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者,寄生草也,这巫山神女无声无息间便能替换人的认识,险些就将他家大殷取而代之。

  如果不是殷惟郢清丽的表象下,是别具一格的下头,那么只怕神不知鬼不觉间真让她瞒天过海。

  还好是她替换的是大殷,若是殷听雪、闵宁、周依棠、秦青洛、祝莪等等女子,只怕就跟六耳猕猴与齐天大圣一般,两个人站在面前也分不清谁真谁假……

  陈易心有余悸间,眸中怒意更甚先前,死死盯住那神女。

  巫山神女高踞在空,身形光华流溢,天边千丈长虹汇聚一身,作其丝带缠绕,祂如俯瞰苍生状。

  好一尊敦煌飞仙。

  迎面而去的陈易则被衬托得平平无奇,而他的动作也说不上什么路数。

  巫山神女垂首俯视的刹那,他踏破了脚下青岩。

  没有罡风呼啸,没有气机暴涨。陈易平平无奇地递出一剑,却让千丈长虹凝滞半息。

  丝带自起始处寸寸崩断,色彩满空飞溅。

  神女流云广袖猛然翻卷,卸去余波,身后云海轰然坍塌,祂空灵嗓音裹着雷鸣:“凡胎竟敢.”

  话音戛然而止,第二剑已至身前。

  陈易踩着坠落的碎石腾空,看似平直的直剑一刺,却精准穿过漫天虹光缝隙。

  神女身形斗转,随长剑打旋,飞舞丝带携虹光圆转如伞,无数或红或青的色彩缠到剑上,消磨磅礴的剑势。

  一时天边五光十色,流光溢彩,云海撕破一道一道,久久不能合拢,神仙打架也莫过如此。

  第三剑擦着神女耳畔掠过,将其身后长虹击穿出百丈窟窿,陈易收剑时袖口焦黑,方才瞬息交错的虹光,在他小臂刻下些许伤痕。

  他目光炯炯,丝毫不觉痛楚为何物,冲着神女冷冷一笑。

  巫山神女阴晴不定,凝视着这极其危险的男子,她眼眸里既有怨毒,亦有棋差一着的悔恨,而更深处掠起一丝畏惧。

  方才交手的一瞬间,祂便明白若论单打独斗,纵千般法术施展,陨命于此也不过时间问题。

  而那人手里的剑,无时无刻不在撬动最深处的心弦,剑锋锐利,鲜艳如滴血,它好像不知饱腹为何物,如饥似渴地渴求神女的鲜血。

  “凭什么…”

  惧到深处,祂的眸里窜出惊怒,

  “凭什么你们这些道人伐我山破我庙,我等只求重造天地,又有何不可?”

  迎接祂质问的,不是言语上的驳斥回答,而是蛮横得毫无道理的一剑。

  “好个匹夫。”

  神女飘退半里,缠绕周身的虹霓重新翻涌如海潮,祂并指如刀劈开云层,九道雷霆混着暴雨倾泻而下,

  “且看你能碎几重天劫!”

  仿佛是上古雷神锤鼓,逼压而来的雷电炸裂开隆隆巨响。

  沉默无言的陈易破入云海,一剑递出,剑罡之沛然激撞得雷霆裂成蛛网,瞬间劈头盖脸把雷神的锤子夺去,摇头晃脑,状若癫魔地替他擂鼓。

  天空阵阵轰雷,雷光将山峦烁得雪亮。

  太一的脸庞一下比一下惨白,她死死扣住太阳穴,两种不同的认识彼此激撞。

  那个神女不是殷惟郢?那么我…我是殷惟郢?不对、我、我是太一…我是太、太一……

  记忆碎成千万片,她努力睁开眼,陈易走向神女的背影刺痛瞳孔,那是她的夫君,是景王女殷惟郢的夫君。

  那是…陈易,是陈易。我不是太一,我是殷惟郢……

  此时,周遭神像火光随着雷光暴涨,炸得她面无血色,

  太一生水,并造天地,以成神灵……凝聚于此的是成千上万年的记忆,岁月洪流咆哮着冲撞方才拾回的一点认识,她狰狞痛苦,身体蜷缩得像虾子。

  不是殷惟郢、我不是殷惟郢…我是…太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殷惟郢,如果我不是殷惟郢,为什么我会记得,父王、母后、师傅…陈易、陈易…….

  她竭力拼凑着一点点记忆,企图阻挡洪流,却发现都是徒劳无功,双目变得空洞,思绪渐渐放大,她好像渐渐升高,自高处俯瞰一切记忆。

  相较成千上万年的太一而言,属于殷惟郢的二十年不过是巨树上一片将坠的叶。

  “我是…太一,不是殷惟郢….”

  纵百丈高坝,亦溃于洪流,

  遑论太一存在已成千上万年,万丈洪水浩浩荡荡,要冲垮她的所有关于殷惟郢的认识。

  就在她目光渐渐放空之时,仿佛从天而降般插入了突兀的话音,

  “殷姑娘?你怎么待在我身子里面?”

  熟悉的话音落耳,她僵僵地转过头脑袋,那好奇而疑惑的脸庞挤入眼帘,还是那么蠢笨,还是那么天真,还是那么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东宫若疏朝着她歪了歪脑袋,脸上满是真挚的不解。

  她的目光滞涩了一下,从浩如烟海的记忆里辨认着那笨姑娘,

  “那、那是…谁?殷惟郢忌惮过她,陈易跟她拜过堂,她听不懂人话,又蠢又天真,经常跟我作对…….等下,是东宫若疏,她又来勾引偷情了!”

  怒意如天火降临,记忆洪流被煮得沸腾蒸发,满脸茫然的她陡然寻回一丝清明,脸庞对准笨姑娘,勃然大怒道:

  “东宫若疏,你个偷腥猫还有脸喊我殷姑娘!”

  东宫若疏给吓得飞了起来,而骤然暴怒的她不知怒火平息为何物,她只看见这笨姑娘怕了,怕了就是心虚,心虚就是有鬼,有鬼就是有奸情!

  她不能当太一了,当太一陈易就被勾引去了,当太一东宫若疏就是大夫人了,她不能当太一了,这种呆头呆脑的笨姑娘当上大夫人,简直就是对殷惟郢的侮辱!

  “我是殷惟郢!”

  一字一句间,殷惟郢凝住所有思绪,眸光间终于清明。

  天边的激战也接近尾声。

  陈易破开云海,蹬碎雷柱,离巫山神女不过十几丈,又是一道雷霆劈落的刹那,他竟如老农矮身拾穗般抓住了雷霆。

  雷火顺着剑锋纹理游走,被他抡圆了砸向暴雨源头。

  虹海被劈开一线。

  神女的千丈长虹彻底崩裂成一段段,祂并指欲将之召回,忽觉指尖发沉,陈易不知何时踏住了垂落的虹带,逆冲而上。

  “你”

  剑尖叩在神女眉心,没有气爆,没有华光。云海宁静一息,接着以二人为圆心,方圆三十里云海倏然崩塌溃散。

  神女的身形轰然下坠,穿过云海,重重砸在山腰上,如一盏琉璃坠地,崩裂出密密麻麻的裂痕。

  裂纹自额间蔓延至足尖,陈易紧随落地,神女颤抖抬手,他将虹霓连着手臂一并踩在脚底,面容投下的阴翳如铁。

  “…凭什么?”

  祂神色不再淡薄,而是狰狞,神女的脸上只剩浓浓的不甘和愤恨,

  “我们只是想回到原来的天地,只是想让太一归来,凭什么?你们这些龙虎山道人恶贯满盈,夺走这方天地,还心安理得地享受香火!凭什么?!”

  更多的裂痕蔓延,祂好像每说一句,身体都会破损多一分,祂的嗓音拔高,近乎嘶吼。

  “这世道,”

  祂嘶吼着嘶吼着,笑出声来,

  “好不公平!凭什么?!”

  “我可不是龙虎山的人。”

  神女的脸庞凝滞住了,双目因惊愕变得僵硬,先前无比有力的质问打在棉花上,余下的话语卡在喉咙里。

  只见那人眉目冰冷。

  哪怕是最厌恶殷惟郢的时候,她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那时秦青洛等人都害她不得,何况当下,何况这巫山神女。

  陈易从来容不得有谁对自己女人下手,他散发着狠戾,一字一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有仇有怨,扯上我们,又凭什么?”

  随着泰杀剑落下,山巅最后一道残虹炸起,高空间闪烁了片刻,随后破碎消弭。

  ………

  殷惟郢倏然惊醒后,恍惚地环视周围的一切。

  种种记忆激荡在脑海里,她按住脑袋,吟诵太上忘情法平息,环视四周后,渐渐明白了过来。

  以殷惟郢之身跟陈易正式拜堂成婚,而这身份牺牲在他面前,让他一辈子念念不忘,还有什么二人一起飞升成仙、与天同寿…

  这不是别人的梦。

  这是…她殷惟郢在做梦!

  她太一在做梦!

  她是殷惟郢,也是太一……

  混乱的思绪逐渐平复,殷惟郢抬头就看见有虚影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是东宫若疏正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

  果真是这蠢货!

  一想到东宫若疏,殷惟郢便不住来气,呵斥道:“停下。”

  东宫若疏马上不晃了,满脸惊喜道:“殷姑娘,你清醒了?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待在我身子里面?”

  连串的问话像连珠炮弹一样叫人应对不及,殷惟郢却稳住思绪,她屏息凝神,渐渐回忆,事情的脉络就清晰起来。

  不知何时,她沉入到这幻梦之中,把自己当作太一,别人当作殷惟郢,而以元婴为媒介,连本尊也受了影响。

  也恰恰是因以元婴前来,巫山神女替换的只有元婴的认知,否则她就连对殷惟郢最后一点应有的认识都忘得一干二净,彻底成为纯粹的太一……她不免有些后怕,喟然叹息。

  不过,

  这何尝不是一种深谋远虑?

  念及此处,女冠不再见半点惊慌失措,眸光微敛,淡然处之。

  她的后手何其之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虽不至于说已利于不败之地,然而应对这小风小浪足矣。

  东宫若疏见殷惟郢很久都没回话,觉得她还没缓过劲来,就蹲到一边抱起了脸颊。

  说起来,看见殷姑娘进自己的身体,实在是有点怪怪的,特别是…殷姑娘还给陈易当过一阵的鼎炉姑娘……

  这样说来,难不成是间接鼎炉?

  笨姑娘有点茫然无措,可转念一想,自己的身体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回不去,都是身外之物啊。

  眼下没什么好纠结的,要纠结也得等回到身体里再纠结好了,还是正事要紧。

  山道上传来阵阵脚步声,熟悉的身影拨开杂草灌木,挤入到这洞窟里。

  “陈易!”东宫若疏眼睛一亮道。

  陈易脚步一停,虽然惊讶,但也是点了点头,眼下还是殷惟郢要紧,他赶忙转身快步迎上去。

  殷惟郢的呼吸逐渐急促,劫后余生的喜悦漫上心头,她走近两步,又忽地犹豫是否太不矜持,念头还没落下,陈易便把她抱个满怀。

  气息萦上鼻尖,想起之前种种,殷惟郢想大哭一场,但还是作罢,只是朝他微微颔首,清笑声道:“就这般想我?”

  陈易眯了眯眸子,许多触动都被扫得一干二净,太下头了,是他家大殷没错了。

  心思复归冷静,陈易松开了些手,把她的面容尽览入眼。

  殷惟郢意识到不对,她眼下还在东宫若疏的身子里,也就是说……

  暴露了。

  坏了!

  她颤颤地抖了一下,仰面就迎上陈易的眼神。

  ………………

  ………………

  彩霞仙子忧心眺望着和神国的大地。

  就在那两位客人不知所踪的几天后,这片天地出现了许多不好的兆头,支撑房屋的梁柱生出灵芝,屋檐外天天有鵩鸟盘旋,似要破窗而出,而蚌中的酒水不再像过去般甘甜醇厚,繁花似锦的彩绡林也失去光泽……这些都是传说里由盛转衰的景象,多少繁华安宁之地转瞬便因此败落得默默无名。

  几日来,彩霞仙子曾试着觐见圣天子,询问这些景象的深意,然而圣天子却始终闭门不见,更无音信传出,这般下来,更叫人惴惴不安,许多人也不住议论起来。

  而今日,远处自白塔蔓延开来的地平线上,迎来一群不速之客。

  为首是一位身着朝服、头顶冕旒的男子自远处走到近前,不知为何,彩霞仙子明明远远便望见了他,可等到他到近前时,方才有应有的反应。

  他到近前,彬彬有礼,开口询问了许多和神国的近况,彩霞仙子下意识便一一作答,等问答过后,惊觉自己竟不由自主地作出回应,由此她面色惊恐,眼珠慌乱。

  “你是谁?”彩霞仙子惊问出口。

  那男子微笑应道:“隐太子。”

  随着这声话音落下,和神国的天穹骤然一暗,无边无际的云海之上有一道声音如天敕令,

  “回头是岸。”

  隐太子慢慢仰头,便从万里云雾间见到一道相似却洁白无暇的身影,他乘云而下,徐徐而来,眉目与记忆里如出一辙。

  他们本为一体,竟阔别两千年之久,而他仍劝自己回头是岸,只是细想一下,隐太子就不住勾唇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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