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黎公子。”

  “嗯?”

  “你准备的交通工具,为什么是竹筏?”

  “……”

  聂昭倒也不是嫌弃竹筏简陋,扁舟一叶,竹枝轻点,沿着清澈平缓的溪流飘然而下,看两岸青山妩媚,绿水温柔,烂漫山花与雪白芦苇随风摇曳,自是别有一段岁月静好、自在逍遥的意趣。

  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工作告一段落后,她也不讨厌这种难得的清闲体验。

  她看得出来,黎幽之所以选择四面透风的竹筏,正是为了让她好好亲近一番山水,全身心感受他引以为豪的故乡。

  但问题是——

  就在他俩上船以后,桃丘突然下雨了。

  而且还是雷阵雨。

  “和风细雨不须归”一瞬间变成“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头上三重毛”,“我见青山多妩媚”变成“黑云翻墨遮满山,白雨跳珠快翻船”,游客的体验就没有那么美好了。

  黎幽:“……”

  岁星殿那群神仙干什么吃的,竟然在这种紧要关头下雷阵雨!

  重华上神都凉透了,他们做事还是这样毛手毛脚!

  不知道这一天对他很重要吗!

  ……好吧,他们确实不知道。

  黎幽一时间无计可施,只好一边撑起避水阵,一边老大不情愿地切换plan b,从四次元空间口袋里掏出条全封闭精美画舫,将自己和聂昭一同挪了进去。

  “咦?”

  聂昭双眼一闭一睁,只见自己已经身在室内,整个人陷进黎幽毛茸茸的大尾巴里,触感像席梦思一样柔软,又像上好的缎面一样丝滑。

  她面前摆着两个蒲团,一张矮几,各色新鲜瓜果和精致小菜一字排开,配一壶温好的绿蚁新醅酒,桌边架着个烫酒的红泥小火炉。

  “准备仓促,阿昭将就些吧。”

  黎幽端端正正坐在她身边,炉火映着他白玉般的面庞,仿佛给他上了个淡妆,又刷了层朦胧的柔光滤镜,越发衬得他明眸皓齿,眉目含情。

  “黎公子,这船……”

  聂昭在矮几前盘膝坐下,正想夸奖他一句准备周到,忽然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这船……怎么不动啊?”

  “……”

  黎幽偏过头去,赌气般地一挑尾巴尖,“阿昭,为了欢迎你来到妖都,我准备了东西给你看。这天若不放晴,我们便不走了。”

  “啊这……”

  聂昭哭笑不得,好在眼下姑娘们已经脱险,追查魔灾亦非一朝一夕之事,她也不急着快马加鞭赶往桃丘。

  “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便陪你在风雨中消磨些时间吧。”

  她宽宏大度地笑了笑,侧身躺进黎幽铺满半个船舱的尾巴里,脸颊蹭着他细密柔软的绒毛,猫一样懒洋洋地打了个滚。

  “阿昭,你——”

  黎幽想不到她如此热情大胆,反倒有些跟不上节奏,通身打了个激灵,狐狸毛都跟触电似的炸了开来。

  聂昭:“嗯?”

  忙着吸你的大以巴呢,有事吗?

  黎幽:“……没什么。”

  “黎公子,现在没有外人,我们可以聊聊了吧?”

  聂昭撸着狐狸毛吸了个爽,方才抬起头来唤他,“为何你觉得,妖都会有关于魔灾的真相?”

  “阿昭想听这个,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黎幽乐得与她在船舱中多待一会儿,当下正襟危坐,眼里亮闪闪的发着光,一对粉红狐耳竖得笔直。

  炉火烧得更旺了些,将他那张小白脸照得红彤彤的,掩去了颊边由内而外泛起的红霞。

  “其实,百年以前,祖魔混沌还在的时候,妖都曾经接待过一位古怪的‘旅人’。”

  ……

  魔族始祖“混沌”,其由来就像魔灾本身一样,一直是个无人知晓的谜团。

  据说,它与魔灾一同诞生,生来便与死亡、疾病和灾厄相伴,如同一场行走的天灾,一场具有生命的瘟疫。

  它走到哪里,哪里便有魔气泛滥成灾。

  水脉干枯,大地荒芜,花草树木不再生长,人与兽都被附骨之疽般的病痛折磨。

  最初肆虐人间的混沌,既无意识,又无形体,更无法控制周身满溢而出的魔气,就是一团名副其实的“黑泥”。

  别说交谈或交战,甚至没有人能够靠近它。

  毕竟,靠近混沌就意味着被魔气感染,感染就意味着堕魔,堕魔就意味着被承光一派斩杀。

  人皆惜命,又有谁愿意送死呢?

  还真有一个。

  为救苍生于水火,一位被称为“大巫”的人族祭司出面,以自身血肉与神魂为引,历时七七四十九日,终于镇抚了混沌,使其拥有了躯体与人格,变得可触碰、可交流,亦可被伤害和斩杀。

  觉醒后的混沌一反常态,不但极力抑制魔气,避免伤人,而且性情出奇温厚,好像一条老实巴交的大型犬。

  就在这样的混沌身边,妖魔们自发聚集起来,为它献上供品,祈求庇佑,围绕它建立信仰、筑造城池,日复一日发展壮大。

  然后,便有了所谓的“妖都”。

  “再后来,在烛幽调查魔灾的同时,那位‘旅人’便出现了。”

  说到这里,黎幽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眉宇间浮现出一缕自己都没察觉的怀念之色。

  “听灵猫一族说,那人是个年轻女子,性情豁达开朗,行事不拘一格,满脑子不着边际的奇思妙想,而且丝毫不在意仙魔之别,很像是姽婳口中的烛幽上神。”

  “所以我想,或许——烛幽追查魔灾源头的最后一站,就是妖都。”

  “‘听说’?”

  聂昭疑惑地重复道,“黎公子,你没有亲眼见过烛幽吗?”

  “……”

  黎幽好像冷不丁被她踩中痛脚,耳朵尖颤了一颤,脸上那层红霞更浓,几乎鲜艳到了火光都遮不住的地步。

  “阿昭,我与你说实话吧。”

  “其实,我……不记得百年前的事。”

  聂昭:“啊?”

  黎幽加快语速:“我是在妖都附近的桃花林中醒来,只知道自己是浣花狐,名字里头有个‘幽’字。”

  “我虽有深厚修为,但其他同族从未见过我,也无人知晓我的来历。”

  “人间诸般杂事,都是我醒来后恶补的。我博古通今,有问必答,不过是读书读得多而已。”

  黎幽向来背着几百斤重的偶像包袱,头一次在聂昭面前自曝其短,越说嗓音越轻,到最后恨不得将脸埋进尾巴里,低声喃喃道:

  “我都说了我很年轻……”

  聂昭:“……”

  那确实是蛮年轻的哦。

  话说回来,我会以为你是条老狐狸,还不是因为你一直在装吗?

  “对了,你说妖都是烛幽调查的‘最后一站’,莫非……”

  “不错。”

  黎幽颔首道,“据灵猫一族所说,那位旅人在妖都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提出自己‘有事需要查证’,便和混沌一同去了妖都深处的祭坛。”

  “然而,他们还没出来,镇星殿率领的仙界大军就先一步到了。”

  “咳咳!”

  聂昭心头重重一沉,一口瓜差点噎在嗓子眼里。

  果然,只听黎幽接下去道:

  “那一战,承光、重华一派倾巢而出,混沌殒命,妖都湮灭于一片火海之中。旅人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接着,仙界便传出了‘烛幽上神重伤’的消息。”

  “…………”

  画舫中寂静无声,聂昭半晌没有答话。

  黎幽所讲述的一切都太过曲折离奇,但与姽婳和阮轻罗的说法放在一起,却又环环紧扣,首尾相连,逐渐编织出一张潜伏于水面下的暗网。

  “如此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聂昭双手捧着温热的青瓷酒杯,一边小口啜饮,一边梳理脑海中纷繁芜杂的思绪。

  “也就是说,当年烛幽上神一路追查魔灾,历经坎坷,终于抵达了祖魔混沌所在的妖都。凭借她的人格魅力,她不仅成功取得妖魔信任,还与混沌建立了友好的关系。”

  “然后,她在妖都生活了一段时间,找到了查明魔灾真相的方法。于是,她与混沌达成约定,一同前往祭坛……”

  “然后的然后,就在临门一脚的关头,仙界跑来把他们摁死了?”

  “黎公子,我读书少,是这个意思吗???”

  “……”

  黎幽缄口不答,只是用一种沉重而悲哀的目光注视着她。

  那目光仿佛在说:是的,仙界就是这么傻。

  聂昭:“……”

  这也太傻了!

  就只差一步啊!

  事业人可听不得这个!

  “……”

  黎幽也见不得聂昭烦恼,抬手抚上她眉心,仿佛要将她眉间的褶皱抹平。

  “阿昭,我要带你去的地方,便是混沌最后所在的祭坛。我们妖魔一无所获,但凭借你手中的不悔心,或许能找到一线蛛丝马迹。”

  “只要尚有一丝线索,我们就有希望完成烛幽未竟之业,找到唤醒她的契机。”

  “如此一来,太阴殿便不必再忌惮任何人了。”

  他难得如此庄重沉稳,聂昭也不自觉地严肃起来,重重点头道:“黎公子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

  “多谢。”

  黎幽微微一笑,清朗眉目舒展开来,如同一朵悄然绽放的幽兰。

  “不过,现在……”

  忽然,他话头一转,轻飘飘地抬手从聂昭眼前拂过,将画舫变回了顺水漂流的竹筏。

  “阿昭,还是先看看我为你准备的东西吧。”

  此时聂昭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船外已是风止雨霁,清澈见底的溪流如同一条玉带,自两岸青山间蜿蜒而过。

  而溪流前方等待她的是——

  花。

  首先是桃花。

  一团团、一簇簇迎着日光怒放的桃花,如云霞,如织锦,层层叠叠堆在枝头,细长的花枝仿佛不堪重负,被繁花压得颤巍巍低垂下来。

  灼灼花光映入水面,将整条河流都染成了一片梦幻般的粉红。

  在盛开的花朵间,还结着一个个红润饱满、清香四溢的水蜜桃,沉甸甸的从枝头垂挂下来,引得水中游鱼徘徊不去。

  竹筏在桃花流水间悠然穿行,黎幽状似不经意地一抬手,从头顶摘下个最大最红的桃子,笑吟吟地递到聂昭面前。

  然后是莲花。

  无数朵重瓣莲花顺水漂来,不是白也不是红,而是赤、橙、黄、绿、蓝、靛、紫七色交替流转,让人一看便联想到彩虹……小马的头发。

  若是定睛细看,便会发现花间有太阴殿同款的绿头鸭洗澡,花蕊里还有活泼灵动的小花精,以花瓣为舞台翩翩起舞,跳的正是琉璃和秦筝那一曲《惊鸿》。

  “这是……”

  聂昭似有所感,一脸不可思议地转头去看黎幽。

  再然后,两岸光景陡然一转,变成了枯骨般漆黑嶙峋的树林。

  就在竹筏从林间穿过那一刻,所有枯枝一齐吐露新芽,焦黑表面如烟尘般簌簌而落,化为一片洁白耀眼的玉树琼葩。

  聂昭抬头望去,只见枝头绽放开大朵新雪般皎洁的白花,风一吹便打着旋儿轻盈飘落,如海浪卷起千堆雪。

  俗话说“花、鸟、鱼、虫”,繁花看遍后,接下来便是飞鸟。

  以零星几只麝鵼为首,许许多多聂昭叫不出名字的鸟雀落在枝头,鸣啭声此起彼伏,合奏出一曲宛如天籁的交响乐。

  接着是鱼——

  看外表很像是碧虚湖里的鲨鱼,不过每条鲨鱼都只有锦鲤一般大小,绕着竹筏跃起而后落下,溅起一朵朵清凉的水花。

  在跳跃的鲨鱼间,还有两只渡渡猫肚皮朝天,扑腾着粗短的四肢大力仰泳,仿佛在为竹筏保驾护航。

  至于虫——

  当然不是人面蛾、噬心蛛或者其他什么毒虫,而是琉璃般晶莹通透的彩蝶,扇动蝶翼在他们周围盘旋飞舞,划出一道道璀璨的流光。

  “……”

  黎幽做到这一步,聂昭自然看得出来,他为她准备的“欢迎”是什么。

  这是她的旅程。

  是她与黎幽相遇以来,并肩踏遍八荒大地,一路行来目睹的人间风景。

  他们共度的每一寸光阴,踏过的每一方土地,黎幽都珍而重之地收藏在心间,以这条河流为画布,一笔一画落墨其上。

  【我记得。】

  沿途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仿佛这样告诉她。

  【即使没有过去可言,与你一同体验的“现在”,我一刻都未曾忘记。】

  饶是聂昭自问沉着冷静,此刻也不禁鼻尖一酸,感觉胸口隐隐发烫,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

  “黎公子,你……”

  不等她开口,竹筏已乘着雨后的清风行至溪谷尽头。

  越过山门的一瞬间,聂昭只觉眼前豁然开朗,柳暗花明,十万大山环抱间,一座恢弘壮丽、热闹繁华的城池如蜃景般浮现出来。

  城门口有群妖夹道欢迎,正是黎幽所说的“会飞的猪”、“会游泳的鸡”,还有“巴掌大小的食铁兽”……

  “是抱香君!”

  “抱香君回来了!”

  此地人人皆知——

  在战火肆虐、破败荒芜的废墟之上,抱香君花费百年光景,一砖一瓦白手起家,方才重铸了这片壮丽与繁华。

  妖都桃丘,历经血与火的洗礼后,如今依然屹立于此。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

  黎幽定定凝视着聂昭的面孔,本想说“欢迎来到妖都”,临到嘴边却不知怎么拐了个弯,说的是:

  “欢迎回家,阿昭。”

  “我和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一直都在等你。”

  “一直……都在等你。”

  为何要这样说,为何他觉得聂昭是“回家”,他自己也不明白。

  但话音落地这一刻,莫名涌上心头的怀念与酸涩,却是无可置疑的真实。

  “……”

  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此时此刻的聂昭,面对此情此景,也体会到了与黎幽相同的心境。

  怀念、酸楚、惊喜、动容,以及……

  “阿幽,多谢你。”

  在这份心情的驱使下,她倾身紧握住黎幽双手,在漫天花雨中与他四目相对。

  “我……还有一个问题。”

  黎幽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你说。”

  聂昭点点头,用指腹抹去眼角一滴感动的清泪,一字一顿认真道:

  “为了欢迎我,你找来做群演的这些妖魔,都有拿到工资吗?你应该没做违背《劳动法》的事情吧?”

  黎幽:“………………”

  我*!

  他差点就忘了,铁血公务员不相信眼泪。

  可是,他又能拿她怎么样呢?

  自己看中的公务员,哭着也要陪她一起走到底。

  她沉迷工作、不解风情、声称心上人就是天下,当然是选择支持她。

  她奔走四方、处处留情、天天和各路姐妹贴贴,当然是选择原谅她。

  于是,黎幽强忍泪水(被钢铁直女气出来的),含着无限的心痛与辛酸开口道:

  “阿昭放心。就像你之前嘱咐我的一样,我不仅按市价支付了合理酬劳,还给了他们三倍加班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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