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结束了吗?”

  宋临自黑暗中幽幽睁开眼睛。

  浩瀚如海的金沙、粘稠的岩浆、混乱的五行……绵延百万里范围的地底彻底塌陷,近乎无量的质量碰撞所产生的伟力,便是九天仙神身在其中也无法抵抗。

  混元金母救了他,却没能救下他!

  清晖真人那一掌的力量已经深入骨髓,渗透至灵根深处。七元合一的无上灵根在那玄妙的万法之力面前,彷如刚诞生的婴儿。

  一触即毁。

  一股股发自灵魂深处的刺痛,时刻提醒着宋临,刚才那一场战斗动用魂戒后所需承担的代价。

  十成神魂之力,为他借来了三生法力。

  可面对深不可测的清晖真人,终究是功亏一篑。

  对方只是挥了挥手,调动金光洞中的天地五行之力。宋临甚至感觉不到清晖真人体内半点法力,自己便输得彻彻底底。

  身残,神伤。

  在这一场世界末日的大崩坏中,他如何能逃出升天?

  这一刻。

  宋临没有再执着。

  平静盘膝而坐,望着不远处金沙不停脱落,彷佛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混元金母,脸上浮现抱歉之色。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嗡~~

  暗金腰带浮在宋临身前,微微一震。

  而后忽如僵死的长虫,直挺挺坠入下方无尽的金沙中。不远处巨大的混元金母金斗本体,突然化作无数金沙彻底瓦解。

  恍惚中。

  宋临似在那崩解的漫天金沙中,看到了一张明媚、灿烂……无悔的笑颜。

  “咳~”

  一直护持在周边的力量陡然消失,无比巨力从四面八方挤来。宋临的面容瞬间扭曲,闷哼吐出一口淤血。

  而后身形被金沙之海卷入,眨眼不知到了何处。

  “终于要死了吗……我的第四世。”宋临遗憾叹了口气,缓缓闭上双眼。任由金沙狂卷,沉沦在这即将毁灭的世界。

  也不知……玄风子他们是否还活着?

  这个世界是否还有希望?

  沈藏谷死了,断元肆死了,马德剑也死了。淳于意与冯雪君还在复活,二师兄朱长生不知所踪……大师兄韩退之,是否能迷途知返。

  给这一方绝望的世界,带来一丝新的希望?

  还有。

  宋玉颜。

  自己这一世最亏欠的人,应对就是她了。

  整个世界渐渐死寂。

  唯有那一只青色酒葫芦泛着淡淡的光芒,仍旧系在宋临腰间。

  “卦不敢算尽,情不敢至深。天意不可违,因果不可改。得到未必是福,失去未必是祸。机关算尽,抵不过冥冥安排。”

  “忘痴则忘情,无执故无失。”

  一道清朗随性的声音,彷佛从遥远的地方传入耳中。

  宋临紧闭双眸,面容平和,对那熟悉的声音似充耳不闻,一心静待着死亡降临。

  “你心中分明执念至深,万分不甘。为何不敢面对,难道你就甘心这样结束这一生吗?”李淳风略带好奇的声音响起。

  “因为赢不了。”

  宋临在心中平静地道。

  “赢不了吗……”

  李淳风似在苦笑。

  宋临再度不语。

  周围的世界一片幽闭、死寂,似整个大地的力量都压在他的身上。血肉、骨骼早已化作一摊烂泥,之所以还能活着不过是因为金身修士强悍的生命力。

  但这一股旺盛生命力,也即将在黑暗中彻底凋零。

  “你不好奇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李淳风继续道。

  “……”

  宋临只是沉默。

  “其实酒仙李氏并没有灭绝。”李淳风的话让人心头一震。

  “大伯,我就要死了。人死之后就会忘记一切,断绝因果,你和我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宋临终于开口,他已经不在意对方是不是真的李淳风。

  只知道自己要死了。

  一旦生命走到尽头,这一世结束,历史便成为定局,再也无法被改写。

  或者说。

  他未曾捍卫真正的历史,七千年后的世界将会发生什么异变还不知道。待这一世结束回归,面临命格破碎、修为止步的困境,他还有很多事情要考虑。

  已经无暇再与不知真假的李淳风浪费心力。

  “但你还有下一世,你还有未来。而我们……他们,却已经被命运驱逐出这一方世界。包括李氏百万嫡系族人。”

  李淳风话中的内容让人惊讶。

  哪怕是心若死灰无欲无情的宋临,也不由本能提起精神倾听。

  “你可知晓酒仙李氏的来历?”

  李淳风似也知道宋临在听,自顾自说着:“百万年之前,酒仙李氏本是十方仙朝一家无上仙族。那是一方真正的浩瀚世界,亿万仙神,共尊天帝。天帝敕封万界,统御三十三重天、三千世界、亿万天域……”

  “酒仙李氏得天地恩赐,是为天地祭酒,万古仙族。”

  “然则。”

  “十二万九千前年,一场灭世之灾席卷万界。”

  “酒仙李氏化整为零,踏入轮回,秉承神圣的使命,在亿万天域之中重建家族。教化众生,传承不绝。劫起而现,劫落而去。”

  “三万年前,我们完成了在另一个世界的使命,集体转世轮回,来到了天南域。而后酒仙李氏之名便如那恒古不变的星辰,数万年来一直照耀东临大地。”

  集体轮回,重建家族?

  宋临心头一震,彷佛被命运重重捶了一下脑袋。

  原来酒仙李氏之所以如此轻易灭亡,竟是主动入局!

  “所以这一次……”

  李淳风虚幻的身形如一缕青烟,从酒葫芦中飘出。

  微笑看着宋临。

  “我们其实只是借势遁入轮回,去往下一个天域。因为我们已经完成了属于自己的使命,这世上再无值得我们留恋之事。”

  “此乃顺应天命,属于酒仙李氏唯一的责任。也是大祭酒与剑君等人商讨之后,选择的最佳决策。”

  “最佳决策?”

  宋临忍不住睁开眼睛,眼眸浮现一丝怒意。

  他忍不住怒喝道:“难道眼睁睁看着你们守护了数万年的东临大地陷入无边浩劫,选择逃避也是你们的责任吗?”

  “因为赢不了。”

  李淳风将刚才宋临的话还给了他。

  “因为这一方世界存在大隐秘,因为酒仙李氏若动用真正的底牌,势必引来‘某些’九天仙神的关注。届时局势只会更坏、更加无法挽回。”

  “所以他们选择将一切控制在有限范围内,在真正的敌人出现之前,让你们这些后辈,去承担原本属于我们的责任。将对抗天命的责任……交给一个有资格逆天改命之人。”

  “而这个人,便是你。”

  李淳风对上宋临的目光,眼神真挚无比。

  “我?”

  宋临茫然不知所措。

  他确实很特殊。

  但这一世的劫难,真的是他遇到最绝望、最无力的一次。别说那尚未出现的真正敌人,便是现在的十大幽冥魔尊,还有被陷入金光洞的师万德。

  他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是你。”

  李淳风道:“原本他们选定的人,是韩退之。但你也看到了,他的肩膀太小,承担不起如此重大的责任。所以唯有你,这个与几位天命人一齐转身的异数,才能完成那近乎不可能的事!”

  “寻欢小子,振作起来。这一世结束,你还有下一世。我们还有时间!”李淳风激励道:“只要轮回不灭,神魂不绝,便还有希望!”

  亡不是重点,轮回代表新生。

  李淳风道:“大祭酒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让你、我二人留在这一方世界。你万万不可因为一时失败,彻底失去心中的自信。”

  “我曾以神魂进入几位至尊联手创造的万世之境,推衍万古,去到了‘未来’,看到了无数种可能。以现在的局势,我们确实没有一丝希望。但你知道我为何对你如此有信心吗?”

  “因为,我在未来没有看到你。好像你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被忽略在天道、轮回之外,乃是世间最大的一个异数!”

  “我看不到‘未来’胜利的画面,却能感觉到你的存在,将给这个世界带来的改变。一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便能在海的另一边引发一场飓风。”

  “你那一句‘仙之侠道,肩负苍生’,在浩劫之初便让东临仙道的风气焕然一新。”

  “这便是几位至尊器重你的原因!”

  “他们早在许多年前便预见了这一场无边浩劫,剑君不惜以身化剑,感悟天之剑,以迎击天上之敌。大祭酒耗尽底蕴,献祭全族,只为屏蔽天机,绝天地通,让我们少一丝被发现的可能。”

  “包括清晖真人,以一人之无上智慧推衍万古,最后被无相魔尊‘趁虚而入’褫夺神魂,皆是为了这一场浩劫而努力。”

  “他们不是逃避责任,所有人都在默默付出。只是无能为力,所以才将希望寄托于下一代……所以剑君才收了七位拥有绝世根骨的弟子,所以李氏才如此希望你留下后代……”

  “寻欢小子,如今你可知晓,我等用心良苦?”

  李淳风情真意切地道。

  “我……”

  宋临神色震动。

  原来剑君化剑,竟是早已料到了天上来敌。硬生生以自身之命,绝世天资,给东临苍生换来了一线生机。

  而后大祭酒献祭全族,默默为他们这些后辈保驾护航。

  清晖真人身为智囊,算计万古,最终被无相魔尊侵入神魂,落了个背叛宗门、惨死而终的结局。

  连李淳风都奉献了自己的生命,舍弃肉身神魂入局,以‘穿越者’的身份在窥视未来,试图在亿万结局中寻找一丝生机。

  他们并非没有努力。

  只是在宋临的角度,看不到他们的努力而已。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一切。

  当那些为东临苍生燃尽生命的前辈,将这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交到了他的手中。宋临却感觉一股似与天地同等重量的压力,压得他有些无法呼吸。

  “孩子,振作起来。清晖真人算过,你还有下一世,五世积累,一剑绝响!李氏在这酒葫芦中为你准备了万年积累的无数资源,足够培育百位法相真仙。只要你没有放弃,我们便不会输!”

  李淳风望着宋临的眼睛,目光希冀。

  “卦不敢算尽,情不敢至深。天意不可违,因果不可改……忘痴则是忘情,无执故而无失。”宋临抬眼对上李淳风的目光。

  忽地惨笑一声。

  “可是大伯,我已经……没有下一世了啊!”

  他不是想要放弃。

  只是,无能为力。

  “什么?”

  李淳风神色错愕。

  “呵呵呵,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看到了结局……”宋临痴痴笑着,闭上了双眼。生命的气息如亿万金沙中一缕尘烟消逝。

  五世之剑,四世而成。

  李淳风在推衍的未来中没有看到宋临,是因为他其实已经……没有未来了。

  在这场唯一真劫中。

  失败——便意味着终结!

  呼呼~~

  周围的一切似都变得虚幻,哪怕闭上眼睛沉入黑暗,宋临也能感觉到所有事物正在一点点远去,整个世界一片片破碎。

  结束了——侠骨残。

  再见了——这浩瀚的一世!

  【剑君化剑第六十六三月。】

  【魔临天下之劫,终于在尘烟之中落下帷幕。】

  【有人说,东临仙崖已经化作历史的尘埃,在这场天倾之劫中彻底消亡。】

  【有人说,死亡并非重点,轮回之中还有新生。只要这大地上还存活这一个人类,他们便不会灭亡。】

  【便如那一句古话: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三月十五。】

  【围绕东临大地的九座龙首峰陡然震动,宏伟的光柱直冲九天。幽冥十方之下亦传来震动,似有某位旷古绝世的魔头即将复苏。】

  【三月十六。】

  【世人方知,竟是当年被‘剑君’一剑诛杀于九丈原的无相魔尊,那位号称魔中‘天智’,心机、谋略皆是无上的上古魔尊,自无尽黑暗中归来。】

  【其回归第一日,便登临决定,号令万魔。谕令:人族泛滥,理应食草。日日宰烹,位同牲畜。】

  【此令一出,万民哀呼,天地悲戚。】

  【东临大地亿万苟延残喘的百姓,彻底陷入最黑暗、最残酷的奴役时代。】

  【四月。】

  【魔天师与妙善菩萨携手自金光洞归来。】

  【“此番脱劫,皆因道友之助。将来若证得无上道果,必与佳人同道飞升。”师万德在山海关前与妙善致谢。】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望道友不要忘了当初的诺言。”妙善微微一笑,面容尽是圣洁之光。】

  【尔后。】

  【魔天师独自前往觐见无相魔尊。】

  【“尔等在东临仙崖之事,吾早已知晓。”无相魔尊神态悠然,似将所有一切了然于心。】

  【师万德‘始知’无相魔尊竟早已侵入清晖真人神魂,并暗中操控了这一切。如今自已通过其神魂残留记忆,洞悉东临仙崖、金光洞中发生的一切。】

  【那魔天师站于幽冥殿前,不由面露惊骇。】

  【然则。】

  【谁又知晓这一切皆如表面那般简单?师万德早于清晖真人暗中达成了合作,许多事情不过是他们想让他知道的。】

  【至于无相魔尊所不知道的秘密,这世上已经只存在于师万德一人心中。】

  【“本尊才是这方世界唯一的至尊!是那最后的赢家!呵呵呵,哈哈哈”他转身踏出幽冥殿,望着天空,心中痴痴大笑。】

  【机关算尽,天意难违。十恶度尽,自证菩提!】

  【师万德无比自信,在双方算计的夹缝之中,他才是那最后唯一的胜利者!】

  “是谁在笑?”

  宋临昏昏沉沉的心神,自冥冥之中醒来。

  “我不是死了吗?这里莫非是这一方世界的轮回?为何……我还有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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