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祐元年,腊月初三。

  一份百家学院夫子的冬赐名册,使得整座汴京城都沸腾起来。

  一等师,冬绢六匹,棉十五两,米十斗,羊一只,另给衣钱三贯。

  二等师,冬绢四匹,棉十两,米八斗,羊一只,另给衣钱两贯。

  三等师,冬绢二匹,棉五两,米五斗,羊半只,另给衣钱一贯。

  一等学子,冬绢一匹,米五斗,羊半只,另给衣钱一贯。

  二等学子,冬绢一匹,米三斗,羊腿一只,另给衣钱一贯。

  三等学子,冬绢一匹,米三斗,另给衣钱一贯。

  百家学院根据年终考核,将夫子分为三等,同时选拔出一百名优秀学员,亦分为三等。

  所奖赏者。

  皆是在本行业有所发现或有所发明的能工巧匠。

  此奖赏,乃是苏良发起,曹佾曹国舅执行发放的年终大奖,意在鼓励百家学院的夫子学子们继续发明创造。

  二人将其唤作:年终奖,每年发放一次。

  汴京的百姓们知晓后,习惯将其称为:冬赐。

  此“冬赐名册”传至街头后,无数人都不淡定了。

  “一群从事奇技淫巧的农人、匠人、手艺人,何德何等受此重赏,一个木匠一等师的冬赐竟超过了一名三千户大县县尉的岁赐,实在太荒唐了!”

  “唉!我等读书人苦读十余载,即使中了进士得了官职,五年之内,俸禄也比不上这些人啊,这不是胡闹吗?”

  “你有什么办法?曹国舅称百家学院乃是民学,他又去了官身,他想发多少冬赐,便能发多少冬赐,听说,所有夫子年终还多发一个月的月钱呢!”

  “乱了!乱了!一群木匠、刻字工、铁匠骑在我们头上就算了,那些十五六岁的学徒,有的竟然都能拿到一匹冬绢、五斗米,半只羊,还有一贯一衣钱,而吾等熟读圣贤书,每日为国事忧患的士子,却是日日为钱所困,连住店打酒的钱都没有了!”

  ……

  “诸位,此事看似与我们无关,其实影响着我大宋国运!曹国舅如此做,必然会引导许多百姓不以读书为上,而以奇技淫巧为上,长此以往,我朝人人陷入奇技淫巧之中,谁还能治国?”

  “作为一名读书人,我觉得我们要一致反对,我们虽斗不过曹国舅和他幕后的苏御史,但我们可以写诗写文章反对,宣讲我们的主张,百家学院此等乱制之举,误国误民,我等应让朝廷听到我们的心声,并处置他们,这不是僭越吗?”

  “对,在汴京城,只要我们团结发声,朝廷一定会重视,官家也一定会将此等僭越之赏取消的。”

  ……

  当下,恰逢年节,百姓正闲。

  不到两日,百家学院冬赐之事,便传得沸沸扬扬,全民皆知。

  有人称百家学院在鼓吹不正常的金钱至上论,有违孔孟之道。

  有人称百家学院此举意在打压天下读书人,使得奇技淫巧凌驾于诗书儒学之上。

  更有人称百家学院以冬赐之名行僭越之事,坏天下之规,实为哗众取宠,私窃民意而使得天下士子蒙羞。

  ……

  因苏良曾发表过“最是书生百无一用”的读书无用论,引得一些反对变法的士大夫官员渐渐将攻击目标转移到了苏良身上。

  他们弹劾苏良,媚民讨巧,欲以百家学院坏民间学风,打压士子而使得个人成名,僭越礼制,动摇天下年轻人读书入仕之志。

  赵祯收到这些弹劾奏疏后,只回了一句话,便让这些士大夫官员们不再发言。

  此话为:此举有违大宋法令否?

  百家学院院长实为赵祯,不过还未曾公开。

  赵祯也知此事。

  且是赞同此高额年终奖励的。

  他有意以此事刺激一下汴京城的读书人,让他们感到压力,进而更加发奋苦读,思索革新变法之策。

  哪曾想竟引来了一片妒意。

  目前,变法正忙。

  百家学院之事早就在朝堂上定了调,赵祯自然不惯着这些官员们。

  百家学院属于曹国舅曹佾私产。

  辞去官身的曹佾又没有领朝廷一文钱,他给予的年底奖赏与朝廷无关,一点也不违大宋法令。

  有了赵祯这句话。

  汴京城的士大夫以及一些聪明的学子们都不再言。

  此事的热度渐渐降了下去。

  然而,还有一些书生士子依旧不依不饶。

  或是为了成名,或是为了读书人心中那种自以为是的高傲感,仍旧批判百家学院在行僭越礼制之举。

  在这些人眼里。

  只有他们才能担任大宋的中流砥柱,只有他们才配得起足够高的福利待遇。

  对此,苏良根本就懒得搭理他们。

  ……

  又一日,黄昏。

  放衙后。

  苏良坐着马车正回家,路经相国寺之时,突然看到前面围了一群人,多是书生士子。

  一名护卫从前方跑过来道:“头儿,国舅爷被士子们围了,双方正在辩论百家学院冬赐之事!”

  听到此话。

  苏良皱起眉头,从马车上走下,朝着前方走去。

  此刻。

  大相国寺前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

  曹国舅曹佾和他的数名护卫被围在中间,外围则是一群身穿长衫的士子。

  苏良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里面的争吵声。

  开封府的差役们也在一旁。

  汴京城治安良好,同时言论宽松自由。

  曹佾和书生们都是聪明人,在不失去理智的情况下,绝不可能动手。

  不然他们这个年恐怕就要在开封府的府牢中渡过了。

  与此同时。

  他们若是在街头辩论,差役们也不会进行干涉。

  “国舅爷,今日你必须回答我们,百家学院到底是不是以冬赐败坏民间学风,僭越礼制,你的目的是不是,为了百家学院的发展,不惜动摇天下年轻人的读书之志?”

  “胡说八道,百家学院乃是我的私产,我想怎么奖赏便怎么奖赏,与你们有何干系?”

  “与我们有何关系?国舅爷,你说这话未免太自私了!”

  “你与苏御史不是声称百家学院乃是为国而立吗?而今倒便变成你的私产了,你是在破坏礼制,若人人都因百家学院都去学一些奇技淫巧,那谁还去读圣贤之书?谁还能教化天下?你这番举动是要天下人都便是市侩之人,其心可诛!”

  “我们要求你立即撤回冬赐,并公开承认错误,向全天下的读书人认错!”

  “向全天下读书人认错!”

  “向全天下读书人认错!”

  “向全天下读书人认错!”

  ……

  书生士子们举着拳头,齐齐高呼起来,他们总以为声高便有道理,声高便能操控民意。

  “你们这些迂腐士子,我与你们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罢,曹佾便准备离开。

  然而书生们却围在一起,不让他离开。

  就在开封府的差役准备出面时,后面传来苏良的声音。

  “让本官来给你们一个交待!”

  众人闻声望去。

  一看是苏良,周边众人纷纷让出道来。

  一旁开封府的差役也骤然紧张起来,纷纷握紧腰间的大刀,并上前靠了过来。

  曹佾周边有数名护卫保护,不会被殴打,但苏良的护卫却站在后面,未曾上前。

  苏良若被打了。

  他们这些差役全都会受到重惩,甚至丢了官身。

  苏良走到曹佾身边后,周边的书生士子都忍不住后退了数步,有的甚至低下了脑袋。

  当下的士大夫官员,书生士子们最不敢招惹的就是苏良。

  别的士大夫官员不会与他们在街头对骂,但苏良却敢,并且能骂的他们都抬不起头。

  曹佾见到苏良到来,顿时兴奋起来,腰杆挺得笔直笔直的。

  苏良环顾四周。

  “向全天下读书人认错?你们谁有资格代表全天下读书人,站出来让本官瞧瞧!”

  顿时,围边鸦雀无声,绝大多数士子都低下了脑袋。

  就在这时。

  一名年轻的士子朝前走出一步。

  “苏御史,全宋变法时期,官家提倡言论自由,我等乃是为国发声,为国而辩,难道有错吗?你……你……你莫以官威压人!”

  此话一出,立马便有十余名年轻士子抬起头,挺胸看向苏良。

  苏良淡淡一笑。

  “我刚才以官威压人了吗?”

  “我若真以官威压人,就凭你们刚才那番话,本官便可以‘扰乱全宋变法’为由,将你们全都抓起来!”

  “当下,全宋官员、百姓皆在为变法忙碌,你们却无中生有,在街头胡说八道,你们想要辩,本官就与你们辩一辩,你们谁先来辩?”

  那名年轻书生看向苏良。

  “苏御史,您与国舅爷筹办百家学院时,声称乃是为国而立,为民而建。”

  “然年末冬赐,逾礼而为,夫子学子待遇甚于国子监,这难道不是败坏学风、鼓吹金钱至上论,为得民意而打压天下读书人,完全本末倒置的行为吗?”

  “区区一个雕工,比县尉的待遇都要好,区区一个致仕的勾栏填词人,竟比国子监丞的月钱高了三倍,还有佣人专门照顾?这难道不是僭越吗?”

  雕工,指的是毕昇;填词人,指的是柳永。

  “若日后的年轻人,全都去学奇技淫巧而忘却孔孟之道,那我大宋与蛮夷何异,此等做法,实乃对全天下读书人的轻视与侮辱!”

  ……

  此名年轻人说完后,周围的士子们都挺起了腰杆,扬起了脑袋。

  他们觉得苏良这次一定会吃瘪,因为百家学院此举侮辱了全天下的读书人。

  苏良环顾四周。

  与众书生士子的眼神相对后,缓缓开了口。

  “首先,你们代表不了全天下的读书人。若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如此想,那我大宋的未来恐怕真的没救了!”

  “你们可以看看你们周边的人,或瞧一瞧自己,有哪个为朝廷、为百姓做过贡献?为全宋变法添一丝力?”

  这时,一名书生反驳道:“待我等考取功名,入仕之后,自会为天下计,为官家分忧,为百姓伸张正义!”

  苏良不屑一笑。

  “哼!不靠祖上官荫,你们又有几人能考上功名,有自信下次科举必能高中进士的,站出来让本官瞧一瞧!”

  顿时,无人敢站出。

  真正心在科举的,根本不会在此处胡搅蛮缠。

  苏良又道:“诸位,你们太高估自己了,太自以为是了,读了几年书,在茶馆闲谈了几次朝政,便将自己当作治世能臣了?”

  “百家学院年终奖赏,奖励的是对天下,对百姓有所贡献的人。”

  “刚才你所言的‘区区一个雕工’,若没有他,哪来的活字印刷,哪来的民间小报的蓬勃发展,他靠着这个技术,使得汴京城数千名百姓靠着小报养活自己,养活家人,他的贡献比不上你们吗?百家学院不但会给予他丰厚的报酬,还会为他写书立传,令他青史留名!”

  “刚才你所言的‘区区一个勾栏填词人’,他的词已经传遍天下,并且注定传至后世,千年之后,或许没有人记住下一届的科举头名是谁?没有人记得我苏景明是谁,但一定还会有人继续吟唱他写的词,还会有无数从事唱词行业的艺人去拜祭他,因为他用自己的手艺,能养活一代代穷苦人!”

  “你们所谓的奇技淫巧,不能帮你们读书,但却能让农人、工人更加省力,使得一个百姓使用同样的力气获得更多的回报,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在利人,利宋,利后世,难道不该厚赏?”

  “你们在做什么?你们高喊着要考取功名,要为君分忧,但你们是如何做得吗?你们花着父母的钱,去吃喝玩乐,去瓦子找歌姬,去花船狎妓,你们只会利己而不会利人!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现在的你们,有什么资格批评为百姓计的工匠艺人们?你们称百家学院此举是在打压读书人,我承认,但打压的是你们这类对家国社稷没有任何贡献的读书人,你们不配享受今日之待遇!”

  “你们为百姓做了什么?以后你们即使做官,又能做些什么?当下的大宋,最不缺的就是读书人,没有你们,大宋依旧会很好,依旧会走向盛世,而你们还可能成为盛世里的蛀虫!”

  “我从来没有侮辱过读书人,读书有大用,然你们这些人中,有九成都是读过书的废物,还是将你们这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嘴脸放下去吧!”

  “在此,我奉劝那些靠着读书混日子或想着中举后便能财色双收,享尽荣华富贵的人,趁早换个行当吧,不然,早晚会锒铛入狱!”

  “当下的大宋,任何行当的人,只要能做出利他人、利天下之事,便能受到天下人的尊敬,便能青史留名!”

  ……

  苏良说罢后,环顾四周,高声道:“可还有人要辩?”

  下方顿时鸦雀无声。

  年轻的书生士子们都傻眼了,他们根本无法反驳。

  当下的他们。

  完全是靠着父辈,靠着家中余财,以未来的士大夫自居,在汴京城高谈阔论,满足自我的虚荣。

  其实,他们贪图享乐,一事无成。

  苏良缓了缓,语气缓和了一些。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浪费别人的时间,就是谋财害命,趁着年轻,多做些有价值的事情吧!”

  说罢,苏良大步离开,周边士子,纷纷后撤。

  曹佾挺着胸膛紧跟其后。

  此刻的他,觉得自己弃官从商,乃是最正确的选择,他也必将因此选择,为大宋做出所有外戚都无法做到的贡献,成为将门曹家的骄傲。

  就在这时。

  士子们纷纷朝着苏良躬身拱手,行学子对夫子的礼仪。

  今日,他们受益匪浅。

  不但明白了读书入仕的意义,也明白了应该如何去做一个有价值的人。

  周围诸多围观的百姓也都眼含热泪,甚是激动。

  他们骤然明白,读书入仕并不是人生最好的出路。

  做有利于他人,有利于天下的事情,在任何行当,都能受人尊敬,都能成为国士,都能青史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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