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卷着煤渣刮过这座矿山,像钝刀片在皮肤上反复摩擦。

  月光……

  渐渐幽冷!

  矿灯在黑暗里晃出几道惨白的光柱,照得塌方后裸露的岩层,衬出几分阴森可怖。

  远方的运煤车轰鸣声震得整座山都晃动,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一般!

  ……

  看着这一座山,沈龙有些恍惚,紧接着攥着剧本的手指节发青。

  剧本……

  事实上!

  没有剧本!

  只有几段非常简单的对话……

  他默默地看着远方,周阳正指挥着一群人,正在矿洞边上工作着。

  他!

  从头到尾就像是一个旁观者!

  而且是无足轻重的那种人!

  互联网上的骂声,沈龙是知道的。

  来矿山的路上,他接到了一个又一个熟人的电话,甚至还有来自老家的电话。

  一个个电话,每一句话,却都仿佛一根针一样,刺进了他的心中,亲戚们,是投资过他的,父母更是张罗了几十万。

  然后,这部《矿井》注定是亏本了,为了不让亲戚们再骂下去,他将此前赚到的所有钱,都让人贴给了亲戚……

  曾经的他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是怀才不遇,一度以为前几部电影的成功,自己应该是有功劳的。

  但,当电影真正上映,听到了一连串的骂声,以及放映厅里的一幕幕以后,他瞬间就清醒了!

  “我们其实都是普通人!”

  “很普通很普通的那种人!”

  “如果没有遇到周总的话,我们其实什么都不是……”

  “……”

  沈虎的一通电话,将他彻底地打醒了,也将他的梦给打醒了!

  如果自己没有遇到周总,自己顶多就是干婚庆摄影的!

  是周总的一次次鼓励,一次次纠正,才让自己一步步走得这么高!

  潮水退去以后,自己就是在裸泳。

  ……

  “沈导,你站在那边干什么!”

  “别沉浸在那些有的没的了,赶紧过来干活!”

  “……”

  就在沈龙沉浸在情绪里,灰心丧气的时候,听到了远处夹杂在风中的喊声。

  道具师刘放、摄影师许云逸对着他拼命地招了招手,他微微一震,紧接着连忙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山脚下棚户区的铁皮屋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本来是打算独自拍摄的……

  但……

  很快整个矿山就挤满了人!

  李大春带着几个看热闹的煤老板们先过来的,但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一大帮人跑了过来,拉走拉不走!

  作为安保的张顺指挥着人,将这些过来看热闹的人全部都隔离开来,并禁止任何人拍照!

  所有人的视线中心,就在矿洞边上,那个正在站着的周阳……

  …………………………

  “周总,头发真的要剃掉吗?”

  “剃掉!”

  “还有这些煤渣,你确定要……”

  “赶紧,时间有限,拍完还要拿去送审……”

  “……”

  矿井上的风越来越大了。

  一盏盏灯光,看起来格外的压抑!

  道具师刘放看着化妆师剃掉了周阳那一头长发,并且,小心翼翼地在周阳脸上化妆!

  也看向了周阳穿上了一件厚衣服,正准备戴上安全帽的周阳,突然通过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

  沉默良久以后……

  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

  “将这些煤渣,全部都倒我身上!”

  “什么!”

  “倒我身上!”

  “……”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那个矿井边上的身影,却无人敢这么做……

  煤渣砸到人身上,一下子就会将周总的形象全部毁掉,不但如此,甚至搞不好会受伤……

  看到所有人都不动的时候……

  周阳皱了皱眉,紧接着,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下,他解开了衣服抓起混着煤渣的泥浆往领口里灌,并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一头狠狠地扎进煤堆里……

  脚部、头部、身体、全部一下子被煤渣所淹没,在他爬出来的时候,鼻子、嘴巴、耳畔、除了一双眼睛以外,他整个人漆黑一片!

  扛着摄影机的许云逸看到这一幕,手微微地抖了抖,一阵风吹来,一股无法形容的情绪涌上心头!

  紧接着……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他们看到周阳猛地冲进了矿洞的早已准备好的塌方区,但,纵然一切都已经做好保障了,碎石砸在他弓起的背上,声音像隔了层浸血的麻袋,他一下子就摔在了地上,紧接着似乎拼命地站了起来,冲进了里面!

  看到这一幕,许云逸心惊!

  但,想到拍摄前的嘱托,当周阳没有喊“咔”的时候,他们就不能停止拍摄的那一刻,他如梦初醒,疯狂地调整着机位!

  “开始!”

  “开拍!”

  “快,快!”

  “准备好机位!”

  “安全部门,准备,准备塌方,快!”

  “摄影部门准备!”

  “保安部门准备!”

  “……”

  矿洞里的探照灯忽明忽暗,将周阳的影子拉长成扭曲的鬼魅。

  许云逸扛着摄像机的手发抖得更加厉害了!

  后面追过来的沈龙脸色惨白,看着远处那漆黑的、黝暗的矿洞……

  紧接着!

  “轰!”

  他听到了前方一阵塌方的声音!

  他看到了监视器里旁边的周阳身体卡进岩缝的瞬间,塌方的碎石轰然砸落,昏暗的环境中,挣扎的声音若隐若现!

  而当塌方渐渐稳定下来以后,他看到了周阳的一只手,似乎呈现诡异角度扭曲着,鲜血渗进煤渣。

  周阳倒在地上,嘴角吐出了一丝血沫,痛苦的面容有些扭曲,紧接着身体不断地发抖……

  紧接着,渐渐地蜷缩着身体,似乎正在失去意识……

  鲜血从周阳的额头上流出来,混着那漆黑的煤渣,如此的触目惊心!

  这一刻!

  他听到了摄影师许云逸尖叫声!

  安全部门的工作人员听到尖叫声后匆匆忙忙第一时间跳下了矿坑,准备进行营救。

  但随后却看到本来应该“昏迷”过去的周阳摇摇头,露出了笑容,晃了晃手,示意刚才都是演的!

  “继续拍!”

  他的声音中气十足!

  并未受伤!

  方才的一切,都是演的,将他们这些人都骗过了!

  风声,越来越大了!

  冷汗湿透了沈龙的后背,沈龙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直到此刻,他仍旧感受到了一阵阵惊恐不安的后怕感,涌上心头!

  灯光忽明忽暗!

  紧接着,他看到周阳用牙齿撕开破碎的衣服包扎伤口,狰狞的脸颊上,时不时呈现出一阵阵令人揪心的抽动!

  伴随着这种抽动,血沫混着煤灰从他嘴角溢出!

  紧接着,他拼命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一股窒息感……

  仿佛通过周阳的身影,在整个矿洞边上弥漫开来……

  这一刻,沈龙一度都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沈龙呆住了!

  他见过很多的演员!

  但,从未像周阳一样,没有排练、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甚至连疼痛都像是精心设计的表演道具,就这么,硬生生地出现在镜头里,刺进了自己的灵魂,让自己引起感官上面的共鸣!

  他看到了狭窄的,只用两根立木支撑起的矿洞中,一遍遍昏迷,一遍清醒,拼命挣扎着的身影,最终一动不动了。

  安全员们瞪大了眼睛!

  片场一片死寂!

  只有远处的风声呼啸,越来越大,以及,更远处的大车轰鸣声!

  看到这一幕!

  许云逸的钢笔掉在地上,墨汁溅脏了分镜稿……

  紧接着!

  看着周阳迟迟没有音讯以后,他脸色大变!

  就在准备指挥安全员冲过去的时候,却见周阳动了动身体!

  “过!”

  随着这一阵声音过后。

  他看到周阳吐掉嘴里的血水,仿佛刚才的窒息挣扎只是一场幻觉……

  “继续拍,下一条!”

  “下一条的基调,从现在开始,是血淋淋的生存博弈!”

  “我继续维持着这个动作,就不出来了!”

  “刘老师,你准备的那几个道具垫上,除此以外,帮我几个地方补一补血浆……”

  “除此以外!”

  “镜头多加三个,第一个以主镜头拍摄……另外几个作为辅镜头,以“纪录片”的方式展现……”

  “……”

  “还有,等会我还会演一场戏,安全组你们随时准备着!”

  “……”

  “升井时逆光拍摄,让干净阳光与我漆黑轮廓形成一种逆差,等会,一定要就要那种感觉呈现出来!“

  “……”

  “等会二次塌方,被埋时不要用替身,给我留三分钟真实窒息时间!三分钟如果我没反应,你们就救我!”

  “除此以外……”

  “这里,这里!”

  “我希望埋一组尸体!”

  “对,埋一组尸体道具,不用全身,只需要埋一组手,或腿就行……”

  “还有!”

  “等会,我这双腿会卡在这里!然后,这双腿将会一点都动不了,等会镜头一定要给我特写!”

  “……”

  风中!

  所有人紧紧地盯着周阳的身影躺在地上,有条不紊地组织着接下来的一切安排。

  月光照在周阳脸上,周阳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东西!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神充满着严肃!

  紧接着微微地挥了挥手。

  “好了!”

  “抓紧时间!拍摄!”

  “全体部门准备!”

  “第二幕,开始!”

  “……”

  沈龙默默地扛着摄影机,走进了一处矿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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