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

  跪在地上的宦官徐康看到四大阁臣皆来到大殿下方,紧绷的心不由得放松了一些。

  他找准这个时机汇禀。

  就是让四大阁臣参与进来,让撰写起居注的沈念参与进来。

  不然,他根本没胆量说出此话。

  他在赌。

  赌四大阁臣支持他,赌李太后支持他,赌冯保支持他,赌沈念支持他。

  他最大的倚仗就是——

  朝纲朝制规定,撰写内外起居注皆须秉持一个原则:君举必书。

  今日,他虽要揭小万历的短儿。

  但却维护了内廷秩序,保障了皇家礼制规矩免于遭到进一步破坏。

  他触怒龙颜,但却对大明有功。

  他相信。

  即使小万历因此事不悦,在四大阁臣的举荐下,他的宦官仕途也能更进一步。

  如今,冯保不推举他,张鲸风头又盛。

  他若不孤注一掷,展现自己,接下来的宦官生涯将会无比凄惨。

  徐康仰起头。

  “陛下,奴婢乃刑余之身,本无资格在文华殿言事,然为了大明,为了皇家礼制,奴婢不得不言!”

  “前日午后,当值于文书房的司礼监宦官张鲸前往内承运库将先帝曾使用过的一套五彩春宫瓷盘拿到了文华殿,昨日一早又偷偷放还,并且,经奴才问询文书房宦官张诚,此事并未记录于《内起居注》之上。”

  “《内起居注》记录内廷秘事,涉及皇家后宫礼制,兹事体大,奴婢不敢不报!”

  徐康挺着胸膛。

  将这番在心中酝酿已久的话语,说得铿锵有力。

  这一刻。

  他觉得自己就是整个大明对皇家最忠诚的宦官。

  听到此话,小万历脸色大变。

  近日数名宫女正教诲他床第间的私密之事,还拿来了一副有机关可动的玉琢欢喜佛。

  他不由得想起其父亲的那些春宫瓷盘,便令张鲸拿来瞅一瞅。

  此乃极为隐秘之事,没想到竟让徐康在前廷抖搂了出来。

  四大阁臣与沈念也都皱起眉头。

  在他们眼里。

  十五岁的小万历偷看五彩春宫瓷盘不算什么大事,但当值宦官未将其记录到《内起居注》,乃是天大的事情。

  《内起居注》虽不公开,但重要性并不弱于《起居注》。

  以后。

  小万历临幸某个嫔妃,何时有了龙种,《内起居注》都是第一手证据。

  《内起居注》必须是:君举必书,不能漏掉一事。

  有敢刻意隐瞒者,死罪。

  这一刻,四大阁臣齐齐望向小万历。

  他们需要一个解释。

  小万历干咳一声,道:“是朕的错,朕前日命张鲸取了五彩春宫瓷盘,是朕看了,朕还嘱咐他不用将此事记录在《内起居注》上,朕有错!”

  小万历当即就承认了过错。

  一侧,沈念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诚实交待乃是上上之策。

  若编造理由,将事情推到宦官们身上,那张居正恐怕就要为小万历加课了。

  宦官张鲸听到小万历说出实情后,连忙跪在地上。

  “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有劝阻陛下,不过……不过奴婢并未将此事从《内起居注》上隐去!”

  “张公公不止一次交待奴婢,伪造或隐匿内起居注内容是死罪,是在向陛下身上泼脏水,陛下虽交待不可记,但奴婢仍未敢坏了皇家的规矩!”

  这个张公公,指的自然是张鲸的干爹,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

  张鲸突然说出此话,让徐康有些猝不及防。

  皇家规矩大于小万历之言。

  张鲸若真仍如实撰写《内起居注》,不但不算违逆,而且还有大功。

  小万历面带诧异,想了想后,朝着一旁的小宦官道:“立即宣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宦官张诚,让他们携带近十日的《内起居注》速速来文华殿,只要查看一番,便知真相。”

  这时。

  张居正轻甩官袖,大步走到殿中央。

  “陛下,烦请圣母太后也来一趟吧,《内起居注》所载内容,臣等看不得,陛下也看不得!”

  小万历微微撇嘴。

  他不愿李太后知晓他偷看先帝的五彩春宫瓷盘,但此刻,根本无理由拒绝。

  “就依元辅所言!”小万历说道。

  此刻,徐康有些慌。

  若《内起居注》上载有此事,他就彻底完了。

  ……

  约一刻钟后。

  几乎同时,李太后、张宏、张诚都来到了文华殿。

  李太后垂帘于幕后,面色严肃,在来的路上已有宦官向她诉说了事情的经过。

  小万历看向跪在地上的张诚,问道:“张诚,是你告知徐康,《内起居注》上,无……无朕查看五彩春宫瓷盘的内容?”

  “陛下,陛下,奴婢是骗他的,此乃陛下之隐私,自然不能外露。因徐康比奴婢的官职高,奴婢只得告知了他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听到此话,徐康的双腿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高估了一千两白银的价值,低估了张诚与张鲸的关系。

  “张宏,拆《内起居注》!”小万历说道。

  当即,张宏将一个木匣打开,取出数卷细黄棉纸,然后筛选出近十日的内容后,将其呈递给垂帘幕后的李太后。

  《内起居注》一日一记。

  每日记录完毕后,会加盖司礼监文书房铜印,还会有当值官的签名,比如:文书房宦官张诚校阅。

  之后,就会收入匣中。

  然后月底统一整理一份,正稿存放于皇史宬,副稿放在内阁大库。

  当日之记录,只要用印签名,便难以伪造。

  唰!唰!唰!

  帘幕之后,传来李太后翻阅《内起居注》的声音。

  稍倾。

  李太后缓缓说道:“《内起居注》中有记载此事,陛下还未曾犯下大错,张鲸无过!”

  听到此话,徐康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他没想到竟然着了张鲸与张诚的道儿。

  眨眼间。

  张鲸与张诚就变成了维护小万历体面的好奴婢,而他则是令小万历丢人丢到前堂的恶奴。

  冯保有些厌恶地看向徐康。

  他让徐康自扇了几十个耳光子都未曾将其打明白。

  这样的干儿子,不要也罢。

  李太后缓了缓,隔着帘幕看向张居正等四大阁臣。

  “四位阁老,不知此事该如何处理?”

  李太后想要问的自然是如何处理小万历偷看五彩春宫瓷盘之事,至于这些宦官的死活,她根本不在乎。

  张居正缓了缓,站了出来。

  “太后,臣以为,陛下临近婚期,有此举动实属正常,只是因咱们以前管束太严,故而才偷偷去看,且不愿将其记在《内起居注》中!”

  “臣附议,此乃正常现象,毕竟陛下已是十五岁的大人了!”吕调阳也说道。

  “臣附议!”马自强与殷正茂几乎同时开口道。

  二人新入阁,在张居正与吕调阳发表过意见后,他们开口大多都是“附议”两字。

  顿时,李太后认可地点了点头,

  此刻的小万历萌发春思,乃是正常现象。

  李太后正盼着小万历成婚后,很快就能为她带来一个皇太孙呢!

  若因此事训斥他一顿,日后小万历对此事产生畏惧,影响传宗接代,那就糟糕了。

  随即,李太后站起身来。

  “此事算不得什么大过错,但闹到文华殿,令四位阁臣也都知晓,就有些过分了!”

  “冯保、张宏,你们管好手下的人,若再出现这种事情,全部都滚到南京守陵去!”

  冯保与张宏连忙跪在地上磕头。

  张居正若在恼怒之时称要让二人滚到南京守陵,不一定能做到。

  因为二人的权力是皇权的延伸。

  但李太后若让他们滚到南京守陵,翌日下懿旨,直接就能让他们离京。

  李太后与小万历乃是宦官们的最大克星。

  说罢,李太后便离开了。

  她可能对小万历还有话讲,讲不能过度好色,讲不能学先帝的荒唐之举。

  但有些话只能在内苑讲。

  而不能在文华殿,当着四大阁臣的面儿去讲。

  小万历有些迷惘。

  他没想到自己竟未曾受到任何训斥。

  砰!砰!砰!

  这时。

  徐康朝着地上一个劲地磕头,眨眼间便将额头磕破。

  他抽泣着。

  “陛下,奴婢是为了大明,为了皇家礼法才向您汇禀的。是……是张鲸与张诚联合起来害我,陛下,奴婢对您是一片忠心啊!”

  此刻的徐康已没有往上爬的心思,只想着小万历仁慈,能够留他一条命。

  “哼!”

  小万历冷哼一声,他对徐康没有一丝好感。

  徐康若真是为了皇家礼法,可私下汇禀给李太后。

  但他偏偏选择在文华殿,在四大阁老就在隔壁之时,在沈念在一旁记录起居时汇禀。

  显然是有私心。

  为了自身受宠擢升,不惜以皇帝的隐私为代价。

  这样的奴婢,小万历怎么敢再用!

  “陛下,奴婢对您真的是忠……”

  徐康正说话时,一旁的冯保突然快步走了过来。

  “啪!”

  一巴掌抽在徐康的脸上,然后臭骂道:“蠢奴才,闭嘴!”

  之后,冯保跪在地上。

  “陛下,徐康乃是老奴所带,今日他揭露陛下之私,犯下如此滔天大错,老奴亦有罪,恳请陛下惩罚!”

  冯保作为徐康的干爹,自然有连带责任。

  而此刻。

  张鲸的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转瞬即逝。

  他殊不知,这抹笑容被一侧的沈念看得清清楚楚,也被张居正与吕调阳瞧见了。

  小万历想了想。

  “大伴,你自罚三个月俸禄吧,至于徐康,就交由你处置,朕不愿再见到他!”

  说罢,小万历摆了摆手。

  跪在地上的宦官全都退了下去。

  殿内,就剩下小万历、四大阁臣与沈念六人。

  此刻,殿内非常安静,气氛有些尴尬。

  殷正茂舔了舔嘴唇,忍不住说道:“陛下,无须愧疚,此乃人之常情,陛下担负着为皇室开枝散叶的重任,有此等想法,完全在情理之中,只是几个宦官胡闹罢了!”

  向来说话带着火铳味的殷正茂,这次安慰小万历安慰得恰到好处。

  张居正附和道:“今陛下已成人矣,臣亦觉得此事无伤大雅!”

  “臣附议!”

  “臣附议!”

  吕调阳与马自强也立即表态,安慰小万历。

  四个老头都是从这个年龄走过来的。

  当下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压抑小万历,不然导致皇帝无后,他们的罪过就大了!

  小万历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然后突然扭脸看向沈念。

  沈念不由得一愣,然后瞬间明了。

  小万历是担心起居注上会不会将他写成好色之君。

  沈念眼珠一转,高声道:“臣亦认可张阁老刚才所言,今陛下已成人矣,此事无伤大雅!”

  此事,对十五岁的小万历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沈念自然不会上纲上线去写一些好色之类的话语。

  小万历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时。

  吕调阳又道:“陛下,这个张鲸有些过于聪明了,陛下不宜将其常留在身边。”

  一旁,张居正三人也都点了点头。

  他们一眼就看出,徐康今日掉进了张鲸设计的陷阱中。

  徐康勒索张鲸,众人已从冯保口中知晓。

  张鲸本可以提前将此事汇禀给冯保,但却故意将此事闹大。

  他的目的就是引得冯保与徐康被惩,而将他的功劳与对小万历的忠诚之心放大。

  这种人私心太重,不可重用。

  ……

  午后,司礼监,前庭。

  五十多名小宦官都围在庭院内。

  中间的条凳上趴着两个五花大绑的宦官,一个是徐康,一个是张鲸,全都被塞住了嘴巴。

  二人的对面坐着司礼监权势最高的两个太监,冯保与张宏。

  冯保瞪眼道:“司礼监有司礼监的规矩,每个人都应知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你以为自己是舍命上谏的言官,整个内廷只有你一个对陛下忠诚的宦官,真是个大蠢货!”

  “还有你!”冯保看向张鲸。

  “不过刚刚受宠而已,便想着利用此事将我推下去,你以为将我拉下去,你就能掌印?你以为自己的那点小伎俩,别人看不出来,你以为四大阁老不知徐康掉进了你的圈套,在宫内,自作聪明的人,往往活不久!”

  ……

  冯保将二人痛骂一顿后,道:“一个杖毙,一个打到半死!”

  杖毙的自然是徐康,而打个半死的则是张鲸。

  ……

  近黄昏,临近放衙之时。

  沈念在起居注簿上写道:“六月二十五日,上御文华殿讲读,司礼监宦官徐康称上窥先帝五彩春宫瓷盘之事,未记录于《内起居注》,后查实有载,帝窥春宫属实,辅臣张居正称:今陛下已成人矣,此事无伤大雅。吕调阳、马自强、殷正茂三人附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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