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纸鸢再次寻到玉衡的时候已经是未时末。

  她去了一趟二井沟巷子的那颗大榕树下的铺子却扑了个空,而后跟着玉衡留下的印记一直寻到了西市的一处瓷器铺子前。

  玉衡跟着纸鸢去了画屏湖,临走前还探头向铺子里看了看。

  李辰安当然不知道他的身后一直跟了个小尾巴,此刻他正在和这铺子的掌柜解释着这张纸上画着的这玩意儿。

  难度并不大,只是器形略显怪异。

  双方很快谈妥,顺便他还买了几口缸子,订做了一批小巧玲珑的罐子。

  付了定金,约定好了交易的时间和地点,李辰安离开了这瓷器铺子继续在西市寻找着他所需要的东西。

  西市是广陵城里一个极为繁华的集市,油盐柴米酱醋茶都能在这里买到。

  当然那些铁器瓷器木器等等这里也有。

  李辰安走走看看,偶尔去某个铺子前取一小物件颇有兴趣的瞧瞧,然后又缓缓而行,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也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他忽然觉得这种感觉挺不错,这是前世所未曾有过的体会,心想这才是接地气的人间烟火。

  上辈子发迹之后过的是在云端的生活,那是许多人所羡慕的,但他们都不知道那生活背后的酸甜苦辣。

  为了生意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恨不得立马弄死对手,和官场往来阿谀奉承卑躬屈膝低贱的像孙子一样。

  脑子里的那根筋时刻都是绷着的,生怕某个地方出了岔子令自己从那云端跌落下来。

  失眠、焦躁、甚至抑郁都是别人看不见的折磨,他们所看见的都是那表面的风光。

  现在这样挺好。

  那个小院子虽然简陋,但睡得安然。

  而今也没有了焦躁的情绪,一切都可以慢悠悠的来,嗯,小酒馆开起来之后也不用求生意多好,能够小有盈利也就够了。

  钱财这个玩意儿,现在的李辰安才真正明白它真的就是个身外之物。

  不可缺,但也没必要太过用心去追求。

  够一家子人正常的开销也就行了,当然若是一年到头还能有几个盈余那自然最好。

  这对于他而言并不难。

  李辰安如此想着,路过了一处木器铺子,在这里又买了两张床,在隔壁的杂货铺子添置了几床褥子棉被。

  这些东西给了钱铺子负责送货,服务挺好。

  当他从铺子里出来,继续向前而行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哥、哥!”

  转头看去,正是妹妹李巧兮。

  李巧兮年十四,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生得颇为小巧,只是眉眼尚未长开,头发略显枯黄,脸上的稚气显得有些重。

  但她的心思儿却很细致,以往还在那个家里的时候,妹妹从未曾嫌弃过这哥哥的愚钝,反而还一直在鼓励着他。

  “真的是你,我去了那铺子,你不在。”

  李辰安看了看李巧兮手里拧着的一个小袋子,笑道:“来这西市逛逛,有事?”

  “娘病了,前些日子请了郎中抓了一副药,喝了三剂尚不见好转……我、我本想再去请回春堂的张大夫……”

  李巧兮抿了抿嘴,脸颊露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她垂下了头,咬了咬牙,腮帮子一鼓一鼓,恨恨的说道:“那女人不给银子!”

  那女人当然就是那位小妾了。

  若是说起来,李辰安兄妹俩应该叫她一声二娘,但显然兄妹二人对那二娘都没什么好感。

  而今母亲生病需要诊金汤药钱她居然不给……这令李辰安皱起了眉头。

  “走,咱们去请回春堂的张大夫。”

  李巧兮没走。

  因为回春堂的诊金很贵。

  她兜里没银子。

  而她这哥哥兜里,显然比她的脸还要干净。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手里的那小袋子提了起来,“我用那方子抓了一副药,回去再煎给娘服下再看看。”

  李巧兮去二井沟巷子找李辰安压根就没想过这哥哥有银子请大夫,十日前给他的那四两银子在李巧兮看来他恐怕早已花光。

  她仅仅是希望哥哥能够回去看看娘。

  但李辰安此时对她说的一句话却令她愕然抬起了头来——

  “去回春堂,哥有银子。”

  看着李巧兮难以置信的眼睛,李辰安从怀中取出了剩余的三张十两的银票,另外还有五两左右的碎银。

  李巧兮张大了嘴巴,忽然紧张的左右看了看,扯了扯李辰安的衣裳,低声问道:“哥,你又去赌钱了?”

  这前身做了三年生意欠了一屁股的债,正是因为去了赌坊。

  起初倒不是他自己去的,而是被二井沟巷子里的一个名为孙二的小混混带去的。

  第一次小赢了一两银子。

  第二次大赢了五两银子。

  而后一发不可收拾,接下来输了个底朝天。

  若不是那铺子的地契在他母亲的手上,李辰安会悲剧的发现穿越而来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所以此刻李辰安陡然拿出这么多的银子着实吓了李巧兮一跳。

  “哥,你向母亲发过誓的……你……你……”

  她脸色很是焦急,跺了跺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怎么这么不争气!这是要气死娘啊!”

  李辰安心里忽然升起了一股暖意。

  他非但没有因为妹妹不问青红皂白的责怪而生气,反而还露出了一抹微笑。

  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关心过自己了?

  他揉了揉李巧兮的脑袋,“哥没去赌。”

  “那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哥正经赚来的,走吧,咱们去回春堂,莫要耽误了给娘治病。”

  李巧兮狐疑的看着李辰安,未曾在他的脸上看出异样,但她心里却有了些许异样。

  以前的哥哥生性是懦弱的,是胆怯的,更是不善言语的。

  那懦弱甚至刻在了他的脸上,平日里都是畏畏缩缩,走路都是勾着头,似乎生怕有人认出了他来,似乎更怕有人知道他就是李府那文不成武不就的无用长子。

  可现在……

  现在他的脸上面带微笑一片淡然,那淡然间流露出来的是令她李巧兮心安的神采。

  于是她将那些疑惑暂时放下,觉得先给母亲治病更为重要。

  兄妹二人离开了西市向位于长乐巷子的回春堂而去。

  ……

  ……

  画屏东,烟雨亭。

  当玉衡将她所见向宁楚楚和钟离若水详细的讲述了之后,二女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我原本以为他的这首词是他花费了许多时日才作出来的,毕竟作词这种事并不容易。”

  钟离若水坐直了身子,悠悠一叹,又道:“这么好的词,他居然提笔就落成……这样看来,他手里的那一叠纸,那可是十来首词啊!”

  “姑且不论其余几首如何,单就这下笔如有神一挥而就的气势,就不是那些自诩为才子的人可比拟!这是怎样的博学,这是怎样的造诣!”

  “不行,这人我得去看看!”

  钟离若水站了起来,“现在就去!”

  宁楚楚当然也震惊于那少年的才华,只是她比钟离若水更理智一些。

  她一把摁住了钟离若水的肩膀,“别这么猴急猴急的,我不是都让开阳去查了么?”

  “这处的初试就快结束,你可得去画舫主持接下来的诗词比试,至于他……等开阳调查完他的身世再说。”

  “毕竟这么一个有大才的人却隐于市井多少有些说不通,我怀疑他从别处而来,万一他的品性有问题……从这首词看来他被情伤得极深,万一他在别处已有了家室,那就算他才高八斗也不是你的良配。”

  宁楚楚的这番话令钟离若水冷静了下来。

  广陵城虽大,却如此突兀的出现了一个可惊艳世间的大才子,这确实没啥道理。

  文这个东西某些方面和武有共通之处,文要勤学,武要苦练,都是水磨功夫,哪怕是最有天赋的天才,也是需要积累,而后再薄发。

  当然,真正阻拦了她的是宁楚楚最后的那句话。

  钟离家的三小姐当然不可能去给某个人当小,哪怕他官居一品也不行!

  纸鸢不是说他要在二井沟巷子开一个小酒馆么?

  那有的是时间将他祖宗十八代都给查个清清楚楚,到时候再下手才更为稳妥。

  于是钟离若水又坐了下来,忽然露出了一抹灿烂的笑意:

  “你说……若是他家世清白尚无婚配……我是不是也应该主动出击?”

  宁楚楚漂亮的眉儿一扬,抬起了杠:“可他是我先遇见的!”

  “哼,你堂堂一公主殿下,未来的夫婿定是出自某个国公府,这山野小民你也能看得上?”

  “这可说不准,毕竟我也希望未来的夫婿如那商丞相!”

  钟离若水瞪了宁楚楚一眼,并没将她这话放在心上,因为宁楚楚是公主,她的未来更难自己掌控。

  就在这时,有一丫鬟匆匆走了进来。

  她对二人道了个万福,对钟离若水说道:“小姐,对联这一关,周夫子他们挑选出了百名年岁在十六至二十间的少年。”

  “其中登三楼者有二十六人,您邀请的那位沈巧蝶沈姑娘也来了,正在三楼后舱等候。”

  钟离若水点了点头,向宁楚楚说道:“走吧,咱们去会会那些才子们。”

  二人站了起来,钟离若水又有些遗憾的说道:“可惜他没来,所以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就当是这三月三的一场文会吧,至于择婿……程国公若是到了,你可得帮我拦着点!”

  走出了这烟雨亭,已是夕阳西下时候。

  望着被夕阳染红的画屏湖,钟离若水心想,若是他在,见此情此景而作一首关于夕阳的词,能不能和名垂青史的商不器相媲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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