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雪凛冽,寒意顺着廊道两侧的竹帘倾泻而入,激的提炭侍女加快脚步。

  至屋前才缓了动作,轻声唤:“公主。”

  “进来罢。”

  侍女推门而入,绕过素屏屈膝行礼,主位上女子容色昳丽,织金缎的大红袖里露出一截雪白手腕,捧着温酒,“你回来的巧,酒水正浓,饮一杯尝尝。”

  信儿忙道:“主仆有别,奴婢不敢越矩。”

  “你既唤我主,却不听我令?”

  “奴婢不敢。”信儿犹豫着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坐在脚凳上啜饮,一杯热酒下肚,她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腼腆笑:“公主,您待奴婢真好。”

  “一杯酒罢了。”

  信儿仰首望着她,眼中的欢喜满溢而出。外人都道青翎公主是煞星,信儿却认为公主是命格贵重,夫家受不住。

  她想起什么,将带来的一笼子银炭呈至公主跟前,“智能师太给的,还叮嘱奴婢代她向公主问安。”

  “嗯。”

  信儿往炭盆里拣了几块,屋内暖意更盛。

  她们刚来五观寺时,庵里的姑子一个赛一个凶恶,恨不得将她们往死里作践,后来……

  公主与几位师太夜话,没多久寺里赶走了十来个姑子,她们的日子好过起来。

  常嬷嬷说这叫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信儿仍是不太懂,自从公主得知第一任未婚夫身死,悲伤昏迷转醒后,她就看不懂公主了。

  公主似乎还是从前公主,可那之后,她们再没有受过切身的欺负,哪怕是在公主“克星”恶名最盛时。

  屋外风雪愈盛,信儿心中安宁,只要跟在公主身边,一辈子待在五观寺也不惧。

  而从五观寺送出的祈福经文送入宫中,小太监偷偷塞去两个银元宝,大内侍迟疑。

  少顷,他捧着匣子进入殿内,“圣上,底下人送了东西来。”

  殿中平静,大内侍斟酌道:“是青翎公主,公主听闻圣上龙体有恙,碍于距离不得侍奉跟前,只能日夜在寺中为圣上祈福,誊抄经文。”

  天子御笔一顿,大内侍知机呈上御前,入目一片簪花小楷,赏心悦目。天子爱字,难得耐着性子看下去,末了笔峰一转,是女儿对父亲的关切问候,寥寥数语,字字恳切。

  天子默声。

  次日,一车过冬物品出京。

  市里坊间的御寒物也格外紧俏,空气里弥漫着羊膻味儿。

  仨圆溜溜的小棉球从酒楼里排排出,满足的捧着小肚叽。

  “舅舅,我肚子好大喔。”

  “舅舅,羊肉这么好吃,阿娘为什么不喜欢。”

  晏淮往嘴里扔了一颗话梅,含糊道:“你娘害喜。”

  “害喜是什么。”宁禁不解。

  “舅舅,你又在吃什么?”宁朝扒拉晏淮的裤腿。

  一辆马车行驶而过,宁宵雀跃道:“舅舅,看!大马。”

  仨小子叽叽喳喳,过往行人侧目,晏淮俯身将大外甥拎回身边,道:“你娘闻着味儿恶心,呕吐。”

  宁禁点点小脑袋。

  晏淮手心一翻,冒出一颗去核话梅,宁朝立刻拿着往嘴里塞。

  酒楼伙计此时将晏淮的骡车牵来,晏淮挨个将外甥提溜上车,“咱家没有马,想要自己挣。”

  话落长鞭一甩,骡车溜溜达达行远了。伙计和一干行人方回神。

  “舅舅,刚才的大马好威武,比驴比骡都威风。”宁宵扒拉他舅舅,兴致大发:“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晏淮哼哼:“你还会诗了?”

  宁宵吭哧吭哧钻进晏淮怀里,仰着小脸笑,“爹教的。我就会这一首。”

  “舅舅,舅舅我会。”骡车内玩九连环的宁禁爬出来,奶声奶气道:“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晏淮嘟囔:“什么夜啊,这大白天呢。”

  宁禁眉眼弯弯,解释道:“爹说这是一种描述方式,展现街道繁华。”他说完期待的望向晏淮。

  晏淮想了想,将骡车赶到街边,腾出一只手呼噜老二的头毛,将小团子的小揪揪都揉乱了,昂首道:“你爹虽然比我差一丢,但也是正儿八经的进士,他应该不会讲错,你好好学,将来你去考个状元。”

  “我可以吗?”

  晏淮理直气壮:“当然了,你可是我外甥。我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允许你排第二,你爹排第三。”

  宁禁欢喜的拥住晏淮的肩膀,“舅舅,舅舅。”

  宁朝见状,乐呵呵拥上来,“我也要玩。”

  晏淮嘴角抽抽,把扒在他身上的小萝卜头丢进车里,宁朝还在软毯上滚了两圈,他晕晕乎乎坐起来,拍手笑:“好好玩,舅舅再来玩一次。”

  晏淮:“玩你个小毛球。”

  “没有小毛球。”宁朝疑惑。

  晏淮:………

  晏淮赶车在外面溜达一圈,散去羊膻味儿,才往回走。

  骡车驶入长巷,晏淮敲敲车壁,仨小子挨个从车内下来,呲溜儿往巷子深处跑去。

  晏淮赶着车慢悠悠跟着。

  “舅舅,我跑在最前面!”宁宵用力挥舞小手,又哒哒哒迈着小短腿跑向骡车。

  仨小子在巷子里来来回回跑动,笑闹不绝,巷中院门闻声开合,眨眼间,巷里一群小子玩闹嬉戏。

  晏淮停车堵巷,给骡甲喂了两个豆饼,他坐在车前架磕瓜子。

  “真吵吵。”晏淮嫌弃。

  一刻钟后,巷里传来哭声,小孩儿顶着一嘴血哇哇哭。

  晏淮更嫌弃了,他收起瓜子,把跑过来诉苦的外甥抱上车前架,小崽子哭声震天,如魔音贯耳。

  晏淮明知故问:“咋了,磕了,撞了还是被人揍了?”

  宁朝哭的抽抽,“是…是磕到了……”

  “怎么磕的,磕你哪儿了,脑袋还是脸蛋?”

  “…磕到嘴巴了。”宁朝张开嘴让舅舅看。晏淮取了水囊浸透面巾给他擦拭。

  磕破点皮,没大事。

  小崽子哼哼唧唧,晏淮把人搂怀里,问:“是不是很疼?”

  “?是啊!我疼,我特别疼。”宁朝紧紧扒在晏淮肩头,哭的泣不成声:“舅舅,我要疼死了舅舅。”

  晏淮心说舅舅才不会疼死,“朝哥儿要疼死了,那要怎么样才不会疼?是要舅舅给他呼一呼,还是给朝哥儿一块可好吃的牛乳糖。”

  宁朝哭声一滞,小脑袋瓜思索,急急道:“舅舅给我呼呼,还…还要牛乳糖。”

  晏淮卡着小孩儿腋下,面对面对他呼呼两下,冬日里风拂过泪痕,凉丝丝。

  宁朝忍不住乐了一下,扯着嘴皮,又开始掉金豆豆。

  晏淮递给他一块乳白色的糖块,宁朝忙不迭接过,小心的舔着吃。

  晏淮对车前的宁宵宁禁挥挥手,“没事了,玩去吧。”

  宁宵转身跑远了,宁禁捏着衣角,“舅舅不怪我吗,我没看好弟弟。”

  晏淮:“他自己有腿,乱蹦乱跳,关你啥事儿。”

  “可是……”

  晏淮:“行了,你们老子还没死,天塌下来,怪你们老子娘都不怪你。你那小胳膊顶什么用,我一根指头就把你戳趴下了。”

  “!!才没有。”宁禁笑着反驳,飞快跑开了,同其他人玩到一处。

  十来个孩子在巷里疯玩,大人们念叨两句,又随他们去了。

  半个时辰后,闹声渐消,大人们舒出口气,可算消停了。

  晏淮驱赶骡车带外甥回院。

  晏小妹看见小儿子上唇的血痂,不免心疼,晏淮道:“你把人招哭自己哄。”

  晏小妹到嘴边的询问,顿时咽回去。

  晚上宁荣从二儿子口中得知事情缘由,晏小妹庆幸道:“还好没问。”

  宁禁:“阿娘?”

  晏小妹慌张掩唇,“娘的意思是你们今天也乏了,早些歇息。”

  宁荣看着二儿子的小背影,欣慰道:“自开蒙以来,禁哥儿的性子稳重多了。”

  “像你。”晏小妹莞尔。

  宁荣揽着她:“也像娘子。”

  烛火摇曳,炭盆猩红,徐徐散发热意,宁荣照顾娘子就寝,盯着凸起的腹部,“不知这一胎是哥儿还是姐儿?”

  翻年初秋,晏小妹足月生下一女。

  晏淮瞥了一眼,“既然秋天生的就叫‘宁秋’好了。”跟她三个哥哥一样,何时生的,便唤什么。

  宁荣略有微词,努力争取,“哥,秋之一字单薄寡淡,五音之中,秋对应商,不若换成素商如何。”

  “宁素商?”晏淮想了想,“听起来就文绉绉的,倒像个官家的小娘子。”

  宁荣连连应是。

  女儿快月余时,宁荣给好友同僚赠送请帖,邀人参加女儿的满月酒。

  适逢天子驾临,唐学士在宁荣讲经之后道:“听闻宁编修喜得千金,可喜可贺啊。”

  宁荣眉眼含笑,“多谢大人挂念。”

  他小心看了一眼天子,见天子神色和缓,忍不住心中喜悦道:“小女明儿满月,正逢小臣休沐。”

  他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天子笑道:“宁编修膝下已有三子,怎的还这般雀跃,莫非是因为得了个女儿?”话里不掩揶揄。

  宁荣面色赧然,道:“不瞒圣上,小臣年少时受教夫子,言血浓于水,今生能作至亲骨血,亦是缘分。因此,只要是内子与小臣的骨肉,无论哥儿还是姐儿,小臣同样喜爱。”

  “缘分?”天子齿间咀嚼,若有所思。

  回宫后,天子仍惦记此事,“小九…可来信了?”

  大内侍压住心中惊讶,恭顺道:“前儿日子到了,圣上可是要瞧?”

  小太监呈上信件,天子扫过字迹,忽而道:“小九这手小楷愈发秀美了。”

  少顷,他搁下信件:“五观山风景虽雅,终究清苦了些,不适宜女儿家。朕瞧南郊的温泉庄子倒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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