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看向刘基。

  而刘基则断言道:“陛下,臣以为,此时的胡惟庸,早已扬帆出海,逃亡至汪洋深处。这汪洋之大,实在无法想象,他这一逃,只怕再也难寻其踪迹了。”

  此言一出,百官依旧都板着脸,可许多人的脸色上,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

  胡惟庸确实不是东西,这头怂恿人谋反,那头自己却是逃之夭夭。

  可他这一跑,倒也是恰到好处,如若不然,还不知要揭出多少事呢。

  可能真正和胡惟庸勾结谋反的人并不多,可这庙堂之上,多少人为了平步青云,对胡惟庸虚与委蛇?平日那胡惟庸的府邸,更是被不知多少人踏破了门槛。

  现在人既是跑了,人走债消,大伙儿如释重负。

  可朱元璋似乎也早已料定了这个状况,想到这胡惟庸彻底消失,不禁心中恼恨。

  朱元璋慢悠悠地道:“诸卿与胡惟庸有旧者如过江之鲫,这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的谋反迹象?他既在海外谋划了出路,其中又有谁暗中为他帮衬,给他提供便利?依朕看,只怕……暗中为他办事的人不少吧。”

  此言一出,百官鸦雀无声。

  朱元璋目光在百官扫过。

  这时,才有人开始有了反应。

  “陛下,臣等乃陛下之臣,非胡惟庸的臣子,胡惟庸历任中枢诸官,臣等与他有旧,也不过是因为他位列中书省的缘故。若说故旧,只怕谈不上,可若是论公谊,倒是有的。”

  又有人道:“不错,臣也如此,臣与胡惟庸,倒也有一些关系,平日会有一些走动,可这都是为了公务,至于私情,只怕谈不上。”

  众人纷纷称是。

  反正……胡惟庸本人已经跑了,还能怎么样?

  平日里走动多?可他是右丞相啊,咱们为了公事,经常和他打交道,这打交道,也是为了朝廷,为了天下,为了黎民百姓。

  至于私下里的勾当,那是不可能的。

  这时候,李善长咳嗽一声,微微颤颤地道:“陛下,臣……倒是与他有一些旧情……”

  李善长说话声音并不大,可他说话的时候,百官们却都一致地安静下来。

  李善长继续道:“胡惟庸这个人,现在看来,虽是十恶不赦,可是老臣却不得不说,此人雷厉风行,不少事交给他,总能干脆利落的执行。这是他的长处,正因如此,所以老臣才在陛下面前,再三举荐此人。臣所没有料到的是,此人的用心,竟是如此的险恶,臣昏庸老迈,居然这么多年,不曾见识到他的真正面目,现在想起,实在是羞愧难当。”

  顿了顿,李善长又道:“陛下,臣恳请陛下,立即诛杀胡惟庸所有余党,海捕胡氏族亲!唯有如此,才可以儆效尤,震慑宵小。只是老臣……有不察之罪,也恳请陛下……责罚。”

  朱元璋看向李善长。

  可实际上,这一句请陛下责罚,却也让百官纷纷提心吊胆起来。

  他们在等,看看陛下怎么处理李善长。

  这里谁不知道呢,李善长和胡惟庸的关系太近了,倘若李善长都不受责罚,那么这件事,也就算是罚酒三杯,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可若是陛下对此不依不饶,那么……

  就在所有人悬着心等着朱元璋反应的时候。

  朱元璋似乎早已想到了所有人的心思,他冷冷地笑了笑,虽是心里依旧有千斤重石,压得他心中怨愤,此时却不得不道:“谋反的又非李卿,朕如何能够怪罪?所谓不知不罪,这些年来,李卿功不可没,朕若是为此而责罚李卿,岂不教天下人寒心?”

  李善长满面懊悔和感激之色,他从锦墩上站起来,随即拜倒在地,毕恭毕敬地叩首道:“老臣德薄,蒙陛下不弃,才建了这尺寸之功,如今得陛下如此殊荣,更是诚惶诚恐,如今又铸大错,陛下仍旧不弃,天恩浩荡,教臣无言以对。”

  众人无不默默地松了口气,心头一颗大石,也终究落地。

  看来……这件事也就算是了了。

  李善长都没有受到责罚,那么其他人,怕也不会有什么惩处吧。

  话说回来,不抓回胡惟庸,就不可能有胡惟庸和李善长之间交从过密的证据,皇帝总不可能为此,去冤枉一个开国功臣。

  李善长也似乎对这个结局,颇为满意。

  在朱元璋宽慰之后,依旧还是行礼,而后才慢吞吞地坐回了锦墩上。

  只有朱元璋知道,他的心头更怒了。

  这心情就如同一块骨头卡在喉咙中,上不去下不了,可即使身为帝皇,这个时候他,依旧得不显山露水。

  他慢悠悠地道:“今日就议到此,过几日……”

  正说着,突见外头通政使司的宦官探头探脑。

  朱元璋眼尖,一下子看到了,于是看一眼角落里的也该先。

  也该先会意,提高声音道:“外头是谁在造次?”

  于是那通政使司的宦官忙快步进来,行礼道:“陛下,武威伯、春和宫千户所千户邓千秋求见。”

  朱元璋听罢,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那一夜,春和宫千户所似乎没有什么动静,朱元璋倒也没指望千户所办出什么事来。

  毕竟千户所虽然是军事机构,实际上,却偏重于监察。夜里发生了叛乱,他们能保住千户所一亩三分地,就已不错了,难道还真指望他们真刀实枪的去平叛不成?

  朱元璋的心思,都放在了徐达、朱文忠指挥的军马上头,那千户所实在是顾不上,现在有了邓千秋的消息,倒是让朱元璋想起什么来了。

  朱元璋道:“宣进来。”

  “喏。”

  片刻之后,却见邓千秋一身戎装入殿,配上他清俊的少年面孔,甚是瞩目。

  但不得不说,邓千秋的这副打扮,的确教人耳目一新。

  有人不禁心里想笑,他一个千户,平日里最多也就穿着赐服,毕竟这戎装穿着,多有不便。可今日上殿,却故意一身戎装,倒好像是这个家伙,忙活了几天,也跟着去剿贼了似的。

  又有人想:此子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啊,故意这样穿戴,摆明着是想要分一杯功劳,显得自己这段时日尽忠职守。这狗东西别的没学会,抢功劳倒是一把手。

  此时,邓千秋已对着朱元璋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朱元璋心思何等深沉,百官这样想,他大抵也已想到了邓千秋的心思了,此时心里忍不住想这家伙怎么这么会来事,面上却是镇定自若地道:“何事?”

  他的回应,简洁有力,表明了自己不喜邓千秋这矫揉造作的态度。

  邓千秋道:“臣有重要的事需要启奏,所以才贸然求见,请陛下恕罪。臣……这几日,都在平叛……”

  不等邓千秋说完,有人突然道:“噢?千户所也在平叛?可是京城内外,却为何只见朱文忠将军的兵马?”

  有人不禁哂笑。

  朱元璋冷冷地瞪了一眼那人,脸上显出不悦之色。

  这人才连忙收起了调侃的态度,露出噤若寒蝉的样子。

  实际上,邓千秋这一次算是捅了马蜂窝,好端端的,闹的胡惟庸鱼死网破,现在多少人受了一场虚惊,再加上不少大臣,从前跑的都是胡惟庸的门路,现在胡惟庸垮了,以后在这庙堂上没有了靠山,就算幸免于因为胡惟庸而株连,未来的仕途,也颇为堪忧。

  所以大家对于邓千秋,不免生出怨愤。

  朱元璋却不管其他人怎么想,只奔主题道:“千户所也在平叛吗?”

  “正是。”邓千秋道:“臣不辞劳苦,率人亲自出马,于镇江一带进行了设伏,所幸的是,天佑大明,臣等在镇江水域,将胡惟庸和胡惟庸的族亲、心腹之人,一并拿获,这胡惟庸一党,总算是一网打尽。”

  “……”

  霎时间,殿中鸦雀无声。

  许多人诧异地看向邓千秋。

  显然有不少人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最先反应的,竟是那垂垂老矣,一副不关心外事的李善长。

  李善长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竟是失态。

  幸好的是,眼下没有人关注到这位立下汗马功劳的,曾位列中书省左丞相的韩国公。

  朱元璋猛地眼睛一张,看向邓千秋,不发一言。

  殿中,开始生出了一些细微的窃窃私语。

  许多人不免错愕地看向邓千秋。

  “你说什么?”连现今的御史中丞刘基,也有点懵了。

  刘基根据自己的情况做出了自认为准确的判断,那胡惟庸既有后手,必然能够金蝉脱壳,逃之夭夭,大家已是对追之不及,最终也只能望洋兴叹。

  可现在……

  邓千秋又道:“陛下,臣拿住了胡惟庸以及其族亲、心腹人等,共计七百六十四人,现在胡惟庸已被臣亲自押解,带入了京城,臣恐夜长梦多,所以特来觐见,恳请陛下裁决。”

  “……”

  这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又一下子静默下来了。

  好半响后,才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而此时,更有不少人,开始如芒在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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