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长已躺在了椅上。

  他眼里掠过了浓浓地悲哀。

  就在这李存义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什么的时候,这些话,李善长已是充耳不闻了。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为何没有早一点死,以至于活到这个时候,眼看着一群跳梁小丑在此狺狺狂吠。

  他的人生之中,遇到过许多这样没有自知之明之人,而那些人……却早已都被朱元璋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里。

  而现在,最令他窒息的却是,这些跳梁小丑,竟都是自己身边的人。

  “兄长,兄长……”

  “我已经老了。”李善长显得有些无力地道:“行将就木之人,你还再劝说什么呢?我死之后,你们好自为之吧。”

  李存义听了这话,既喜又忧。

  喜的是,李善长似乎没有这样反对了。可忧的是,兄长的话似乎像是不好的征兆。

  他带着这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告辞出去。

  李善长则继续躺回了椅上,他皱眉起来,双目空洞,时至今日,他只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就如同当初跟着朱元璋打天下时,好像顺着风,所谋划的策略,总能贯彻实施,所过之处,亦是披靡。

  可如今,他依旧还顺着风,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推着他,一步步的前行,他想要挣脱,可举目四望,竟发现自己早已被裹挟,只是……他分明看到了前头的深渊,却也已无能为力。

  同样是顺着风,前者使自己登上了人生的巅峰,可亦是这样的风,竟要让自己陷入死地。

  纵使自己有着如何的聪明才智,拥有再深远的目光,在这阵风面前,亦不过是一个提线木偶而已。

  “来人。”

  “老爷。”有人立马从外头进来。

  李善长道:“今日吃什么?”

  “这,小的只怕要去问问……”

  李善长颔首:“通知庖厨,让他们给老夫多做一些好吃的,平日里身子不好,吃不得的东西,都给老夫进上。”

  “是。”

  …………

  御史台。

  众御史见过了御史中丞刘基,随即便回到各自的值房办公。

  这御史台内,御史中丞本为佐官,真正的主官乃是御史大夫。

  不过刘基为人谦逊,不愿担任要职,再者御史台的地位,几乎与中书省平齐,表面上官职较为低微,实际上却总揽监察大权,因此,朱元璋便令汤和为御史大夫。

  只不过汤和毕竟是武人,担任这御史大夫,其实几乎不必署理台务,因此,真正管事的,还是这刘基。

  可此时,在御史涂节的公房内,却有人来访。

  来者也是御史,名叫商暠。

  二人在公房之中,关上了门,彼此眼神触碰一起,四目相对,却都露出了深深的担忧。

  “涂公……听闻了吗?”商暠皱眉道。

  涂节深吸一口气道:“也告知你了?”

  御史台中,涂节可谓是胡惟庸的死党。

  这商暠,也与胡惟庸很是亲近,只是……在涂节心目中,显然此人还不属于核心之人。

  因此,涂节显得很是诧异。

  商暠微微点着头道:“昨夜有人登门……”

  涂节心里打了个激灵,忙道:“是谁?”

  “府中的周先生。”

  涂节一听这个名字,骤然明白了什么。

  他深深地看了商暠一眼道:“伱有什么想法?”

  商暠道:“我等不过是御史,这等大事,也用不上,只是……事成之后,或可助胡公一臂之力。”

  涂节道:“你认为此事能成吗?”

  “不好说。”商暠眉宇间透着忧色,叹了一口气道:“只是眼下……似乎没有其他的出路了。何况胡公宽和,一旦成事,将来你我,必能出将入相。”

  涂节勉强笑了笑,没有多说其他建言,只是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且回自己的公房去,回头再细说。”

  商暠心头不由有些失望,原本以为涂节会和他谋划大事,不曾想,涂节似乎有些过于谨慎,却还是满口答应:“好。”

  这商暠一走,涂节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明显的一片惨然。

  他深深拧着眉头,口里喃喃道:“完了,完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此等天大的事,连这商暠竟也已知晓,还有多少人知道此事?胡公就这样谋划吗?此等事,知道的人越多,就难免有泄露的可能啊!一旦泄露,则我等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如此……办事,又怎么能成事?”

  说着,涂节眼里掠过了一丝悲凉。

  商暠所给他带来的消息,实在太震撼了,因为商暠此人,确实不算是胡惟庸的心腹党羽,不过是寻常的外围人员而已,一个这样的人,竟也已知晓这样的机密大事,这事能成,那才见了鬼了。

  于是涂节铁青着脸,竟是浑浑噩噩地呆坐在案牍之后,一时间双目空洞,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

  那商暠辞别了涂节,却在御史台告了个假,一出御史台,便有一辆车将他接走了。

  此时,在这马车车厢里头,却有一个凶神恶煞之人紧紧地盯着商暠。

  商暠吓得下意识地举起手道:“别打,别打……”

  这凶神恶煞之人,正是邓千秋。

  邓千秋虽生得眉目俊秀,却是凶名在外。

  此时,邓千秋怒骂道:“谁说要打你了,人见了没有?”

  商暠抖着嘴唇道:“见,见了……”

  “怎么说?”

  “他脸色不好。”商暠看邓千秋只是端坐着,才敢将手缓缓放下,惴惴不安地道:“我说有大事跟他商量,可他似乎充耳不闻。”

  邓千秋挑眉继续追问道:“就没说其他的?”

  商暠微微摇头道:“什么也不肯说,只是说此事以后再商量。”

  邓千秋似笑非笑,随手从车厢的柜子里取出了一份花名册,细细地看了起来。

  只见在这花名册的上头,密密麻麻,竟是许多人的名字。

  邓千秋将花名册枕膝,看了一会,似乎找到了目标,拿出一根小炭笔,在这涂节的名字后头,做了一个标记。

  “好啦,你干的很好,待会儿,你偷偷去一趟,去见一见南雄侯赵庸。”

  “还要去?”商暠微微地张大了眼眸,吓得缩了缩脖子。

  邓千秋凶狠地瞪着他道:“你啰嗦什么,想死是吗?你自己可掂量掂量,想要将功折罪,就在此时了。”

  商暠只迟疑了一下,便忙道:“是,是。”

  邓千秋这才令外头的马夫停车,随即将商暠赶下车去。

  …………

  涂节下值,他依旧脸色不好,以至于身边的同僚担心地问起他的身体。

  涂节只是摇摇头,等他回到了府邸,却得了一份拜帖,说是请他赴宴。

  涂节看着这拜帖,若有所思,似乎斟酌了很久,却还是决定前往。

  到了一处酒肆,这里竟没有什么客人,很是清净,一个孔武有力的店伙计将他引入了二楼。

  等上了二楼,涂节大吃一惊,见着的人,却是邓千秋。

  邓千秋含笑看他道:“涂御史,久仰,久仰啊,哈哈……”

  涂节绷起了脸,转头就要走。

  谁晓得,楼梯口,却早有人堵住了他。

  涂节回头看向邓千秋,冷笑道:“怎么,邓千户竟敢挡住御史的去路,挟持御史吗?”

  邓千秋挥挥手,令楼梯口防备的人退下去,边道:“涂御史想走,谁也拦不住。”

  可这时,涂节却两腿迈不动了,他分明露出了犹豫之色。

  邓千秋趁热打铁道:“涂御史,不妨有什么事,咱们坐下说。”

  涂节苦笑道:“邓千户,有事不妨直言相告。”

  邓千秋道:“告诉你可不成,这可是机密大事。”

  一听机密大事,涂节只觉得眼前一黑。

  这几日,似乎满大街都是机密大事,这是儿戏吗?

  邓千秋依旧笑容可掬地看着他:“这几日,不知怎的,到处都在说什么谋反,什么刺帝,你说巧不巧,涂御史,涂御史,你这是怎么了,你脸色好像不是很好。”

  涂节捂着自己的心口,闷哼一声:“你想说什么?”

  邓千秋道:“我听外头流言说,这里头,有你的一份,所以来问问。”

  “没……”涂节忙是摇晃脑袋:“没有……你……你不要胡说。”

  邓千秋笑着道:“是吗?没你的一份?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也要掺和一脚呢。好啦,既然误会已经澄清,那我也就不叨扰了,涂御史,咱们后会有期。”

  邓千秋居然笑了笑,转身便要走。

  涂节的脸色已是白了几分。

  满大街都知道了?

  他读过无数的史书,没听说过还有这样的谋反!

  邓千秋与他身子交错,正待要下楼。

  猛地,涂节一把抓住了邓千秋的长袖。

  邓千秋错愕回身。

  涂节顺势,一下子跪倒在地。

  邓千秋惊讶道:“涂御史,你这是要做什么,折煞我了。”

  涂节面露骇然之色:“邓千户救我。”

  邓千秋:“救你?为何要救你?你清清白白,又是身份清贵的御史……”

  涂节道:“我有大事相告……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涂节骇然道:“只是……想请邓千户想出一个两全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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