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虞啸卿冷着脸,张立宪开着车,也是冷着脸,唐基的表情也不怎么活跃。他们冷着脸是因为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他们不习惯热着脸——我们全伙子,几乎是全伙子,都在他那辆吉普车之后的卡车上。我、迷龙、不辣、蛇屁股、丧门星、豆饼、阿译、克虏伯,炮灰团最能打的几个全在。

  死啦死啦不在,他坐在虞啸卿的屁股后边。麦师傅和全民协助也不在,他们的吉普在我们的卡车后边。

  虞师座们冷着脸是因为不知如何应对这帮已经转换了身份的渣子们。而我们恹恹的,不仅是在为昨晚的宿醉付出代价,我们也非常清楚将去的地方和将做的事情,只是不知要让我们付出何种代价。

  阿译提议:“要不唱支歌吧。”

  我把他的脑袋推向了迷龙那边,而迷龙把那颗永无方向感的脑袋又转了回来。

  远远的我们就已经看见那些军人和帐篷,因为来自师部,也就加倍地厉兵秣马。这地方称之为训练基地是十足的有些过分,因为它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建筑的东西,只有一些看我们很冷眼的师部精锐、一些军车、堆积的货箱或者有帐篷覆盖的物资,同时还兼为人的住处。一些拿汽油桶和木板改的人体和车辆靶子上明白无误地画着仁丹胡和膏药旗。

  一个穿着一身橡胶衣服,戴着防毒面具的家伙在我们注目处喷射出一道火焰,他瞄准的汽油桶尽管没油,却也被积压的炽热空气烧爆了,噼啪地炸出很远。那家伙放下了他手上的四一型喷火器,看着我们,我们也瞧着他,可鬼看得出那身行头下边是个什么东西。

  豆饼直往迷龙身上缩,迷龙一下子把他推开,说:“折腾啥?”

  豆饼害怕地说:“那个人好像要烧我们似的。”

  迷龙嘎嘎乐:“开什么玩笑!”

  那个喷火手摘下了面具——何书光仇恨地看着我们——连豆饼都看得出来的仇恨当然是很强烈的,强烈到我们都觉得没有来由的仇恨。

  迷龙便把他说的话做一个小小的修正:“开什么玩笑!他敢?!”

  死啦死啦已经下了车,在车下边叫唤:“看什么看?有你们看的!”

  我们下车。我们到了虞啸卿用几天时间在山里边建的一个训练基地,它唯一的用途是教会我们在死之前多杀掉几个杀我们的日本人。

  我们站着一个丢人现眼的横队。我屡屡打量半山之下的一个古怪玩意儿,它是整串打通相连的汽油桶,头冲着我们,尾埋进了山里,黑黝黝的不知道它延伸进土里多深。

  队尾的不辣和我小声地嘀咕着:“我们做么子要跟这帮卵蛋搞在一起?”我心不在焉,我现在最关心的是那串活见鬼的汽油桶。

  一份名册翻飞着飞了过来,砸上了不辣的脑袋。我笑吟吟地捡起来送回死啦死啦的手里,不是马屁,是我算定一定还有某些卵蛋会要挨砸的,得有砸人的弹药。

  虞啸卿绷着脸,对死啦死啦这样没品的行为只好当没看见。我想像我们不愿意跟他的精锐混在一起一样,他也不愿意看见他一手教出来的人跟我们站在一起。张立宪、余治和他们的死党——好些都是上回干过架的主儿,和我们站在一起,神头鬼脸的那么一个方队。张立宪们绷着脸,像我们一样尽可能当没看见另一票人的存在。

  精锐们也许要嘲笑我们包着抹布,我们就要嘲笑他们是被毛料和皮包裹的宝宝。无论包装还是姿态,我们是对比分明而非参差不齐地站在一起,虞啸卿只好这样来表示他的不满:“给他们换上一样的衣服!”

  唐基说:“这里可没有预备。师座如果想下午开始……”

  “现在开始!”虞啸卿蹙了蹙眉,因为这就表示他得继续忍受这样神头鬼脸的军人了。但还好,虞啸卿瞪了我们一会儿以克服自己的情绪,然后说:“废话少说——这是我师的开场白。我——”

  有个队列外的家伙大叫起来:“师座!”

  我们真高兴有个家伙这样不知趣,并且那个家伙乃是何书光。刚才他远远地和维护此地秩序的李冰站在一处,现在斜刺里跑到队列之前向虞啸卿敬礼。李冰一脸大祸的表情瞪着他。

  虞啸卿忍了忍气,“……说点儿你还没啰唆过的事。”

  何书光说:“我请求和我的弟兄们一起!”

  张立宪和余治几个越发绷紧了脸,因为何书光所说的弟兄就是他们。

  虞啸卿喝道:“不准!我的赵括,我早说过,放你这样的雏儿去打这样的仗,那是祸害你的同袍!”

  何书光的脸上青青红红,但看起来他已经不要脸了:“我没有妄想领兵!只是要做革命军中马前卒……”

  “不准!”

  “您说过我该上战场历练!”

  虞啸卿默然了一小会儿。我发誓,我们在他脸上看到的是不忍心。然后他说:“不是这样的战场。”

  何书光拧着:“张立宪他都能去!”

  “他比你懂事。”

  “他只是装!昨晚他还为个女人哭,因为那个女人让他想家……”

  虞啸卿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我们不用管张立宪脸上什么表情了,我只看到虞啸卿身边的死啦死啦感同身受地咧了咧嘴。

  何书光立正,说:“是!”然后就跑走了。这个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家伙。

  队列里发出窃笑,那份幸灾乐祸当然只能来自我们,直到虞啸卿把我们瞪灭了。何书光回头看了看我们——现在我们知道他那份仇恨的根源了。

  “两分钟的时间就这么跑走了。都是你们拿来学习保命的时间——还笑?”虞啸卿看着我们说。

  那就不笑吧——好像有这两分钟我们就刀枪不入似的。我们沉默,扮演着严肃。

  “南瓜藤、红薯秧子跟大米煮一锅,这叫杂粮饭,你们不爱吃,我也不爱,可只有这锅饭,川军团的豪杰们打拢了也凑不起这场战,我的人凑不凑都不习惯这种仗。二下并一,望你们取长补短,互为守望。尤其我的人,我想最近发生的事多少叫你们知道,你们和我一样,傲得没什么来由……”他的话又被一声“师座!”打断了。

  我们瞧着那个不识趣的家伙,又是何书光。我们瞧着他便哄笑了,因为那家伙一脸决绝,却又脱作了个光膀子,最绝的是,他胸前挎着他的手风琴,这架势真是……你把雷宝儿拉出来都要比他老成。

  虞啸卿转身便一个大耳刮子飞了过去。死啦死啦又咧了咧嘴。

  “说吧。你要为我们唱歌吗?”虞啸卿生气地问。

  何书光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嘴,想来也是,他那嘴巴大概已经被打得没知觉了。他动了动他的手风琴,拉出了一个音符,说真的,比虞啸卿照旧目高于顶的训话好听多了。

  他问:“唱了会让我打仗吗?”

  虞啸卿干脆地说:“不会。”

  “这是我的琴,我最要紧的东西。”

  “对这场仗无关紧要。”

  于是何书光摘下了他的琴,他总背得有刀的,他把刀拔了出来,一刀接一刀,把他的琴劈得琴键飞舞,成了木头、塑料和金属的碎片。

  虞啸卿冷冰冰地看着,我不知道他们之前曾争吵过什么,发生过什么。

  何书光留下那堆碎片,飞跑着离开,这回没跑远。李冰站在圈外,一脸难堪,而背后放着什么。何书光跑过去,背上李冰拿身子遮掩的东西——那是他很想拿来烧我们的喷火器,他像背手风琴一样背着,然后飞跑了回来。

  虞啸卿冷冰冰瞧着他,他炽热地瞧着虞啸卿,虞啸卿什么都没说,于是何书光壮烈兼死皮涎脸地挤进了我们的队列,站在张立宪旁边。张立宪让了一下,轻轻踹了他一脚,何书光绽开一个又肿又开心的笑容。

  “……要说什么来的?……让王八蛋打断了。那就不用说了——我看确实也不用说了。让他来说吧。”虞啸卿瞧了眼一直没吭气的死啦死啦,“他是此地的最高指挥官,我都得听他的。我给他的是生杀的权力。”

  死啦死啦抬了抬手,清了清嗓子,我们以为他要放多少厥词,结果他只是说:“开工。”

  那就这样子开始吧。

  我们现在离我一直在打量的汽油桶更近了,实际上我们就站在它旁边大眼小眼地瞪着它。它很短,延伸在外边的部分也就十数米,可是它是埋进了山里的,所以它恐怕很长。

  虞啸卿离了很远,但除了我们这边他也没兴趣看别的,离远些是权力下放的表现。

  迷龙先就表示了不满:“这是要进蚯蚓肚子吗?钻这个?”牢骚最多的永远是我们,倒不会是张立宪们。不辣也开始怀疑这玩意儿到底有多长。

  死啦死啦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保证你们打一个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

  蛇屁股想入非非地说:“从河边钻出来。有穿筒裙的女人在洗澡,裙子掀到了头顶上。”

  对不可能的事情抱期望的便是傻瓜,但我们中间永不乏这样的傻瓜。死啦死啦倒没怎么管他们期盼的神情,他乜斜着我,说:“烦啦,你今天说话可比师部的弟兄还少哎。”

  他那是一句话刺两块。张立宪们皱着眉头,我倒不是怎么在意,我忙擦着一直没停的冷汗,咬着嘴唇说:“这会儿不是多话的时候。”

  死啦死啦说:“说得好!我实话告诉大家,工程营的弟兄这些天日以继夜,已经把开口挖到两华里之外了。你们要有所准备。”

  我才不信:“骗鬼去吧。有这土行孙的本事,直接从怒江挖条道好了。”

  “那你有惊喜了——孟烦了,你第一个。”

  “……为什么我第一个?”我问。

  他说:“你也真是。随时做好了当逃兵的准备的。”

  我愤怒地说:“……第一个就第一个!”

  死啦死啦便不理我了:“张营长,你屈第二。”

  张立宪说:“这里没什么营长,只有一个无分大小的敢死队。”

  死啦死啦纠正他:“是突击队。我们要跟美国盟友学得先进一点儿。”

  张立宪们已经习惯这家伙不连奚带落就不会说话了,也不做回应。死啦死啦掉过头,很不满意地敲打敲打迷龙背着的捷克机枪,但没说什么。

  迷龙问:“咋的啦?”

  “没咋的。你第三个。”

  迷龙晦气地说:“要闻臭屁。”

  死啦死啦跟何书光说:“何连长,你第四。所有人都要带装备。”

  何书光说:“张立宪说了,这里没营长,那也就没连长。”

  死啦死啦便嬉笑:“你们不能老纠正我。会翻脸的。”

  我没再管他们的琐碎,只是看着那个洞口。它很深,像要把我吸进去再也不吐出来——它真的很深。

  我趴在地上,我身后的张立宪们也趴在地上,我们这个狗抢屎的队形正对着那个黑黝黝的洞口。我们都有点儿过度紧张,那怪不得我们,不是每个人都要去钻一个据说有几华里长却连狗肉钻着都费劲的东西,而且连提出会窒息而死这种担忧来都被罔视。

  实际上狗肉也在要钻洞的行列,它在最后。它前边是克虏伯的大屁股。

  死啦死啦吹响了他的鬼哨子。我认为他存心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那个鬼哨子吹响的时候是什么意思,他却吹得急促非常,完全是在用哨音说着他那些不要脸的骂人话。

  好吧,我不顾了。我瞪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有些恍惚,汗从鼻尖上落在地上。它黑得像糨糊,我会像苍蝇一样被粘住,一旦我把自己塞进去就会活活闷死。

  张立宪在后边老实不客气地推我:“你打算等亡国呢?”

  我瞪了他一眼,那一眼瞪得很是虚弱。他奇怪地看着我,我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无药可救的恐高患者被吊上了半空——可我确实知道我没有恐高症。

  “你挺住。你挺住。你挺住。”我听见我在脑子里对自己说,后来我发现我是喃喃有声地在对自己嘀咕。

  张立宪不屑地说:“……你不是真以为日本人在里边等着掐死你吧?多大的事啊!”

  死啦死啦凑过来,不说话,只是连同他的哨子一起靠近我,嘟嘟嘟,嘟嘟嘟,他说,连同他的表情和挥舞的手势——得,他在快乐非常得心应手地骂人。

  “——你妈拉巴子!”我骂道,然后把他的哨子撞回到了他的嘴上。我相信一定能撞破他一块唇皮,然后我猛然钻进了黑暗。

  漆黑,但是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漆黑,因为只是一层铁皮,接缝处还有着微光。我在漆黑中颠仆着,我的视野不断与桶壁碰撞,那说明我的脑袋也在与它们碰撞,只是我感觉不到。我身后的张立宪也在挣扎,他的武器卡住了。

  “没那么黑!没那么黑!”我听见我大声地对我自己说。

  “当然没那么黑!你往前就黑啦!”张立宪没好气地说,他已经被我在慌乱中踢蹬好几下子,而他后边的迷龙还在“白脸的,怕老鼠啊?”地乱推乱叫。

  我喘着气,瞪着我前边的黑暗喘着气,我喘气的声音能把我自己吓死。

  “……走啊。”我对我自己说。

  张立宪在我后面催促着:“走啊!要不要我说实在点儿,爬啊!”

  我没动,于是他在后边开始冷冰冰地发表声明:“不是我想杵你——是我后边的家伙一直在杵我。”然后他开始用拿在手上的枪猛杵我的屁股,“走啊!走啊!走啊!”

  “不要!”我大叫。

  张立宪停了,因为被我那一声尖叫给吓住了,我自己也被吓住了,因为那一声叫得就像阿译一样。

  “你……像个娘儿们。”他说。

  “见你们所有人的鬼!”我骂道,然后开始手足并用地爬行,用一种相当疯狂的速度和姿势,撞了碰了,扭了擦了,完全不在意识之中,我只想尽快看到死啦死啦所说的出口。

  黑暗自我身边掠过,但前边还有更加没底的黑暗,我死死地瞪着它们。我看见我自己像堆臭肉一样躺在怒江边奄奄待毙,看见我抱着一捆粉条在禅达的集市上大言不惭,看见我在日军的坦克和刺刀面前装作一个死人,看见我对着一个背着书架穿越整个中国的年轻人表示不齿——而其实我是那么喜欢他,看见我偷走小醉的钱,在死人的身边对着郝兽医咆哮,看见我为生存而做的一切,而事实上它们一直让我离我想要的生存更远。

  我前边是没边的黑暗和最狭窄的空间,后边是人渣们和精锐们的磕碰、叫骂、埋怨和未及扩大的互相殴打。

  “再推小爷一枪把你串成人串子!”

  “吓死我啦!老子可不要跟你们这种臭肉串在一块儿!”

  “老子现在欺负你不算好汉!老账新账等出去了一笔算!——他妈的,你再放屁!”

  迷龙放响屁。

  阿译的声音远远地可怜巴巴地传来:“把老鼠关在一个洞里都不会打架。”

  不辣的声音也远远地传来:“说这话的就是个老鼠虱子。”

  我听着,疯狂地爬行着,碰撞着。顶住,挺住,什么都不要做只要挺住,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个尽头,就算没有,死亡总也是个尽头。我是只被人类捉弄的老鼠,屁股上点着火的老鼠。我的团长告诉我前边有个头,他从来不值得信任,但就像天与地总也要分个上下,一个老鼠洞总也要有个尾和头。

  我重重地撞上了那玩意儿——一个油桶的底,听声音是实的,也就是说它那边就接着土。没有尽头。

  我愣住,全身的细胞都已经凝结了,强撑的理智也就到此为止,我又玩儿命地往前推撞了一下,除了那个实打实的声音什么也没能听到。张立宪就像一个被推着屁股的玩具火车,猛地向我撞了上来,我在桶壁上被他和他后边所有的人挤压着,要被挤出肺里所有的空气,以及我最后的理智。

  张立宪还在催我:“走啊,走……”

  我开始尖叫,那样的尖叫一定吓死他了。就在这样一个能弄死人的空间里,一个男人用着女人都达不到的尖厉声音,做着没有任何意义的嘶吼,然后被传荡回来的声波弄得更加疯狂。

  张立宪骂:“聒噪你个锤子,快点儿……”

  我尖叫,然后爬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体自然把我给阻碍住了,于是我开始抓狂地咆哮、抓挠与撕咬。

  “小爷铲你两耳屎……”他没说下去,因为他也觉得不对劲了。我还在尖叫,而迷龙从黑暗深处发话:“烦啦你咋的啦?他打你?”如果我清醒,听见他这样关心的声音,一定会感动。

  我还是尖叫。

  “裤衩子都要一天三换的人终于动手啦?”迷龙说,然后往身后猛踹了一脚,并且满意地听到了何书光的痛呼声。于是他们俩也打作一团了。

  我们被特务营的人一个个——确切说是一对对从汽油桶里拖了出来。余治惊恐地挽袖子看自己的手——他被豆饼咬了。

  豆饼抱歉地说:“……我不知道是你。”

  余治总算还理智,帮着去拖在他之后的人。大部分人是厮打在一起的,拜死啦死啦所赐,他是存心做一个人渣一个精锐的夹心饼干,这正方便了我们在黑暗里歇斯底里地殴斗。这样的打架与技能、体力没有大相干,不但分不清对象,也分不出轻重,大部分参与斗殴的家伙都悲壮地鼻青脸肿着。

  迷龙和何书光这对几乎是被特务营横拖倒拽出来的,两位见了天日之后仍在作忘我的打斗,他们的灾情也尤为惨重,但是那重不过其后的张立宪。他被拖出来时也拖出来了我,我死死抓着和咬着他的弹药包,也幸亏如此他才没被我咬掉一块肉,但他也是青肿着脸,鼻血长流。

  特务营用了多大的劲儿才制止何书光和迷龙的厮打,也就用了多大的劲儿才把我从张立宪身上撕下来。

  虞啸卿和死啦死啦一人一张折凳,对了一张摊在地上的地图坐着,有很多零碎又被他们拿来充当可以调动的兵力。两人都像是没有瞧见发生在他们身后的闹剧,但那是不可能的,虞啸卿的腮帮子已经咬得像塞了两块生铁。

  张立宪和李冰两个人架着我,连拖带搀地弄了过来,然后扔在了地上。张立宪的脸色比虞啸卿更难看,一边还得收拾自己被打变形了的五官。

  张立宪说:“他不灵。”

  虞啸卿终于不再看地图了,转了身坐着,但并不看丢了魂似的我,以及远处分了两堆坐着的他的人和我们的人,他只瞧着张立宪。

  张立宪又说:“他会孱的。他有病,见不得黑的病。他去了会害死我们。”

  现在虞啸卿看我了,像看一堆他本来还想做些用途的烂草,说:“第一眼就这么觉得,你阁下真是个草包。”

  我没吭声,只是茫然地喘着气,阳光和空气对我很重要的,一向就很重要的,我早知道——因为我的病。

  他又说:“为什么把你派在第一个?因为你是除他之外最靠近南天门的人——本来想你派点儿用场。”

  死啦死啦说:“我说了他不合适。”

  虞啸卿没吭气,他看着远处坐成两堆仇家一样对视眈眈的人,然后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李冰在这方面比张立宪聪明,把他的马鞭子递了过去。

  虞啸卿向那边走去,连脚巴丫子带鞭子挥舞,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揍——他并不是为了打人而打人,他打得极有方向感,更像一个战略者的包抄。

  死啦死啦从他的折凳上转过来,平静地看着我,平静但是不乏奚落,那真是让我受不了。“你真厉害,孟烦了,你真厉害。”他说。

  我让他别管我。

  “据我所知,有这种病的人拿被子蒙上个头都要鬼叫,你居然撑到最后——你那么想去?”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我仍然躺在地上,但用胳膊肘子把自己挪远一点儿,他倒不再那样用一种让我气得发狂的眼神看着我了,站起来去了虞啸卿那边。

  我漠然地观察着自己蹭破的手,在黑暗中挖翻过来的指甲。

  在虞啸卿的逞凶之下,两帮子死不对付的又被迫坐回一堆,然后他吩咐特务营上刺刀。特务营犯了下愣怔,刺刀是上了,可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虞啸卿随手指了两个地方,在他所聚拢的人堆前后各排一列:“持枪——上前一步。”

  于是那一堆人前后都各面临了一排明晃晃的刺刀,他们快被挤成一坨了,或脸对着脸,或背靠着背,在眼睛只好瞪入对方眼睛里的距离上瞪着自己的仇人。

  虞啸卿吩咐:“再上前一步。”

  特务营这回没有从命,因为再上前一步只有两种结果:把人戳穿或者让刺刀对着的家伙们叠成两层。

  虞啸卿说:“没关系,反正都是个死,国难当头兄弟阋墙,或者快意恩仇打死算完,都是个死。”他忽然停下了,因为他面对着的炮灰们和精锐们表情很奇怪,他没有面对过这种眼神,他们像是有些感动又像在看一个小丑。后来他在背后找到了肇因——死啦死啦在他身后跪着,同样像看小丑一样地看着别人。

  “你……搞什么?”他疑惑地问。

  “休息一下,松松筋骨。师座不要想歪了,我这么傲气的人怎么会给人下跪?”死啦死啦说完又问刚打过架又被虞啸卿打过的人,“你们要不要松松筋骨?松筋骨就得坐下。我知道那里边不是人待的,我钻过。”

  炮灰团的人开始傻笑,他们早见习惯了团座大人耍宝。师部的人只好干瞪眼,但是我们的人便有恃无恐地要坐下。要坐下,人群便得稍微松开那么一点儿,松开一点儿便表示要撞上刺刀。

  死啦死啦对虞啸卿说:“师座的刀山可否也放松那么一二?”

  虞啸卿挥了挥手,迷龙一帮不要脸的便不要脸地坐了下来。精锐们站着也不是个事儿,坐下也不是个事儿,他们只好看着他们的师座——他们的师座便瞪着我的团座。

  死啦死啦又说:“师座还是去地图边想想抗敌大计的好。你在这儿,人的膝盖都不打弯的。”

  虞啸卿说:“不去。”鬼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觉得有趣,开始干涩地打哈哈。

  死啦死啦也念白似的说:“哈哈。”

  虞啸卿真的开始大笑,也许正因为很少笑,所以他笑起来让人觉得很爽利。笑时他顺手拍了拍死啦死啦,可他是个手很重的人,我那有模没样跪着的团座让他拍得轰然倒塌。

  那家伙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眼光光戳立的精锐们,又善良又无辜,但他没那么善良也没那么无辜,所以带着揶揄。他说:“列位,国之脊梁,军之栋梁,请坐,上座,就算做梁,也不会那么永远戳着。”

  精锐们开始坐。他们最崇拜的人都已经在他们眼前和他们讨厌的人拳来笑往,他们也不那么好意思,有人便干看着炮灰们点点头。

  可以骄傲地说,炮灰们比他们开通,迷龙头也不回地拍了拍何书光,那意思是好说好说——可这个头也不回的架子拿得大了些,他有方没位地在何书光脸上响亮地拍了两下,其情势就如打了两个耳光。

  正要坐下的又僵住,坐着的也僵住,又紧张起来。

  何书光最后僵硬而坚强地坐下,说:“没事。我知道你拍我肩膀。”

  气氛又松快了。虞啸卿也明白了死啦死啦的搞法,于是他们一个站着,一个跪着,都不走,一直待在那儿,直到他们所对着的人做作地拍拍打打,勾肩搭背。

  死啦死啦跪在地上,就像日本人坐在榻榻米上,比那还放松。他向所有人点了点头:“我只说一句,我以后不会叫你们同袍,我会叫你们难友。一块儿坐牢的才叫难友,你我就是同坐一座牢房,同挨共同的磨难。”他看也不看这句话到底有什么效果,估计他也不想,而是向虞啸卿一伸手,“师座那边请?”

  虞啸卿绷着脸说:“站起来说话可好?”

  “师座有时也该试试这样。很放松的。”

  虞啸卿看起来又想笑又想一脚猛踹过去:“我已经试过了。”

  “那个不算。人是最容易心口不一的,那时候只怕心里绷得更紧。”

  虞啸卿也真就不轻不重地一脚踹过去了:“你给我起来你妈妈的吧。”

  他们两个走开,肩并着肩,瞧起来恨不得手拉着手——当然,那永远不会。

  炮灰们和精锐们面面相觑地互相瞧着,这种面面相觑会让双方都不自在,大家最后选择把眼睛掉开,该没话的还是没话,该不融洽的照不融洽。

  我还躺坐在地上,蜷在那里,茫然于自己的心事,自觉到了绝路是一个让人很易投入的想法。我茫然着直到死啦死啦过来。

  他问我:“怎么还在这儿?”

  我瞧着虞啸卿也已经过来,连忙爬将起来。

  他又问我:“去寻短见吗?”

  我说:“我换个地方。”

  “你有多想去?烦啦,你说不想的事情其实就是特别特别想,你总在说人往低处走,水往高处流,哈哈,谁都知道那不是真的,你自己也知道——所以,你有多想去?”

  虞啸卿在他身后,几乎没什么兴趣地看着我:“他不行。”

  我也说我不行。

  死啦死啦说:“你有完没完?你这一生的毛病,有完没完?”

  我看着他:“你……你不要轻佻。你也有毛病,也是一身的毛病,我看着你过来的,你过来得一点儿也不轻松。”

  “我有毛病,可和你不是一回事。我一身的毛病,是身上的身。你的毛病,你听清楚,是人生的生,听清楚啊,你这一生的毛病,有完没完?我有了,就改,我改了就好。你一个没改,又来一个,两个,三个,有人像你这样活的吗?你有完没完?”死啦死啦问我。

  虞啸卿一直离了点儿距离,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我觉得他像在看猴戏。我不知道他的表情或者死啦死啦的嘲讽,哪一个更让我生气。我就知道,这两人一旦接近,便会如胶似漆。看着他们唱双簧,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们俩都将触到一种别样的生活,从此与我们远离。

  虞啸卿对着师里的人和炮灰团的人一起大叫:“走不走啊,列位?不用试啦,一试就不灵光。”我不得不说,劣质模仿。但是有效,他的人和我们的人无声地又站成队列,尽头是张立宪,他对着那个我们方才作拳拳到肉之搏的洞口。

  “没用的。你别搞这套。”我对死啦死啦说,一边默默地走过去,站在张立宪之前。虞啸卿在我身后向死啦死啦递送一个疑惑的表情,而死啦死啦以装没看见作为回答。

  又一次在漆黑中的摸索和拱进,这一次安静得出奇,没有推撞,没有后一个人对前一个人的咒骂和威胁,甚至饱以老拳,只有手掌膝盖与桶壁的摩擦、枪械的磕碰,还有就是喘息——每个人压抑的喘息,还有我无法压抑的喘息。

  然后又到了,我的脑袋撞到了前方的桶壁。我停下来,我的喘息在别人听来都像是风箱,在我自己听来就像是爆炸。张立宪撞到我身上后就再没使劲,只是停了一会儿,我想他在提心吊胆地等我爆发。

  “我……”我的声音干涩得不仅吓到我自己,也吓到了所有人,往下我的干咽声也吓到了所有人,“……我没事。”

  张立宪问:“到了吗?”

  我答非所问:“……我没事。”我想我倒更像在欺骗我自己。

  迷龙的声音嗡嗡地传来:“别怕他。老子们在你后边。”

  何书光的声音嗡嗡地传来:“还要打吗?”

  不辣说:“等打完仗。”

  那就是不打。他们安静着,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我能做到的就是拼命让自己的呼吸声小一点儿。

  张立宪小声地提醒我还没换衣服。我开始解自己的衣服扣子,我知道他们也在解自己的衣服扣子。

  这回要求奇数式的人出去时和偶数式的人互换衣服,很幼稚,但是我知道我的团长心里一定在想:你以为这样不能咋的吗?你们错啦。

  张立宪平静地等待着我,但是压抑着他的不耐烦。我们摸索着递过去自己的衣服和身上披挂的零件。他跟我说不用急,我告诉他没有急。

  我终于学会了不再尖叫和发狂,学会了从泥浆一样的黑暗里榨取每一点儿空气。四川佬再没捅我一个手指头,只是轻蔑地等待。他和他们沉默地听着我溺死,如果没死我就能活过来——炮灰团和虞师精锐们终于同呼吸了,尽管同得非常无奈。

  我们忽然听见死啦死啦在喊什么。甬道虽没他吹的几华里,总也有几百米,声音传得嗡嗡的倒像发洪水一样,你很难从洪水中听清什么。

  迷龙问:“又嚷嚷啥玩意儿?”

  不辣说:“听不清。不晓得又搞什么鬼。”

  然后再没有喊声了,传来的是爆炸,急促的爆炸。连一个人在甬道口的喊叫在这封闭空间里传来都像潮水,爆炸传来……就只会像扩大了十倍的爆炸,它不光冲击耳膜,还冲击血管和神经。

  “他在……”张立宪把问话改成了忍无可忍的大叫,因为不叫就无法听见,“他在放机关枪吗?!”

  迷龙也大叫:“是炮仗!——老子们听过!”

  何书光疑惑道:“他是不是疯了?!”

  不辣说:“废话!”

  然后是巨大的一声,让我们觉得骨骼都快要散了架,如果不是我们每个人都像是卡在汽油桶里边,一定要有人被冲飞了。

  一个遥远的叫声——鬼知道是谁的——从我们的尾巴上传来:“洞口!洞口塌了!”

  还是鬼知道是谁的声音,反正不被闷变调也被吓变调了:“活埋了!他们把我们活埋了!”

  我又一次尖叫起来:“他干的!他没有一句真话!”

  离我近的人忽然寂静下来,因为我这样的尖叫声已经有过一次了——往下便是全盘的崩溃。我感觉到张立宪在往后退缩,因为我这样歇斯底里的报平安即是崩溃的先兆。每一个人都在听我的动静和外边的动静,我又一次面临着黑暗和死寂。

  我对张立宪说:“说话呀!说话!出点儿声!”

  张立宪已经紧张得磕巴了:“说……说什么?”他开始向迷龙求援,“东北佬,说话!”

  “说啥玩意儿嘛?”

  “……什么都行!”

  来不及了,我又一次尖叫,然后扑在张立宪的身上。

  然后,我们面临了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混乱,尖叫、咆哮和撕咬。

  又一回东倒西歪躺趴靠坐在我们老鼠洞一样的地狱之外,特务营正把最后的几个——也就是我和张立宪几个从甬道里拖出来,归入外边躺倒一片的整堆人里。按死啦死啦见鬼的要求,我们交换了衣服,我们都很脏、很破、穿着最不合体的衣服还要穿错了袖子套错了裤腿。我们交臂叠股地躺作了一堆,所有人都是吐出最后一口气的德行。

  死啦死啦和虞啸卿在远处,第一百次在研究他们的地图和第一千次做他们的推演,他们几乎就没瞅过这边。

  他擅长制造恐慌、筋疲力尽和歇斯底里,引爆炸药,改道洞口,在我们屁股后扔进整麻袋的老鼠,再扔进追老鼠的蛇,让我们在真正的与世隔绝中互相射击、吃住和拉撒,最后他也许会真的活埋了我们。

  很久以后我们中间才能有第一个人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无人搀扶,梦游一般地走开。

  我躺在地上,尽力地呼吸,长久地浸泡在黑暗中让我像害怕黑暗和封闭一样害怕阳光,我用手遮着眼睛,指缝里透过来的光晕都让我晕眩。

  歇斯底里的白天紧接着筋疲力尽的晚上。炮灰团和精锐们的衣服仍然互换着,我们同时燃着汽油炉和篝火,因为那样的体力消耗后哪一项都不够让我们获得足够的热量。我们吃着虞师提供的最好伙食,但全无饥饿感。我们一声不吭,忍受着耳裂和牙酸——死啦死啦正在一架汽油灯下用各种工具,最主要的是一把锯子,撕裂我们的耳膜,我们的魂都快被他从耳朵孔里扯出来了。

  虞啸卿远远地在帐篷前瞪着一张地图入定,看上去那家伙定力惊人,只偶尔不引人注意地掏掏他的耳朵眼。

  不辣掏着金属饭盒里的食物发狠:“……活回去啦。以前他每天搞这套叫我们起床。”

  蛇屁股简直痛心疾首:“比那狠多了。狠多了。”

  “你们能让他换个地方吗?”张立宪说,他把脸转到火光下,颇让我们愣了一下。作为一个整天来最靠近我的人,他是当之无愧的受害者,曾经俊朗的脸上无处不是瘀青和抓痕。迷龙因此而扑哧了出来,他瞧着我而我装没看见——对张立宪我并不内疚,一点儿也不内疚。

  迷龙叫我:“烦啦?”

  我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地说:“我就快不怕黑了,他比黑还黑。”

  “换个地方!”虞啸卿叫道。

  噪音大到死啦死啦自己都听不见,他还在那里吱吱啦啦。我们回头,瞧着虞啸卿终于忍无可忍,抄起个什么就飞了过去。死啦死啦“哎呀”了一声,拿着他那堆零碎走开。狗肉颠颠地跟着。

  何书光因此而哼哼了一声,颇有些“看我的师座”这种意思。张立宪摇了摇头,到底是曾为一营之长的人,知道即使神离至少也该做个貌合。

  我在咀嚼中瞟着死啦死啦拿着汽油灯没入林间的背影。我也许恨他,但并不喜欢看他现在这样落寞。

  就着林子里那点儿汽油灯的光线,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噪音还在继续,我终于看清了他在做的活计:一支双筒霰弹枪已经被他锯掉了枪托,他正在锯短枪管,一次一次地把它锯到几乎比一支手枪长不了多少的尺寸。

  枪是全民协助的,枪管已经短到只好顶到人的鼻子下开枪。他掏出口袋里的霰弹,慢慢悠悠地开始装填。我告诉他会炸的。最好就炸了他,我们过回以前一样。他的回答是扣扳机,我往树后躲的时候像足个没胆鬼,但是那枪怕是被他改得有点儿问题了,没任何动静。

  “我没你那种。不敢过回以前那样。”他说,然后皱着眉,卸出来子弹开始又一轮基本属于胡来的修理。

  “我们要疯到什么时候?”我问他。

  “我们失魂落魄,因为从不敢拿灵魂冒险。有点儿光棍劲,老天爷给我们预备了什么,别叽咕这不合我意的,你要说话,那就走近点儿。”

  我从藏身处出来,没好气地打断他:“别蛊惑人心,没这套他们也疯了——早疯了。是,你没疯,你高兴了,你做梦都想要的总算来了,虽然晚了两年。可你现在拿到的不是一个炮灰团,是整个听你胡说八道的虞师。你跟虞啸卿总算成朋友了,你知道有多热乎吗?我瞧他的手下快妒忌爆了,因为你们就像火柴头擦上了磷面,腾地一下就着起来了。”

  死啦死啦笑得有些难堪:“怎么叫你说得像奸夫碰上了淫妇似的?”

  “我知道在禅达方圆可能跟你成朋友的就他一个,对他也就你一个,这没办法。可你忙活跟人相见恨晚的时候能不能也想想?比你的第一知己虞师座更大的官儿,至今没对这事表示过赞成。”

  “……他们没反对。”死啦死啦说。

  “麦师傅跟我说,谈判桌上的仗还在打,到底轮不轮得上滇缅这块地儿出头露脸还是悬案,所以不赞成不反对——我猜师座大人在上边掏净了心窝子,最多也拿到句‘不错,你们先试试看’。”

  死啦死啦咣咣地修理他的枪:“……嗯哪。”

  “嗯哪?——我视死如归的团座大人,我们像叫子的绸袄一样,已经进过当铺很多次啦!”

  “师座向我保证……”

  “你也向我们保证过,可我现在都不好意思再说你是个骗子。”我冷冷地说。

  死啦死啦再一次往他的枪里装填子弹:“我这宝贝团准是这场战争中最糟糕的,虞啸卿的人哪怕八百个想法,他打个喷嚏就成了一种。我呢?”他嬉皮笑脸起来,“知道为啥让你做我的副官吗?因为你最是什么也不信的,摆不平大混蛋,就不要说摆平别的混蛋。”

  “你又在晃着说话了。我们在说我们这回会被怎么卖掉。”我说,这时我们听见一个脚步声,在这崎岖的山地也走得像在平道上踏着正步一样。死啦死啦扮了个鬼脸,我吁了口长气,说:“恐怕他自己都不信这小会儿不见他就会找过来。两位大人好得如胶似漆,我们这些小的们也就该遭殃了。”

  来的人几乎不用看,虞啸卿是也。找我们也容易得很,不过是在黑林子里找个亮着的汽油灯光。虞啸卿在曲里拐弯的林子里走着一条他自定的直路过来,一脸的严峻和天降大任。我住了嘴也缩了脖子,反正他看见我跟没见一样。

  他对死啦死啦说:“我自己又推了一次,就算扯足顺风,你们的火力也压不住日军的波形攻势。巴祖卡和喷火器都可以派给你们,可我说的是持续火力。你们的机枪打几百发就得换管,日本人可最擅长找这机会往上轮。”

  死啦死啦说:“谨候师座的教诲。”

  虞啸卿不耐烦地挥着手——肯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小动作都透着下意识的亲近:“天塌了你也不会有谨候的时候,我哪句话你不是驳翻十七八个身再说?你们一定要带挺马克沁,老旧了点儿可是水冷,只要有水有弹就不会停,带上去再找个好位置就行。”

  死啦死啦皱皱眉:“太沉。空身就六十多斤了。”

  “到时候你会谢谢我。”

  死啦死啦便拿定了主意:“说得对。我找人办。”

  被答应得这样快,我想虞啸卿一定有点儿失落,他愕然了一下,然后便盯上了死啦死啦手上的霰弹枪:“这就是你刚拿来吵死人的那玩意儿?”他伸手拿了过来,掰开了枪筒看看有弹,抬了起来便要放枪。

  “……哎?”我说,但被虞啸卿扫了一眼,就闭了嘴。不管你好意恶意,他瞪过来的眼神一准儿先是责难。

  虞啸卿转头不看我:“怕黑的家伙要说什么?”

  我认为我最好别说话,死啦死啦笑嘻嘻地替我说:“这只怕黑的草包想说,这枪我刚改的,手艺臭得很,刚才试枪差点儿没炸膛。他希望师座保重贵体。”

  虞啸卿翻了我一眼:“虽说怕黑怕得要死,可每回钻老鼠洞不但不落人后,反而奋勇当先。谢谢。”

  我也不知道他谢谢我的奋勇还是提醒,反正他这么给一句,换成张立宪们怕该热泪一下子了。我只好装作感动,反正他对我的表演也没啥兴趣,又找着死啦死啦说话:“你改的?也没人教?我瞧着你改的时候就像把自杀枪。”

  死啦死啦说:“见笑见笑。我本就只是个补袜子的军需。”

  虞啸卿抬起了持枪的手,那枪短到已经可以让他一手持射,速度也快了许多。轰然一声,几乎跟炸膛的声音一样响亮,因为几乎没有枪管让声音闷着。几米外的树丛忽被大号铅子儿的暴雨浇过了一样。虞啸卿意犹未尽,又轰掉了剩下的子弹。我一直在等着他炸膛,只是那家伙连眼都没眨一下,倒像在拿着水壶浇。

  虞啸卿看了看枪,问:“这就是你拿来进洞打老鼠的东西?”

  死啦死啦答道:“我不善武艺,那地方也没处施展。拿这来得快。”

  “壮丽之极。”虞啸卿平静地激动着,但如果单就眼神来看,我会说他魔障了一般,“乍见就知道你不是杂草,会是这滇边群山怒放的一朵奇。我真想跟你上南天门,拿着这把短命的自杀枪。我辈行伍,一生总该这样盛放一回。”虞啸卿有点儿愤憎起来,倒不是对任何人,是对他不错的命运。他把枪还了死啦死啦,倒有些意兴阑珊起来,一边走开一边挥了挥手,那意思是你们跟着。

  我们便跟着。

  虞啸卿说:“一想起要你们去打这样的仗,我就想号哭一场,不过还没有哭过——我希望永远不要。”

  死啦死啦跟在他身后,我跟在死啦死啦身后,我们都不吭气,直到我们俩都觉得有些冷场时,死啦死啦开口说:“只要师座能在一天之内赶到,此仗就想壮烈也壮烈不起来,师座大可不必。”

  虞啸卿说:“我已经说了一百遍,现在是一百零一遍——我四小时之内赶到,为你在山顶的那棵鬼树下庆功。我不想再说一百零二遍了。问你个不打紧的事,你光绪三十四年生人,哪天?”

  死啦死啦说:“我倒是知道师座的生辰。”

  虞啸卿讶然了一下:“唐副师告诉你的?”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同年。不过我痴长师座十天。”

  虞啸卿沉默了一会儿:“原来我该称你为兄。”他说得很温和,可这话不怎么好回,死啦死啦和我又只好沉默。林子外已经传进来喧哗和笑闹,伴着透进林子里的火光,虞啸卿往那里看了一眼,说:“老鼠洞里掏出来的家伙倒活起来了。看看去。”

  我们跟在他身后走着,做着两条并不太情愿跟随他的尾巴。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做了个眼色,我知道他那意思,但我低了头,不作回应。

  我的团长想告诉我,刚才我质疑的都已被回答。一个能拿着那么支枪开火的师长,他把命交给你了,并且相信我们的生命必须怒放,那我们就再无退路了。尽管他们为了我们能活下来在做每一件小事,但虞啸卿赌咒发誓四小时内到达时,死啦死啦却以一天反激他,并让我们每一个人做好四天的准备。

  火光与笑声已经渐近了我们沉默的三个人。

  当我们出林子时便明白了为什么从洞里掏出来的老鼠们又活了过来,因为迷龙已经活了过来,不但活了过来,本着下意识里一种越难过越要喧嚣的炮灰团逻辑,他正喧嚣得不可开交。

  火光燃得比我们刚才吃饭时更为猛烈,把大家伙儿们圈坐的那片地方照得都有点儿耀眼。迷龙仍穿着何书光那套上好质地的尉官服,那衣服在他身上有点儿显小,而且在一整天的拉扯钻爬中已经有些脱线。迷龙在唱戏,唱的是郝老爷子在世时常哼哼的一个小调,只不过迷龙唱来就绝无那样温和,倒像在扯嗓子。这倒也不要紧,他老人家在火堆边转着舞着,一边在炮灰团的哄笑和张立宪们的瞪视下把身上的衣服扯将下来。他已经把左袖子变成了布条,现在正在对付右边的袖子。

  何书光眼光光瞪着,就要往起里冒,张立宪老成持重地一把拉住他。何书光着急地说:“那是我的衣服啊!明天还要换回来的!”

  炮灰们听见了,大笑。张立宪思忖了一下,也息事宁人地笑,总之他冲着何书光的膝弯踹了一脚,和余治几个又把何书光拉坐下了。

  迷龙就更来劲了,他开始扭他得心应手的大秧歌,一边扭着,一边瞪着今天跟他打了个不可开交的何书光,而且离着也就是个两臂距离,那根本就是冲着人家去的。

  “你姥姥!”何书光又一次蹦了起来,但架不住旁边有个不急时还能考虑全局的张立宪,尤其还是瞧着虞啸卿过来了的张立宪——他又一次把何书光抱住了,这不算,为了让何书光的怒容转为笑脸,还猛挠何书光的痒痒。显然作为好友,他是很清楚何书光的痒痒肉的。何书光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大骂:“死东北佬……哈哈哈……救命啊……你姥姥!”

  迷龙就更疯了,疯到他已经不想那么有对立性了,反正何书光的上衣已经被他撕作坎肩了,并且这个坎肩还从脖领子后方开了条大缝,几乎就成了块布片。迷龙光了膀子,露着那身贱肉和他的刺青,大跳迷龙式的脱衣舞。那是一种戏曲架子加上了秧歌、二人转、打架以及所有他随手捡来的各种似舞非舞的动作的混合,中间甚至还夹杂着全民协助的摇屁股和麦师傅的印第安战舞。

  我早已不甘只缩在虞啸卿和死啦死啦的身后看。我离开了他们,在人圈子周围转着圈看。发大飙的迷龙看起来狂野得有些荒诞,他用一个猛烈的动作从他自膝盖已经撕作几根布条的裤子里跳了出来,现在他的躯体终于自由了。我们粗野地哄笑,精锐们笑得不乏嫌恶,但无疑他们也喜欢这样的粗野。迷龙不知从哪儿操起个洋铁盆,他拿那盆给自己打了两下拍子。不辣的呼哨吹得最响,于是他甩手把盆扔给了不辣,现在不辣成了他的伴奏。但迷龙还是需要道具的,他迅速给自己找到了道具,他拿了个拂尘有时冒充京剧的水袖,但更多时候是夹在屁股后边冒充他的尾巴。

  我不知道笑声更响还是呼哨声更响,因为迷龙这么唱的时候把他的拂尘在手上转悠着,然后套住了张立宪的脖子。张立宪有些瞠目,迷龙趁人家瞠目时把人拉起来一起扭——这个冒牌的马面勾掉了人家的魂。张立宪猛地把迷龙的手甩开,有点儿恼羞又不好成怒,那张脸子可真是好看死了。迷龙一脸友好但其实叵测的笑容,他精确地把事情控制在一个要打又打不起来的程度,甚至用力搂抱了张立宪一下,在张立宪发狠之前便闪身而退。

  然后他就打算找何书光,何书光及时地竖起了两个拳头。迷龙哈哈大笑地闪开了,但转身时他两手抓着拂尘的头尾,如同做了个套索,一甩就套住了正冷着个脸站在那儿的李冰。

  李冰人如其名,真的很冰,真难为他了,连刚才还在气的张立宪们都在发笑,他仍坚强地绷着脸,确实他也是唯一一个在迷龙的胡闹中连笑纹都没有过的人。迷龙在他的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我们一下子都哑然了。李冰又僵了两秒钟,然后脸色大变,他躲瘟疫一样地猛退,绊在特务营的人身上,摔得我们只看见人堆里的两只脚。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迷龙开始哼唱:“我的宝,我的宝,我那个骑坦克的心肝宝……”

  余治听见他这段哼怕是全身都硬了,扎人堆里就跑,一边大骂:“死东北佬,就没见勾半个川军团的人!”显然这对迷龙没什么杀伤力,迷龙照旧猛追,余治终于想起改口:“东北的大哥,东北的爷爷,我都让你进我坦克啦!”

  迷龙还算是恩怨分明,不追了,他现在跟抽风似的,瞧着谁算谁。他转过身来时正好瞧见跟着他一起猛追的不辣。“湖南佬,我整死你!”他吼一声就扑过去了,不辣惊喜交集,一个混蛋东北佬和一个混蛋湖南佬立刻就扭在一起。一片哗然中并无来自炮灰团的惊慌,因为我们实在已经习惯了以这种方式来表示友好和善意,当然也时常表现得鼻青脸肿。

  蛇屁股他们不甘落后,扭成一团或者压将上去。张立宪们只好一半鄙薄一半眼热地看着,后来迷龙不知道怎么从一片胳臂大腿和屁股的夹七缠八中挣了出来,他踩在克虏伯和丧门星的身上号他的戏。

  他迅速地被人给绊倒了。当不辣什么的也从人堆子里挣出来的时候,这就成了群魔乱舞了,连丧门星和豆饼这样的老实人也在尽可能难听地号丧,号的什么是他们自己的高兴。但一群人中间最抢人眼珠子的仍是迷龙,在发人来疯方面他是比死啦死啦还强的皇帝。

  我看见了天下第一的戏子。他声称如果太较真,他在背井离乡的第一天就会死去。可他天下第一,他用百劫不死、百毒不侵的一条烂命在唱他的大戏。他同时号着二人转、梆子、京剧、川剧、黄梅戏、鼓戏和广东戏,因为在被迫的有难同当中,我们混淆不清的不光是口音和小曲,还有我们的灵魂。

  那样的一片嘈杂中,我忽然听见一个轻轻的哼唱声,湖南腔,来自我的身后。我回头看见死啦死啦一脸司空见惯的表情和唐基永恒的恬和,而我身后的虞啸卿正轻轻地在用他的乡音哼唱。他脸上有一种确切无疑的温柔表情。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这样的癫狂,他的表情让我很想哭泣。而死啦死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虞啸卿停下哼唱,说:“我是个再没机会回到湖南的湖南人。”

  我真的很想哭。我蹿了起来,迈着一个瘸子的大步流星,丑陋地加入那场群魔乱舞,妖怪也罢,神仙也成,或者就是我们老老实实的凡人,它都是生命之舞。我开始大声背《少年中国说》。

  “好!”有人大喝一声,然后是响亮地拍着巴掌,是那种非常结实的拍法,这样拍巴掌的人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掌给拍了肿起来。我们消停下来,不仅因为巴掌声,也因为精锐们忽然肃然起来的神情,之前他们已经蠢蠢欲动了,但现在他们又成了我们敬而远之的那种克制和坚忍。

  拍巴掌的是虞啸卿,他还在用力地拍,看起来很享受他孤独的掌声。

  我们一个个像扭曲的雕像。最惨重的是迷龙,他刚发现虞啸卿在场,于是乎一只手仍在屁股后边支着他的马尾巴,另一只手从不辣手上抢过来洋铁盆,然后把那个盆遮在自己的胯前,就这样可笑地定格了。

  我真该希望今晚就这么结束,那迷龙今天也许还在我们身边。看着这么个家伙年华老去,七八十岁仍没羞没臊地和他老婆做拆床的游戏,一定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快乐。可见识过太多苦难的人欢乐时绝不会见好就收,迷龙一直疯到虞啸卿想完了家乡,想起了战争。

  我们僵硬着,而虞啸卿一直生猛地拍着巴掌,他不怕冷场也不是作秀,我想他的神经也许坚强到能这样全无回应地拍上几个小时,因为他想。

  “好!这位来自东北的弟兄——!”虞啸卿看着迷龙说。

  迷龙明白掌声居然是为他一人而发了,操着他的道具前遮后拦地就想往人堆里扎,但是晚了。

  “好一场死亡之舞!对着死亡能这样舞蹈的人就是我打心里拜服的战士!”虞啸卿指着迷龙说,即使是迷龙也不好一头扎进人群里就此消失,“你是这一役的突击队员!”

  一下变得很安静。精锐们妒忌得眼睛发红,人渣们吓得不敢说话,迷龙无声地嘀咕着什么,从口型看来是“妈妈耶”这类的念叨。

  在这儿练的是第一梯队,虞啸卿和我的团长一直在挑选只要几十人的突击队,其实就是敢死队,我们不过是同时拿来了美式武器和美式的委婉叫法,它的战损率应是全军尽没或百分之八十。

  虞啸卿并不喜欢这种静默,今晚他不寻常,他想听人说话,就问道:“我的壮士想说什么?”

  迷龙也他妈的太过顽劣,他翻了一个白眼,直挺挺地往后一倒,扑通一声,戏台子上不折不扣的大栽碑。虞啸卿并不会心地会心一笑。迷龙是粗俗的,从来都是,可现在他的粗俗成了只有虞大师座才能领会到的高级玩笑。

  “好!生来死去,嬉笑怒骂对之,这是军人本色!”虞啸卿赞道,“从此刻起,你是这一仗中绝无二选的突击队长!”

  没人说话,精锐们的眼珠子都快暴出来了,而我们有一种迷龙这番死定的古怪表情。死啦死啦轻轻拉了一下,让虞啸卿看了看他的表,于是虞啸卿说时间不早了,大家休息吧。

  我们嗡嗡地散去。其实更该说张立宪们轻声地嗡嗡着,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我们炮灰团的人。炮灰团的人还沉默地待在原地,如退潮后海滩上的砾石。迷龙索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突击队的指挥只能是我那团长,所以迷龙得到了冲在第一个的权利,也就是尽快去死的权利。阵前战死是一回事,提前被人在脑门上写个必死是另一回事——迷龙干脆不起来了。

  我们决定去扶他,豆饼是第一个,丧门星是第二个,然后就一群全拥上去了。人渣们的同情总是这样的,带着幸灾乐祸,悲伤的时候总舍不得放弃那点滴的快乐。

  “让你……你那话怎么讲?嘚瑟?”

  “嗯!”

  “嘿嘿,找事情做。”

  “原来好像是烦啦第一个,烦啦怕黑,白脸的四川佬就是第一个。现在好,你把四川佬给救了——烦啦,你怕黑是装的吧?是不是装的?”

  我恶狠狠地回道:“我不要脸,可不是那么不要脸。”

  在我们的搀扶下,迷龙的步子还真有些发虚,那不是装的。他忽然咆哮起来:“你们?!……你们?!……你们?!……哎呀妈呀,整死我了。”

  我们嘿嘿地笑,同情多一点儿,幸灾乐祸少一点儿。

  迷龙在我们的胳臂上叹着气:“不玩啦。老子不玩啦。”

  有人摸他的头:“乖,乖啦。”

  迷龙说:“就不!”然后他愣住了,我们也愣住了,因为摸他头的是豆饼。迷龙的老大架子早就魂飞魄散了,唯独在他的副射手豆饼跟前是维持着的。

  他对豆饼说:“你是随时要跟我屁股后边的!我他妈是第一个,你他妈就是第二个!”豆饼哑巴了,我们哧哧地笑着,豆饼扁了扁嘴。

  我们搀着迷龙回我们的帐篷。

  虞啸卿搞错了,迷龙绝不是在对着死亡舞什么鬼蹈,他实在是我们中间最眷恋生命的人,甚至到了不要脸的地步。之后我很想逃跑,因为迷龙和豆饼。

  被夹在我们中间的迷龙和豆饼两个就没住过嘴。

  “不玩了。”迷龙说。

  “完啦。”豆饼说。

  “不玩了。”

  “完啦。”

  “不玩了。”

  “完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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