筋斗云的高压水枪中含着稀薄的神力,在红树林里横冲直撞,飘散的水雾弥漫开去,成功惊扰了潜伏在树林里的邪魔。

  隐藏在红树林里的邪魔如同被惊起的鸟群,很快便起了连锁反应,咚咚咚的声音一圈又一圈从地底深处扩散出去,又惊起更多邪魔。

  宣芝在久黎城时曾听到过这种声音,这是邪魔传递信号的方式。

  那两名玄晟教修士已经分两头疾奔向水岸边,在红绳黄纸上的神力被消耗殆尽,出现空隙之前,及时绑上新的神灵像,他们便是靠着这个方式勉强抵抗过之前每一夜邪魔的进攻。

  但这一波邪魔实在太多,这片红树林中隐藏的邪魔几乎倾巢而出,波及分散在周遭的四个村落。红绳结成的结界屏障相继亮起来,以玄晟元君的神力为基,这方土君的神力游走于上,结成抵御邪魔的一处安全壁垒。

  但随着邪魔的不断攻击,这一个个壁垒动荡不休,就像一个个肥皂水泡,脆弱地仿佛下一刻就会“噗”一下破裂。

  哪怕是普通人,都能感觉出今夜与以往的不同来。

  这片村子中五十来户人家,全都涌到村落四面的土君庙前,祈神的香烟飘荡在村子上空,几乎有些呛鼻。

  宣芝几个起落,奔到水岸边,神光结成的屏障上爬满了丑陋的邪魔,她凝目一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些趴在结界上的邪魔,不但不畏惧神光,反而在啃食神力。

  在邪魔啃食下,红绳上的黄纸飞快地消耗着,那两名玄晟教修士根本就替换不过来,而别的村落也相继遭到攻击,一时间也难以互相支援。

  结界屏障的光倏忽黯淡了几分,随着阳光逐渐暗淡,邪魔越发猖狂。

  宣芝看着几乎要扑到她面前的邪魔,张口喊道:“筋斗云!”

  筋斗云大概也知道自己闯祸了,终于从红树林深处冒出头,云团里的落雷从邪魔头顶一路劈过来,电光落入水泽,在水中蛛网似的扫荡开,缠上湿漉漉的邪魔,相继将它们劈得四分五裂。

  宣芝眼瞳中映着筋斗云的电光,心中一动,在它飞到身前时,又一巴掌将它挥回去,没好气道:“去,给我去水面上打雷去!”

  筋斗云耷拉下耳朵,乖乖听话回到水面,肚子里落下数道带着神力的金色雷光,围着邪魔骚动的四个村落周边水域,迅速转了一圈,雷光在水中扩散开,一路撕碎无数邪魔,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腥臭的水雾。

  邪魔一下被劈去半数,结界的压力终于稍微缓解。

  宣芝捏住红绳上一张阮善土君的黄符,手中兰花图腾微微一亮,那黄符猛然大亮,一个身高三尺,须发皆白的老头哎哎叫着从黄符上滚下来。

  老者手杵一根拐杖,右手捂住屁股,仰起脖子望向水面游走的电光,痛苦叫道:“哎哟哎哟,这些杀千刀的邪魔,快把老夫啃死了。”

  他说着偏头看向宣芝,往她手心里看一眼,激动地抓住她的手拍了拍,“太好了,丫头,你总算是来了,我们听玄晟娘娘说有帮手来,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您啊。”

  土君庙宇的匾额上刻着“阮善大公”四个字,宣芝之前看到过,便从善如流道:“是我来迟了,让大公久等。”

  “不迟不迟。”那慈眉善目的老神仙充满希望地看向在水面游走的云团,“你请来的神君能镇得住这些邪魔就不算晚。”

  他叹息一声,言简意赅地向宣芝说了此地情形,“溪叶镇这地方山环水绕,地处偏远,玄晟娘娘的神力不济之后,什么邪魔妖祟都出来闹事了。山君要镇着周边山中妖魅,分身乏术,河里还有一条水蛟,被封为溪叶镇河神,三日前几只玄魔顺着上游歧江进入溪叶……”

  他说到此处,红树林深处突然爆出一声凄厉的长啸,将阮善大公的话音截断。那老神仙似乎听出什么来,面色猛然一变,跳上捆绑红绳的木桩往水泽深处望去。

  在水中雷电映出的光中,只见远处成片的树林突然被掀翻,河水咕噜噜地往外喷着气泡,紧接着一个人影突然跃向半空,他手中掐着一长条的影子从水底往外拔。

  一声很似龙吟的长啸,从那长影子里吐出,在四面山壁间撞出重重回响。

  申屠桃一把撕碎了那长蛟的下巴,“闭嘴。”

  他手中阴气凝成一把锋利的刃,直接从它喉中灌入,又从身躯四周迸射而出,一瞬间将它捅了个千疮百孔,掀得鳞片四飞。

  长蛟不断挣扎扭曲,却像是被钉在砧板上的鱼,脖子被人牢牢得捏在手里动弹不得,蛟尾扫得四面污水横溅,无数被斩断的树枝利剑似的往四面射出。

  一根树枝直袭宣芝面门而来,她飞快闪身躲避了下,那树枝擦着她的肩侧,笃一声钉入身后民居的青石墙面。

  那民居剧烈地一震,竟然轰隆垮塌了一半。

  申屠桃瞥眼看来,瞳中杀气愈烈,再也没有耐性,抬手想要将它彻底撕碎。

  阮善大公慌忙大叫:“神君手下留情!”

  宣芝急忙喊道:“申屠桃,住手!”

  申屠桃落到半空的手掌猛地顿住,他低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皱起眉头,无形的约束之力随着宣芝的话音扼住他的身躯,手背上青筋鼓出,澎湃的力量汇聚在掌心,却再落不下分毫。

  那条被他钳在另一手中的长蛟趁机挣脱,扭头钻入水中,地底咚咚的声响又一次响起,四散而逃的低等邪魔被驱使着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长蛟隐入邪魔背后,转眼就没了踪影。

  宣芝也立即意识到了不对劲,她一把揪住老头,难以置信道:“那是邪魔?!”

  阮善大公呼呼喘着气,长须剧烈地颤抖,叹息道:“对不起,是老夫昏了头,看来水倌的残识已经被邪魔吞吃殆尽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种兔死狐悲的凄凉,大玄主神更迭,不论是这片土地上的人,还是其他生灵都有所感,于是邪魔猖狂,妖魅横生,他们这种依附于一地的小神小仙也不能幸免。

  神灵可以驱邪,但若是神灵的力量无法压倒性地胜过邪魔妖魅,震慑住它们,那神灵就会沦为被吞食的对象。

  阮善大公的神力已经所剩无几,方才又被啃食一波,他的身形已经越发佝偻下去,至多撑不过三日。

  宣芝松开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心中难免有些疑虑,她略一思索,神识飞快潜入神符。

  哮天犬从她身后现身,趴到那老神仙面前嗅了嗅。

  见哮天犬并未嗅出异常,宣芝才放下心来。

  红树林上空,申屠桃僵硬的手指微微弹动了下,约束的力量终于消失,手心积蓄已久的杀气倾泻而下,一道利光刺入水中,在那污浊的水泽深处轰出一个巨坑。

  宣芝不由得抖了抖,看着远处渐渐飘近的人影,心想,鬼帝陛下现在心里肯定想杀了她。

  但是他为什么这么听话?她叫他住手,他就真的住了手,这明显很不符合申屠桃的人设。

  鬼帝陛下阴沉着脸从红树林里飘过来,盛着怒意的红瞳在宣芝身上停留片刻,转眸瞥了一眼旁边的小土仙,他拎着阮善大公的领子将他提起来,用一副要当场捏爆他脑壳的语气说道:“你的神识是不是也被邪魔啃空了?”

  阮善大公并不识得眼前的神君,但依然摄于他身上的威势,拐杖咚一声落到地上,抖得比见到邪魔还要厉害,结结巴巴地求饶,“神、神君饶命,小老、老儿一时糊涂犯了大错,实在愧疚。”

  水倌原是一条水蛇,阮善大公和水倌一起在这个地方诞生,又一起修行成灵,相伴了百多年,被玄晟娘娘一同封仙,他当时几乎是下意识地求情,根本来不及顾及其他。

  那邪魔吞掉水蛟,这一逃走,等它消化完水倌的神力,必定又会进阶,要是生成地魔,溪叶镇就要大难临头了。

  阮善大公悔恨不已,老泪纵横,“小老儿辜负了玄晟娘娘的重托。”

  他虽有错,可也罪不至死,宣芝见状不忍心道:“你放开他,别欺负老人家。”

  申屠桃手指一松,阮善大公就和他那拐杖一样咚一声落到地上。鬼帝陛下眉心的褶皱更深了,身上的戾气都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

  宣芝:“……”果然如此,前一次她一时情急用了命令的语气。方才便又试了一试,这一次又验证了她的猜测,只要她对鬼帝陛下使用命令的陈述句,他似乎就不能拒绝她。

  这和行鬼令下的狗狗们是一样的。

  申屠桃通过行鬼令来到人间,附身于纸人身上,就连他身上都被加诸了行鬼令的规则之力,必须听从她这个持令人的指示。

  这可真是妙啊。

  申屠桃从她意味深长的眼神中敏锐地察觉了什么,生气道:“你又在想什么?”

  宣芝无辜地眨眼,立即接口:“没有啊,我什么都没想。”

  她避开申屠桃的目光,转头看向结界外,结界外涌来的邪魔在筋斗云和哮天犬的共同努力下,暂时退去。

  众人方得到一口喘息的机会,西坠的斜阳便隐没进了山巅之后,溪叶镇这片四面围山的平原凹谷一下子暗了下去。

  方才平息的咚咚声响又一次从地底深处传来,威力之大几乎震得大地颤动,愈来愈远地传递了出去,这就像是一个发起总攻的信号,一时间整片平原的邪魔都群涌而起。

  申屠桃眯起眼睛,他瞥一眼阮善土君,事不关己地嗤道:“这样一个地方都能喂养出一只地魔,玄晟封的这些无用的地仙纯粹就是在往邪魔嘴里送食。”

  宣芝跳上筋斗云飞到空中,一眼看去,水中暗流涌动,浑浊不堪,不知潜藏了多少邪魔,地面上亮起了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神力屏障,稀稀拉拉地散布在这座平原上,一眼望不到尽头。

  水里已经被邪魔占领了,而溪叶镇的陆地被水流分散得太开,散布得太广,这和在久黎城中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宣芝飞快落下,说道:“陛下,去找出地魔,杀了它。”

  她的语气和命令行鬼令下的狗差不多,申屠桃还从来没被人这么理直气壮地命令过,听得额角青筋直跳,不想去杀地魔,只想杀了她。

  他红瞳中烧着两丛烈火,怒不可遏地看了宣芝一眼,转身消失在结界内。

  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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