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梅儿从昏睡中醒来时,甫一睁开眼,就觉着眼前一晃,有人坐到她旁边,亲热地说话,“梅儿姐姐,你醒了,口渴不?”

  视线从模糊中聚焦,就见到眼前这问她话的人的脸,在昏黄的油灯的灯光中渐渐明晰起来……是姚阿大,什么时候她开始这么热心起来,肯笑着跟自己说话了?

  赵梅儿只觉好生疑惑,不过她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因为她真得觉得很口渴,而姚阿大这句话是真得问到她心里了。从昨儿夜里开始发热到这会儿退热,整整一天,她身子里的水都几乎给烧干了,现在是极度的缺水。

  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听姚阿大说了声,“梅儿姐,你等一等。”

  随后见她起身往屋子角落里去,赵梅儿用一只手肘支费力地撑起半边身子,好奇地看过去,只见屋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个炭炉子,炉子上头座着一个黄铜水壶,壶里咕嘟咕嘟发出水开了的响声,从壶嘴不断窜出热气儿。

  屋子里因为有了这炉子,还有那黄铜水壶蒸腾出的热气儿,便觉得这屋子里暖和起来。

  咦?是什么时候这屋子里凭空多出这个来的呢?这可是个好东西,有了这炉子在屋子里,又能取暖又有热水喝。特别是晚间口渴的时候,不用只喝那罐子里装的凉水了。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姚阿大已经端了一碗掺合了黄铜壶里的开水和粗磁黑釉罐里的凉水的温温的一碗水过来,慢慢走到她身边儿,笑着说:“来,梅儿姐,喝水。”

  赵梅儿忙坐了起来,从姚阿大手里头接过水来,几大口就饮尽了。这些水喝一下去,还觉得意犹未尽,便想下床去,自己去再倒一碗水喝。谁知道她刚一动作,姚阿大就按住了她,贴心地问:“梅儿姐姐,可是还想喝水?”

  “嗯,还有些口渴。”赵梅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你这病还没好利索,且坐着,让我来。对了,你赶紧披上衣裳吧,虽说这屋子里有了炉子,可还是不要大意,省得病又反复了。”姚阿大把碗从赵梅儿手里拖过来,转身又去给她倒水。

  赵梅儿便依言去拿放在枕头边的自己的深绿色绸缎面儿的袄子,刚拿起就见到旁边叠的整整齐齐的两件素白色的细棉布的中衣。于是一面披上袄子一面瞧着那两件中衣,眼里透出疑问来。

  这时候姚阿大端了水来,见到赵梅儿看着那两件中衣这种神情,便笑着替她释疑,“这两件里头的衣裳是鲁妈妈特意叫人送来的,说是你病这一天,躺着发热出了一身汗,里头的中衣想必都已经给汗湿透了。这是给你换的衣裳。还有啊,这屋子的炉子也是托你的福,鲁妈妈让人给送来的。”

  赵梅儿闻言自然十分吃惊,这病倒后起来,一天之中似乎周围的人都对自己好起来了。不但是姚阿大对自己露出了笑脸,还给自己端茶送水的,连一向木着脸,没有笑容的高高在上的鲁妈妈也这么关心自己,让人给自己送了里头换的衣裳来?而且这冰冷的下人房里还升起了炉子?

  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她是个思虑极细的人,对别人无来由对自己的好总是无法坦然接受,难免心下忐忑。

  接过姚阿大端来的又一碗水喝着的时候,姚阿大又去给她拿了一包糕点来让她吃,并说这也是鲁妈妈叫人送来的,因为赵梅儿病了一天没进食,所以让自己等她醒了给她拿来垫一垫肚子。

  看着那纸包里头的糕点,赵梅儿简直不敢伸手,尽管她病了一日水米未尽,醒来的时候已经很饿,就算这会儿喝了一碗多水下去,可那饥饿之感还是存在。

  见赵梅儿看着自己手里的糕点犹豫的样子,姚阿大不禁笑出了声,说:“梅儿姐姐,你放心吃,这糕点不咬人。”

  说完,自顾自地拿起一个硬往赵梅儿嘴里塞。

  赵梅儿忙抬手接了,赧然道:“我自己来。”

  是嘛,别人喂着吃多不好意思,跟个孩子似的。于是她便拿了那糕点小口的吃起来,就着手里头的那没喝完的半碗水。

  姚阿大却在赵梅儿小口吃着糕点的时候,开始和她闲聊起来,只听她带着笑低声问:“梅儿姐姐,我想问你,你和大小姐是甚么时候认识的?”

  正吃着糕点的赵梅儿闻言倏然一惊,有些不明所以的抬眸看向姚阿大,停止了吃东西,反问道:“大小姐?”

  她能肯定自己没有听错,可是那对她来说,远在虚无高处,如同在九天之上尊贵的人儿自己又从哪里去认识。像自己这样的人跟在尘埃里的微尘没有两样,所以姚阿大这么说是让她疑惑加心惊了。心下随即急转,该不会是这些突然对自己好起来的人有甚么误会,才让她现在的日子好过了?

  见赵梅儿露出自己想象中一样的表情,姚阿大继续说:“你还不晓得吧,今儿你病倒在床,大小姐带着她房里的许多丫鬟来到下人房里,亲自给你送了治风寒发热的药来,且这药还是洋商手里的稀罕物儿。不然,你哪里能好得这么快?说起来你运气真是好,大小姐定是在你进府后不知道在那里瞧见了你,然后上了心,在你病后来探望你还给你送了好药来。”

  姚阿大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赵梅儿也开始回忆起来了自己在病中恍惚听到的一些人说话的内容,其中有什么“姑娘,药丸子”之类的,当然也顺道回忆起了一个冰凉的手覆在自己的额头,还有嘴里泛开的苦涩的药味儿,以及那人喂自己药时,指尖带过来的那奇异的在她嗅觉里打下烙印的香味,她声音清越好听,她说自己跟只猫一样……

  想起了这些,再跟姚阿大说的话一比对,她便再无疑惑地肯定了自己原来是被这府里最高处令众多奴仆仰望的大小姐所救了的事实。

  说大小姐救了自己并不过分。像她染了风寒病倒在床,要没有好药医治,这病要是重了得赔上小命儿。就算能好,必定也是得耽搁学这府里头的规矩,去大小姐那里的好差事也该是刘招弟或者姚阿大得了,或者自己真就有可能去做个粗使的奴婢,得最少的工钱,干最不轻省的活儿。

  “大小姐真是好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谢她。”赵梅儿想清楚了这件事后,面儿上泛起了红有些激动地说。

  姚阿大接口道:“怎么谢?咱们的身契都在这府里的主子手头,自己都不属于自己个儿。也只有尽心尽力地服侍主子这一条路,才对得起主子的恩情。哎,说起来,梅儿姐姐,你的命真好,一进府就被大小姐瞧上了,等鲁妈妈教会咱们规矩,定然是要被分到大小姐那屋子里去的。大小姐又高看你一眼,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升为一等丫鬟了,到时候呀,比鲁妈妈的等级还高。像我这样的再过些日子还不知道被分到哪里,伺候什么样的人呢。梅儿姐姐,以后你在这府里头可要多多关照我……”

  她满面堆笑望着赵梅儿眼里都是希冀,倒让赵梅儿觉得有压力。刚来的时候,眼前这个殷勤说话的人可是对自己不理不睬的,而且还配合着刘招弟,让自己染了风寒病倒。如今她却表现得好像以前根本没那回事一般。哎,都是些玲珑心肝儿的人啊。

  赵梅儿在她爹赵二郎死后,短短几月间迅速地了解了更多的人情世故,也能揣摩些人心了。不过,后来她想,好歹这姚阿大在自己退热后,殷勤地照顾自己,也算不上个十分坏的人,既然人家笑脸相迎,那自己便也翻过这一篇去罢。

  于是她便点头说了声“好”,继续吃自己的糕点,听姚阿大说话。

  姚阿大则是继续闲聊和赵梅儿攀交情。虽然她是听鲁妈妈的吩咐,让她在赵梅儿醒后照顾她的,但是自从知道大小姐来送了洋商的药给赵梅儿吃以后,她就立刻想到了要赶紧“弃暗投明”,站到赵梅儿这边。以前她迫于刘招弟在秦府里有关系听她的,两人一起对付赵梅儿,其实在心里她是很不喜欢刘招弟这种人的。这会儿既然赵梅儿比刘招弟的后台硬,那舍了她和赵梅儿交好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就在她在赵梅儿跟前絮絮叨叨说着讨好的话的时候,躺在屋里靠门边被窝里的刘招弟却气得发抖,两只手在被窝里握得紧紧的,指甲把掌心掐得生疼。今儿个大小姐来送了药给赵梅儿后,鲁妈妈先是训了一顿杨婆子,后来又把她跟姚阿大叫过去问了赵梅儿是怎么染上风寒病倒的。一开始,她们两个支支吾吾不肯说,最后经不住鲁妈妈的质问,姚阿大便把前几日她欺负赵梅儿的事都说了。鲁妈妈听了后勃然大怒,狠狠地骂了刘招弟一顿,并说要不是看在她姑姑在夫人房里伺候那么多年的份儿上,定要让她去厨房做粗使丫鬟。最后还罚她不许吃晚饭,并且让她睡到靠门的铺位上去。后来还把赵梅儿挪到原先的铺位上去,且又给她换了新棉被和枕头。

  晚上没吃饭回到屋子里后,刘招弟忍不住和姚阿大吵了几句,恰巧又被来送糕点的钱婆子碰见,结果让钱婆子又骂了一顿。最后她只能空着肚子满腹怒气的上床睡下。偏偏她因为腹中饥饿,心中有气,辗转睡不着时,赵梅儿退了烧醒了,姚阿大跑去献殷勤。听了她们之间说得那些话,她简直有爬起来想将两人掐死的冲动,心里头把赵梅儿和姚阿大诅咒了上百遍不止。

  在她看来,这两个人,一个是装老实的狐媚子,不知道怎么迷惑了大小姐,抢了本该是自己的好差事,而另一个是墙头草,唯利是图,见风使舵,那脸变得比谁都快,惯会逢高踩低。她银牙紧咬,心里暗暗发誓,“你们等着,我刘招弟绝不会认输,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会儿你们给我苦头吃,等着瞧,我总有一天要踩在你们头上,让你们磕头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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