师或系师之选。

  昭熥紧跟老天师身后,目光随洞静离开后便挪回到陈易身上,他深深看着那步履轩昂的陈易,平缓面色间掠过一丝怨毒。

  张起隆贵为当代天师,流言蜚语再如何也有所顾忌,顶多描绘作老人糊涂,而这样一来,势必会往他这天师首徒身上置喙。

  昭熥回忆着先前种种,琢磨着蛛丝马迹,却始终寻不到陈易是从那里做的手脚,难不成此人当真成千上万年前给女娲补过天不成?

  山路走到尽头,龙虎山的道观殿宇列入视野里,山色青冥,水色端秀,景与物融洽合一,高大的白玉石牌坊矗立眼前,上题“龙虎天下绝”,远方重峦叠嶂,近处崖石瑰奇,水色澄碧。

  此前上山时没心思细看,如今陈易才感觉到这是何等的气派。

  云气蓬莱近,丹成龙虎伏。

  连一旁的殷听雪都看得入神,相形之下,寅剑山也不知是何等的单薄,苍梧峰更是寒酸中的寒酸,陈易心中比较后,敛了敛眸子,难免有些打抱不平。

  牌坊下有小道童扫地撒花相迎,口中诵着祝福的经文,坊柱边悠哉游哉转来一头看门狗,迎着阳光摇尾巴。

  心理不平衡的陈易快步上前给看门的狗踹了两脚。

  “喂,你!你为何踢我龙虎山的狗?”小道童愣了一下,大声喝问道。

  “没别的啊,看它不爽咯。”

  “…居士好生无礼!”这话给人小道童气得快冒烟。

  陈易犹豫着要不要给人也扇两巴掌,以免偏袒。

  赶上来的殷听雪扯了扯他衣襟,给小道童投了个抱歉的目光,随后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了呀?”

  “没事,”陈易望了眼气势巍峨的牌坊,“他龙虎山这么气势凌人又欺人太甚,我不趁小人得势的时候爽上一爽,哪里还有机会?你说是吧,小狐狸。”

  殷听雪不知他这是什么歪理,只得摇摇头道:“你别教坏我。”

  这小狐狸胆大了,连他的话也不爱听了,陈易扯扯嘴角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转头见殿宇交叠的道路间,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款款而来。

  对他的到来,她似是早有所料,古井无波。

  陈易微敛眸光,大步向前。

  …………

  脚下青苔小径弯弯曲曲,朝内延申,引向一株老松下,一座竹子搭建的凉亭显现面前。

  相比先前的气势巍峨,此地格外清幽,侧过头可见苍青奇石高耸远处,溪水绕石而过,由远及近地淌过青翠的竹亭。

  周依棠从来喜静,可静成这般,难免叫人毛骨悚然。

  陈易原担心路上会有埋伏,一路跟大小殷贴近,反倒离周依棠有些距离,可是想来还是自己多虑了。

  凉风习习而过,青苔翘起的触角微微颤动,像在幽绿的女子侧脸哭泣,云影浮过大片阴翳,竹亭挤压出深黑色。

  亭内亭外没什么杂物,唯有桌椅、茶具、典籍,

  当中还有一副棋盘。

  “哟,还挺有格调。”

  陈易笑了声,让周围显得不那么静。

  独臂女子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坐到桌前,于是像是一粒细石入水重回静谧。

  陈易顺理成章地坐她对面,并拍拍小狐狸让她去点茶。

  殷惟郢顺理成章地坐陈易身边,屁股还没贴热,始终沉默的独臂女子兀地道:“你也去点茶。”

  女冠顿觉不愉,

  数日不见,周依棠便这般使唤,不把她放在眼里,不过,自己身处东宫若疏身体里,她也不一定知道此事,许是误以为自己是陈易新红颜了。

  念及此处,殷惟郢不将她的不敬放在心上,大夫人既然能使唤二、三夫人,那么三夫人使唤使唤新人也是应该。

  殷惟郢便起身去跟小殷呆在一块,东宫若疏弄不清情况,挠挠脑袋后,还是跟她们一起。

  她们都到了亭外,亭内唯有陈易跟周依棠师徒二人。

  陈易思绪变换无端,上山时自然是气宇轩昂、满面红光,跟个得胜的公鸡似的,可待在这深幽寂静之地,纵有千万言语,也不知从何开口。

  心念驳杂间,他捻住颗黑子把玩,良久后开口道:

  “你知道我会上山。”

  “拦不住你。”

  “好一个拦不住我。”

  听到她这样的语气,陈易冷笑一声,“啪”地落下一子,

  “周依棠,你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见他落子天元,周依棠微微蹙眉,旋即捻子道:“不是把戏。”

  溪水湍湍,她仍旧这般平淡,陈易见惯了独臂女子的这副面貌,从前静静看着便觉幸福,如今再见却恨不得把她压垮,言语也好,身体也罢,他一瞬间恶从心起。

  然而,陈易还是止住思绪,轻声道:“师尊,没必要跟我在这打机锋,你想做什么,我差不多猜得个七七八八了。”

  说罢,他再落一子。

  周依棠与之对子,他的嗓音悠悠传来,

  “大师姐前世也好,这世也罢,你对她也向来满意,哪怕她的进益常常缓慢,但是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修道之事大多都是这样的水磨功夫,假以时日她定然不会有负你的声名。

  可哪怕是这样,你还是逼她与你一般物我两忘,她是你的衣钵传人不错,可你的行事太急,苛责到近乎吹毛求疵,与其说是想让她承袭你的衣钵,不如说你想打造出又一个周依棠。”

  周依棠对陆英的苛责,陈易早就察觉到了端倪,原以为是因有前世的记忆,所以这世少走些弯路,但现在看来却不尽如此。

  物我两忘的剑意境界对人的性情影响极大,除此之外并无害处,陈易试着挽回,那时也只是想让大师姐走上自己探索出的新路,能如过去般无忧无虑的生活,正因如此,他与周依棠虽有分歧,但不算致命,所谓不和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对于自己的行为,陈易其实也有过犹豫。

  如今看来,陆英的变化只是整个计划的冰山一角,陈易凝望着周依棠,一字一句道:

  “如果不是你就在我面前,我都怀疑你要把陆英夺舍。”

  周依棠敛了敛眸子,平静道:“我若要夺舍,先夺舍你,好了却一大夙愿。”

  陈易旋即露出一副慌张害怕的模样,独臂女子看在眼里,忽有屈指敲去的悸动,手刚抬起又转去捻子。

  大小殷在另一处点茶,殷听雪时不时望竹亭两眼,生怕二人一言不发就刀剑相向,这样的话她得做好献身北朝的准备才是。

  所幸眼下不算太僵。

  “好了却一大夙愿……”陈易琢磨起这句无心之言。

  周依棠不会无的放矢,她几乎不见有假话,否则也不会瞒来瞒去、知而不言,最多不过是裁剪真话来以此误导。

  回忆先前她的种种行径,陈易捕捉到某处关窍,冷声问道:“周依棠,一直以来你是在安排后事?”

  二人言语间已连下几子,望着棋盘上捉摸不定的棋路,周依棠眉头微蹙,并未否认道:“古人生前既定死后。”

  话音落耳,陈易瞳孔一缩,下意识道:“长生不死何来后事?别告诉你飞升不了,你飞不了我飞,你老老实实变作鸡犬我带你飞。”

  独臂女子并未因此置气,面色依旧,陈易话到一半,猛地意识到她志不在此,而在于心念已决的赴死…..

  她为所谓后事谋划,皆在于旁人,可却不曾见她谋划她自己的后事,好似生怕流连忘返般一心赴死,一往无前,最后死如灯灭。

  她为何心生此念……陈易的手按住石桌,生生陷入数寸,他甚至不用去问,一字一句道:“你要替我补天。”

  那嗓音似骤然天火,怒不可遏。

  周依棠不为所动,捻子落入棋盘,平静道:“到你了。”

  见她这副模样,陈易恨不得把棋盘给摔个粉碎,可此地幽静的异乎寻常,一丝清凉感随流水声沁入心扉,平缓了怒意。

  她是刻意选择此地相见,一桌一椅、一草一木皆有布置。

  知道她的苦心积虑,陈易为之冷笑一声,静下心来,捻住黑子重重落棋,道:“你觉得我会答应?所以在这跟我谈谈?搞笑吧,周依棠,要死也轮不到你死。”

  他语气中带着些戏谑,听惯了就不会觉得多刺耳,独臂女子不紧不慢地落子,道:“不是非要你答应。”

  “…你在这里见我,就是做好摊牌的准备?”

  “不错。”

  周依棠一直以来行事颇有端倪,纵使不明言,但日久天长下,积累的蛛丝马迹迟早有揭开秘密的一天,她早已做好准备。

  陈易眯起眼睛,不与她着急,与其彻底因此撕破脸,倒不如好好谈谈,他捻棋落子。

  “周依棠,你这么早安排后事,就不怕我乱来?还是说你觉得你能制得住我?

  纵使我一直都揭穿不了你,可现在离天门开裂还为时尚早,我未必不能活着补天,又或者不能找到另一个人、另一种方式补天,你做这些,大概率都是无用功。”

  “为时尚早?你记不记得天下乱武应该在何时?”

  “本来该在两三年后。”陈易微皱眉头,他旋即道:“你想说天门会提前开裂。”

  周依棠没有否认。

  陈易随意落子,冷声道:“不管怎么样,替我补天想都别想,你少一只手,身体有缺。”

  “大成若缺。”

  “你不是若缺你是真缺!”

  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陈易不顾棋局,撑桌起身,像是为这场谈话画上句号。

  她仍坐在那里,沉吟不语。

  他们了解彼此性情,二人都是一般固执,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该说的都已说尽,不必画蛇添足。

  可就在陈易要毅然转身离去时,始终平静的她又兀然开口,

  “你记不记得,前世你又是替谁补天?”

  陈易下意识要应声,可一丝久违的记忆涌入脑海,他愕愕然转头时,恰好看见她侧脸的一滴清泪。

  她声音轻颤,

  “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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