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拿出郭忠孝送来的名单,看了看,然后问道:“都堂新除的给事中张问……”

  “此公何人?”

  这个,还真是赵煦的知识盲区。

  完全不熟!

  但,吕公著却在劄子中给其评价极高——方天下知国用经济之士者,不足十指,臣问可居其一!

  吕公著是轻易不会这么评价一个人的。

  可问题是,赵煦上上辈子真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一个大臣!

  王子韶功课做的很足——擅长向上管理的人,都是细节狂魔。

  所以,他只是稍稍回忆了一下,就奏道:“奏知陛下,都堂所举新除给事中臣问,乃是老臣矣!”

  “此大臣今年寿几?”赵煦好奇起来。

  “七十有五!”

  赵煦眉毛一跳,如此高龄的大臣?!

  吕公著在搞什么?

  要知道,赵煦一直在推大臣致仕制度的健全与完善。

  目下,除了一些例外与特殊情况外。

  天下州郡,那些七十岁以上,还占着茅坑不走的文武官员,都在被大量优化。

  赵煦宁肯多花钱,给这些人多一些致仕待遇。

  也要坚决的清退他们!

  为此,赵煦在今年正月的推恩功臣诏书里,特意立了一个标杆——追封王彦超为凤翔郡王,追赠太傅、尚书令,同时命礼部从王彦超直系后人中挑选两人出来,恩荫为三班借职。

  理由除了老生常谈的‘朕思慕祖宗功臣’之外。

  重点指出的就是——故凤翔郡王,深明大义,忠心社稷,开国朝七十致仕之先河,朕甚嘉之。

  赵煦都这样明示了,按道理来说,不可能有人冒着获罪的风险,将一個七十五岁的老臣,推到朝中,而且还是极为关键的给事中的位置上。

  也就是赵煦的耐心向来很好,不然,换一个皇帝,此刻大约就要骂娘了。

  便平静的听着王子韶介绍起这位被吕公著推崇的大臣的履历。

  “臣问,乃是仁庙康定二年茂才异等科出身……”

  赵煦眉毛一扬。

  制科啊!

  大宋迄今百五十年,若赵煦没有记错的话,只进行了大约十八次制科考试。

  每次制科考试的合格人数,都是个位数,其多数时候都只有一个合格者。

  这百五十年来的制科合格总数,不会超过三十。

  其中,现在的元老、彰德军节度使张方平一个人就占了两个名额。

  他先后中了异材茂等科和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

  所以,在大宋制科的含金量是毋庸置疑的!

  这个张问,能从制科中杀出来,本身就能说明很多事情了。

  而康定二年,距今大约是四十五年。

  换而言之,当年,他是三十岁中的制科!

  在当年,应该是绝对的未来新星,宰执备选。

  所以……

  他是怎么把自己玩到七十五岁了,都还没成待制级别的?

  要知道,在赵煦的印象里,基本上所有的制科进士,只要不早夭,保底都是四入头!

  就听着王子韶继续介绍:“其后授大名府通判,因政绩擢升提点河北刑狱,转江淮东路转运使……”

  赵煦听到这里,就打断了王子韶:“别说履历了……”

  “说说这个人吧!”

  王子韶抬起头,看向帷幕内的赵煦。

  赵煦看着他,心里面明白,这个衙内钻和他在现代遇到过的那些‘向上管理’出色的人有着一个共同点——都喜欢在领导面前装蠢。

  至少也是假作木讷。

  他们就是用这种办法,表现自己的无害。

  同时也讨上面的人的欢心。

  所以,赵煦直接道:“此大臣从何而起?主张都有哪些?做过什么事情?”

  王子韶当即道:“诺!”

  便开始根据他的认知和了解,向赵煦详细介绍起来:“奏知陛下,以臣所知,臣问本贯是荆湖北路襄州人士,其起家却是在延州,曾为故赠成州团练使种公幕府为机宜文字……为种公所爱,种公曾赠其汝州田十顷为谢,臣问坚拒,由之为士林所推崇,以为贤能!”

  赵煦听着,却是眯起眼睛来。

  在大宋,文臣士大夫的派系多如牛毛,而且这些人反复横跳,几乎没有人会长期的留在某一个派系或者支持某一个主张。

  典型的就是回河派和反对回河派之间的争论。

  这场大争论里的成员,有很多都不止一次改变过自己的立场。

  而最新的形势是反对回河的派系,大获全胜。

  因为赵煦不想回河。

  于是,朝野内外,都在说回河劳民伤财,还未必有用。

  但有一点,却是大多数士人都无法改变的。

  那就是他们的起家、出身给他们染上的底色。

  所谓起家、出身,是大宋才出现的概念。

  这是科举制下,流官制度的副产品。

  其顾名思义,起家指的是其初入仕的地方,而出身则是其入仕的途径。

  这些东西会跟随一个官员的一生,并成为一些圈子的准入门槛。

  像这个张问,他是制科进士的出身。

  这就是鄙视链的最高点!

  可以俯瞰并鄙夷其他所有出身途径的文人。

  而这个张问的起家之地,是在西北的延州。

  这是西军背景啊!

  而且……

  故赠成州团练使种公?

  赵煦问道:“可是讳世衡的那一位种公?”

  “圣明无过陛下!”

  赵煦搓了搓手。

  种世衡的幕府机宜文字啊!

  作为种家军的创立者,种氏将门可是西军最大的山头之一!

  能与之媲美的,只有府州的折家了。

  见着赵煦对此似乎很感兴趣,王子韶立刻就道:“陛下,以臣所知,故赠成州团练使诸子,如古、谊等迄今仍以子侄之礼敬重臣问……”

  “哦!”赵煦点点头。

  心中明白,这个张问大概就是种家在朝堂上的代言人与盟友了。

  所以……

  他蹉跎至今,未能升待制也是这个缘故吗?

  因为犯了忌讳?

  赵煦旋即就在心中否定了这个猜测。

  因为,大宋的士大夫们,他们中有蠢的,有坏的,甚至有又蠢又坏的。

  但,这些人的阶级立场和阶级觉悟却是黑不得的。

  哪怕是后来的南宋小朝廷,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依然有着数千名士大夫,心甘情愿的跟着小皇帝一起跳海。

  要知道,他们面对的可是带元的无下限招抚!

  只要投降归顺,就可以享受各种特权。

  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已经山穷水尽的小朝廷,却能让数以千计的士大夫,心甘情愿的跟着跳海殉国。

  何况是现在的大宋士大夫?

  所以,张问或许会和种氏将门有联系,会帮他们说话,但绝不会把屁股坐到种家的立场上,更不要说去做一些犯忌讳的事情了。

  赵煦看向王子韶,道:“继续说……”

  “诺……”

  “臣问在种公幕府数年,后在景佑元年经锁厅试入京科举,为甲戌科进士……”

  “得中进士后,初授大名府通判……”

  “正是在大名府任上,臣问贤名开始显露……仁庙曾赞其:用心悉如问,何患赤子之不安也?”

  赵煦听着,问道:“仁庙因为何事称颂?”

  王子韶楞了一下,答道:“奏知陛下,因年事久远,臣所知并不详尽,只知似与昔年群牧司与大名府士绅百姓争利有关……”

  赵煦咪起眼睛来。

  群牧司吗?

  汴京旧有谚语:三班吃香,群牧吃粪。

  从这句谚语,你就能知道,群牧司过去都是一群虫豸。

  这些家伙,不会放过每一文从他们面前经过的铜钱。

  哪怕是各地牧监的牛粪、马粪,也会被他们捡拾起来,变成自己吃喝玩乐的开销。

  而群牧司在被罢废前,长期是由衙内们以及内臣们把持的。

  所以,这个张问曾经斗赢了群牧司的那些虫豸?

  可是,彼时他大概率最多只是一个京官!

  京官斗赢群牧司的衙内和内臣?

  这是什么童话故事啊!

  赵煦本能的第一反应是不信。

  这大宋是个什么样子,他难道还不知道?

  哪怕是现在也是一般的。

  譬如说店宅务里的那些账,外廷的士大夫谁敢碰?

  别说小小的京官了,就算是朝官,今天碰,明天就得收拾包袱去岭南吃荔枝。

  但旋即,赵煦就注意到了王子韶话里的关键——大名府士绅百姓与群牧司争利?

  士绅百姓?

  赵煦微笑着,他知道的,这是标准的士大夫叙事。

  有事士绅百姓,无事哪来的布衣黔首,也配碰瓷吾辈士大夫?

  熙宁变法以来,类似的叙事,层出不穷。

  所以,这张问只是被人推到台前和群牧司唱对台戏的打手?

  其后面,应该站着应该就是大名府本地的士绅。

  考虑到仁庙的话——用心悉如问,何患赤子之不安也?

  央地矛盾吗?

  这倒是有意思了。

  众所周知的,在大宋,每当出现央地矛盾,一般都是中央吊着地方打。

  譬如东南六路,就长期在为汴京人负重前行!

  但当年的大名府,却打赢了汴京。

  甚至还让仁庙都公开称赞了被人推到台前来的张问。

  所以,这大概率只能说明一个事情——神仙打架!

  这样想着,赵煦就让王子韶继续介绍。

  “臣问大名府任满,迁河北路提刑……”

  这就印证了赵煦的猜测。

  从京官直接跳到了一路监司,即使大概率只是权发遣,但这也属于飞升。

  仁庙时代的大宋官场,论资排辈的现象极其严重。

  几乎能与现代日本企业里的年功序列相媲美。

  不出现特殊情况,所有官员都只能按照磨勘,循序渐进。

  从一州通判,飞升一路监司。

  这只能是背后的神仙出手了。

  那么,在大宋,盘踞在大名府的神仙是谁呢?

  再把这个时间,限制在仁庙景佑前后。

  答案就已呼之欲出了。

  只能是本家就在大名府的,故大宋太师、魏国公、中书令,王旦王文正!

  没错!

  当时王旦早已去世。

  但王旦的政治影响力,却久久不曾消散。

  哪怕在现在莘县王氏在大名府内的影响力,也只在相州韩氏之下!

  至于彼时?

  只能说是大名府的真神仙!

  因为,当时的宰相,正是王旦旧年一手提拔起来的吕夷简!

  同时,吕家虽然不在大名府,但吕夷简在大名府内的影响力,却是毋庸置疑的。

  大名府升格为北京,就是吕夷简一手推动、落实的。

  此外,吕夷简的女儿、侄女也多嫁在大名府。

  特别是其长女,就是嫁的王旦之子王雍。

  所以啊……

  这个张问当年能把群牧司的虫豸吊锤,不是没有原因的。

  王子韶的声音,继续在赵煦耳畔响起来。

  “问在河北,恰遇河决,时朝廷欲于小吴筑堤以回河,臣问坚以为不可,以为小吴与曹村南北相直,若筑小吴,则恐左强而右伤……”

  赵煦听着,嘴唇动了动。

  他当然知道,小吴筑堤的结局——决口!

  从此,这一条河段,就成为了大宋王朝的伤口。

  不停的决堤、溃堤,不断的出现险情。

  元丰八年,赵煦刚刚即位不久,这条堤坝就再次出现险情。

  亏得当时的判大名府韩维,还算用心。

  也亏得赵煦派出了大量禁军,在宋用臣、苗授的率领下驰援救灾。

  最终是靠着钞能力,才堪堪守住了小张口,没有让洪水冲垮小张口,然后冲向小吴口,再次将整个河北,变成汪洋。

  而这一切灾难的源头,就是当年,回河派们异想天开的小吴口筑堤计划。

  一场典型的人祸!

  企图让黄河讲政治。

  然而黄河表示——我不懂啊!

  但在当年,回河派是朝中最强大的一股势力。

  而这个张问,却在彼时,选择了反对。

  毋庸置疑这是需要有勇气的!

  因为大多数政治生物,并不会因为被人指出了错误,且因为自己的错误而遭受了失败,就重用那个指出错误的人。

  大多数政治生物,只会觉得——为什么你要和我逆行?

  于是,将这个该死的逆行者抓起来,反复批判。

  “其后河果决于小吴……乃迁淮南东路转运使……”

  唔……果然是吕家神仙的人啊!

  在这个时候能保住人,还能将之升官的,也就只能是吕夷简了。

  “先帝即位,加直集贤院,再迁河北转运使……”

  “熙宁中,再议回河,欲以三十万军民,自澶州向北筑堤……问上书坚以为不可……”

  又开始逆行了!

  而结果,自然是很清楚的。

  熙宁十年,黄河再次决口于澶州,形成二股河,冲向了徐州。

  于是,苏轼怒气冲冲,开始了胡言乱语——汝以有限之材,兴必不可成之役,驱无辜之民,置之必死之地!

  看似是在喷王安石,但傻子都知道在阴阳怪气谁。

  这为后来的乌台诗案埋下了祸根。

  而另一个逆行者张问的下场,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元丰二年,中书侍郎臣安礼,曾以臣问可堪六部,举于先帝,先帝以为,臣问不可用为国家重臣……乃迁知潞州、汝州等,元丰八年改知河阳府……”

  赵煦听着,差不多已经在心中勾勒出了此公的画像了。

  一个有能力,但脾气很犟,特别喜欢逆行的老臣!

  同时,他应该和吕家关系非常密切。

  同时,与种家存在着紧密的联系。

  搞不好,还与韩琦也有着关系。

  毕竟,吕公著的哥哥吕公弼的原配,就是韩琦的女儿。

  于是,赵煦问道:“王卿可见过这位大臣?”

  王子韶答道:“奏知陛下,臣还未曾拜谒过……”

  “只是听说,臣问廉洁,归京后就一直住在朝集院中……”

  “左相吕公,多次请其搬到吕府,其一直婉拒……”

  赵煦听着,点点头,然后开始在心中寻思起来。

  他现在差不多能猜到吕公著的心思了——可能是想让这个老人,在其人生暮年,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至少,在史书上留下一点痕迹。

  而吕公著的面子,赵煦当然要给。

  只是……

  “朕该怎么利用这个事情,来推动朕的议程呢?”赵煦想着。

  现代的留学生活,完全的改变了他。

  让他沾染了太多现代人的特性。

  其中之一就是——不赚就等于亏!

  得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必须将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和条件都利用起来。

  因为,他真的真的需要这些东西,来完成原始积累,来推动国家向着他想要的方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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