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七日。

  殷正茂重返内阁,恢复参预机务之权,被起复的新任吏部尚书王国光也正式于吏部就职。

  票拟司的众检详官,在内阁三大阁老的帮助下,进步明显。

  虽仍旧比不上张居正在朝时的理政效率,但小万历已非常满意。

  近午时。

  天色阴沉,铅云低垂。

  没多久,一场大雪迅速席卷了整个京师。

  雪花如鹅毛般飘落,越下越密,顷刻间,屋顶、街道、树木等都被染得一片洁白。

  文华殿内。

  小万历正在批阅奏疏,冯保站于左侧,沈念以起居注官的身份站于右侧。

  数名小宦官忙碌着为殿内的火盆加置宫廷与内阁专用的红箩炭。

  外面愈加寒冷,殿内始终温暖如春。

  片刻后。

  小万历望向殿外,道:“好大一场雪啊,陪朕到殿门外看一看!”

  当即。

  冯保从一旁拿来一件雪白的貂裘,为小万历穿上后,还朝其手中放了一个铜铸如小瓜式的取暖手炉。

  随后。

  有小宦官也为冯保与沈念提供了两个取暖手炉。

  三人朝着殿门口走去。

  吱呀!吱呀!

  殿门打开,许多雪花飞入大殿,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涌了进来。

  小万历站在殿门口,望着前方白茫茫的雪景,面带喜悦。

  冯保笑着道:“陛下,俗话说瑞雪兆丰年,这场大雪寓意着明年又是一个好兆头呀!”

  小万历微微点头,将手中暖炉递给冯保,然后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

  他若不是皇帝。

  此刻早已跑到雪地里狂奔,然后打雪仗、堆雪人了。

  小万历欣赏了片刻雪景后,说道:“今冬天寒,城外恐怕又要有冻亡冻伤的百姓,令顺天府立即在城外设粥棚、煮热粥,为那些无家可归的贫民乞丐安排能够遮风挡雪的去处!”

  “陛下仁慈,老奴立即安排!”冯保躬身道。

  小万历又看向沈念,道:“沈卿,朕令蓟镇总兵戚继光回京述职,这两日应该就要到了,朕设宴之时,你也来参与。”

  “臣遵命!”沈念拱手道。

  张居正丁忧归葬,小万历最不放心的就是北方边事。

  目前驻扎在九边的军事将领,大多都是张居正提拔的。

  他们并不知张居正会不会被起复,也不知自己会不会被突然换掉,更或者被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贬谪。

  心有顾虑,边防易出问题。

  故而小万历选择令戚继光回京述职。

  蓟镇乃九边之首,戚继光更是九边最有权势的武官。

  待九边的其他将领看到戚继光在京师的待遇,他们也就心安了。

  ……

  这场雪足足下了一天一夜,才渐渐停歇下来。

  皇城内外的主街道上,锦衣卫与五城兵马司的兵卒们忙碌着清理积雪。

  一些会做生意的小贩赶着骡子拉着平板车,在街头卖炭、卖煤、卖暖手炉。

  城外,顺天府衙役支起了数个粥棚,并允许一些无家可归的贫民乞丐进入寺庙、官衙暂歇。

  ……

  十一月十九日,清晨。

  雪花再次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此次下得不大,但却让本就寒冷的京师变得愈加寒冷起来。

  就在这时。

  蓟镇总兵戚继光带着一众亲兵来到了京师。

  当下。

  戚继光的品级是正二品骠骑将军。

  实际差遣是:钦差镇守蓟州、永平、山海等处地方总兵官,挂镇朔将军印,兼理练兵事务。

  其虽有正一品右都督的虚衔。

  但大明以文驭武,其权力甚至还会受正三品巡抚、正二品总督的节制。

  不过对一名武官而言,此时的戚继光已拥有了武官的最高荣誉。

  小万历对戚继光回京述职非常重视。

  直接安排内阁阁臣、户部尚书殷正茂携鸿胪寺一众官员在崇文门下亲迎。

  目前内阁的三大阁老,殷正茂与张居正关系最近。

  小万历如此做,自然是想让戚继光放心,即使张居正丁忧,朝廷也会依旧重用他。

  ……

  半个时辰后,雪依旧在下。

  在戚继光一行距离崇文门还有近两百步时,殷正茂快步迎了出去。

  于人情世故上,殷正茂在内阁可排第一。

  “戚大帅,好久不见!”殷正茂隔着老远便高声喊道。

  二人在仕途上并没有什么交集,但都剿过倭,殷正茂知晓武官之苦,故而直接尊称戚继光为:戚大帅!

  戚继光比张居正小三岁,今年也已五十岁。

  他看到殷正茂在雪中提着官袍迎他,且尊称戚大帅,不由得立即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去。

  “殷阁老,您折煞下官了,您怎能亲自来迎下官呢?”戚继光朝着殷正茂重重拱手。

  大明武官见同级别的文官至少低三级。

  并且大明边将回朝之后都相当谦逊,没一个敢居功自傲,不然不但可能回不去,而且还会晚节不保。

  “见老夫何须拱手?”

  殷正茂给了戚继光一个大大的拥抱。

  领兵作战之人,最友好的礼节就是一个大大的熊抱或朝着对方的胸口来一拳头。

  二人一边寒暄,一边朝着崇文门内走去。

  一旁鸿胪寺的官员也都连忙朝着戚继光行礼与做自我介绍。

  这位可是大明朝征战沙场三十余年,从未有过败绩的战神。

  可谓大明北境的中流砥柱。

  片刻后。

  众人来到为戚继光安排的住处,顺天府会同馆。

  殷正茂将戚继光引入院落,说道:“近日天寒,陛下昨晚特意命人告知会同馆,今早便要将火炕、炭盆、貂皮褥子、汤婆子等取暖用品准备齐全。”

  “你看,陛下专门为你准备的黄酒已在炭炉里暖着呢!”

  “来,咱们先喝上两杯,暖暖身子,然后中午老夫陪你用餐,陛下明日将在文华殿设宴,之后会宣你述职,述职之后,你可在京师小住数日,然后再回去。”

  殷正茂一边说,一边将黄酒拿出。

  另一边的鸿胪寺官员立马将准备好的火锅端出,并备上了两盘辽东鹿肉。

  这时。

  殷正茂见戚继光看到火锅黄酒后,面带忧郁之色。

  “怎么?吃不惯?吃不惯,老夫立即令人更换,你想吃什么?”殷正茂问道。

  戚继光缓了缓。

  “殷阁老,下官有重要事情想与您商量。”

  殷正茂见戚继光面色严肃,当即挥手将其它官员胥吏都赶了出去,并关上了房门。

  房门关闭后。

  殷正茂突然单膝跪地,拱手道:“殷阁老,下官此次返京,除了述职,还要告状!”

  “告状?”殷正茂不由得愣住了。

  在边境,戚继光已是最高级别的武将,别的武将根本欺负不了他。

  往昔山西总督王崇古可能有给他穿小鞋的能力,但当下已在南京养老。

  至于当下的兵部尚书兼山西巡抚方逢时,需要依靠戚继光保山西稳定呢,根本不敢欺负戚继光。

  殷正茂连忙将戚继光扶起。

  “戚老弟,你到底受了什么委屈,尽管对我讲,张阁老虽不在,但老夫也能为你撑腰!”

  ……

  一刻钟后。

  戚继光与殷正茂皆是眼眶泛红。

  殷正茂手里拿着一个布包袱和一道奏疏,面带愤怒地说道:“戚老弟,你是边将,陛下不召,不能入宫,今日这个状,我替你去告,我绝对不会让咱边境的兵受此等委屈!”

  “谢殷阁老!”戚继光重重拱手。

  片刻后。

  殷正茂背着一个布包袱,面色阴沉地离开了同文馆,然后直奔禁中。

  ……

  近午时,文华殿内。

  小万历正在认真地批阅奏疏,不时与沈念讨论奏疏上反映的事情。

  张居正走后,小万历对沈念尤为依赖。

  沈念若不以起居注官当值,就会被小万历唤去召对。

  每日上午,日讲或常朝结束,沈念不是在票拟司,便是在文华殿。

  是除了冯保外,每日白天与小万历接触时间最长的人。

  就在这时。

  一名小宦官快步走入文华殿。

  “陛下,殷……殷阁老称他有急事要立即觐见陛下!”

  小万历面带疑惑。

  “朕不是让他今日一直陪着戚总兵吗?还不到午时,午饭都没吃,他有何事?”

  “殷阁老看上去非常愤怒,手里拿着一份奏疏,肩膀上还背着一个包袱,不知是何物?”

  “让殷阁老进来吧!”小万历说道。

  不远处的冯保,眼睛一转,补充道:“检查检查殷阁老包袱里是何物?若有违禁之物,不可让其带入。”

  在冯保眼里,殷正茂就是一个暴力分子。

  不但敢自虐,而且杀人不眨眼。

  他知殷正茂不敢对小万历不利,但保不齐会整出别的幺蛾子,故而命人好好检查。

  ……

  少顷。

  小宦官确定殷正茂的包袱里是两件衣服后,便将其请入殿内。

  “老臣殷正茂,参见陛下!”殷正茂行礼道。

  “殷阁老,是戚总兵那里出事情了?”小万历的心情有些忐忑。

  殷阁老从怀里拿出一份奏疏,高声道:“陛下,戚总兵有十万火急之事要汇禀,然边将不经召见不能入禁中,故而他委托臣汇禀陛下!”

  “呈上来!”

  小万历接过奏疏,立即认真地看了起来。

  不多时,小万历双手颤抖,面色阴沉,如殿外布满铅云的天空。

  小万历看完奏疏后,先将奏疏递给冯保,然后看向殷正茂,问道:“包袱里放的可是棉衣?”

  “是!”

  “呈递上来!”

  当即,殷正茂打开包袱将棉衣呈递到小万历的面前。

  沈念与负责记录起居注的王家屏也朝着那件棉衣望去。

  撕拉!

  小万历轻轻一扯,灰色棉衣外的粗布便被扯开一个口子,露出里面一撮一撮黄黑发霉的棉絮与枯草。

  这一刻。

  小万历两眼含泪,喃喃道:“朕之过,朕之过也!”

  很快。

  这份奏疏便传到了王家屏与沈念的手里。

  二人同时阅览奏疏,看完后,顿时明白戚继光为何返京便要呈递奏疏,为何殷正茂一脸怒气,为何小万历两眼含泪了!

  今年十月初,朝廷为北境将士采购的二十万冬衣寄送到了将士们的手中。

  此事乃是由当时的宣大都督、山西总督兼刑部尚书王崇古经手,定下的标准是:一两银子一件的冬衣,共计二十万件。

  朝廷拨款二十万两。

  一两银子一件的冬衣,质量尚可。

  然边境士兵穿在身上的却都是而今御案上摆放的这种劣质冬衣。

  这类冬衣简直称不上冬衣。

  去民间估价,最多能值二钱银子,店家还有赚头儿。

  在戚继光前往京师前,北境刚经历了一场大雪,天气极其寒冷。

  这导致一日之内,长城古北口穿此类冬衣的站岗士兵直接冻死了十九人,其余在长城垛子上站岗的士兵,皆患有冻疮。

  从一两银一件标准的优质冬衣,变成连二钱银子都不值的劣质冬衣。

  二十万两竟被贪污了十六万两,简直匪夷所思。

  显然是经办者贪墨。

  王崇古在朝廷拨款后已致仕,不可能贪墨这笔钱。

  而担任这批冬衣采购任务的,不是别人,而是当下的第一皇亲,武清伯李伟。

  目前,他的贪墨嫌疑最大。

  沈念与王家屏面色阴沉,依照他们对武清伯的了解,这笔钱十有八九就是武清伯贪墨了。

  平时,他巧立名目,收受贿赂,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但今日,他连边境将士的冬衣钱都敢贪墨,不重惩,将会寒了九边将士的心。

  殷正茂跪地拱手,高声道:“陛下,此等衣物穿在那些守在长城垛口的兵卒身上,与裸身无疑,请陛下立即命三法司严查此事,无论是谁贪墨这笔钱,都应处以极刑!”

  小万历一脸郁闷。

  没想到他这个“钱已够花然仍却视钱如命”的姥爷又涉嫌闯下这么一个弥天大祸!

  冯保见小万历面带纠结之色,连忙道:“陛下,此事到底是不是武清伯所为,还尚未确定,老奴建议此时不宜将此事公开,以免引起朝堂民间动荡,应派人暗中调查,待查出一些眉目后再进行公议!”

  听到此话。

  殷正茂、沈念、王家屏三人都不由得皱起眉头。

  冯保此举,俨然是为了拖时间,然后暗中为武清伯寻找顶罪之人,为其开罪。

  顿时,沈念有些忍不住了。

  他看向冯保。

  “冯公公,到了此刻,你竟还想隐下此事!恐怕此时,九边六十万兵卒有一半都已知晓黑心棉冻死兵卒之事,谁能将他们的嘴巴皆捂住?”

  “此事若处理不当,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你不怕发生兵变吗?”

  冯保没想到沈念敢这样怼他,当即黑着脸不再说话。

  他知晓这样说是有私心,但却完全是为了李太后与小万历着想。

  沈念接着道:“陛下,当下最紧要的是,先调派冬衣到边境,暖了边境兵卒们的身,然后再严查此事,将他们愈凉愈寒的心暖热!”

  小万历想了想,看向殷正茂。

  “殷阁老,你立即调派冬衣发完边境,二十万冬衣,只能多,不能少。若钱不够,可从内帑支取。”

  “臣遵命!”殷正茂重重拱手。

  随即。

  小万历又道:“先命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来调查此事吧!无事实证据之前,不可抓武清伯去诏狱问案。”

  “另外,此事先不声张。朕与母后会亲自问询武清伯,若他真为此事的主使,朕……朕……一定严惩不贷!”

  小万历说“严惩不贷”四个字时,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殷正茂正要拱手反对。

  小万历又道:“先让朕缓一缓,三日之后,再为戚总兵设宴,这三日内,你们都不准将此事外传,包括戚总兵!”

  殷正茂、沈念、王家屏三人顿时都不再说话。

  他们知晓,纸里包不住火,此事即使小万历想瞒,不出数日也能从边境传到京师。

  ……

  片刻后。

  殷正茂与沈念走出了文华殿。

  殷正茂非常气恼地说道:“子珩,如果查明武清伯是主谋,陛下与太后依旧要袒护他,老夫便回家磨刀,然后私下结果了他!”

  沈念冷哼一声。

  “他若是主谋,此次必死无疑。陛下与太后若仍欲徇私,我便死谏,不行就尸谏!”

  此刻,殷正茂与沈念都在气头上。

  若武清伯李伟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一定会将这个老家伙扔到前面不远处带着冰碴的御河里,让他感受一下,什么叫做冻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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