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沱水岸边雨声怒 3

  宁不顾清理着尸首,忽然忍不住跪在旁边崩溃大哭。

  父亲、母亲、叔父以及其他的长辈,从小就教他修德的重要性,告诉他宗门曾经残酷,但那些东西都禁止了。

  怎么还有人打着宗门的旗号做恶事?

  只是从蔡师姐和周师兄从始至终淡漠的表情来看,恐怕他俩知道的更多。

  怪不得他们都喜欢舒缓治愈的曲子。

  这还是靠近有千年传承祝融山庄所在的祝融城,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地方, 祝融城尚且如此,那其他地方呢?

  他不敢想,只觉得自己还追求闲云野鹤,真是罪不可恕。

  蔡萤和周原静静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宁不顾止住哭声,道:“我会跟父亲说取消客水堂,烦请周师兄设净化阵法,将来能为乞丐遮风挡雨,我的心也稍稍安宁一些。”

  “掌门不许你掺和宗门事, 记得找祝融山庄要证据。”周原叮嘱道。

  蔡萤想了想,道:“不要跟人说周原来过。”

  “嗯,我都记下了。”宁不顾哽咽道。

  院子里的尸首很快就剩最后一个。

  见宁不顾试图要撕掉黑衣人脸上改变容颜的符篆——因为黑衣人死去,头发上露出符篆一角,蔡萤低声阻拦的道:“别。”

  宁不顾手指已经捏住符篆一角,忽然之间心头却有些莫名的犹豫,并没有立刻揭开。

  他是修士,也曾杀过人,自幼读圣贤书修浩然之气,一切凛冽寒气他都不害怕,也不会把他吓倒。

  可师姐说‘别’。

  黑衣人就躺在面前,因为符篆的作用,他的长相看起来平平无奇,扔在人群里,立刻会找不到。

  看与不看,都是那样一张脸。

  就像某些真相一样,无论清楚还是不清楚, 它都会存在那里,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宁不顾咬了咬牙,最终揭开那张薄如蝉翼、却又重达千斤的符篆。

  只是一眼,他的心就是一跳,脸上的肌肉因紧张而抽搐。

  蔡萤瞥了一眼,脸色煞白,整个人僵在那里。

  她和宁不顾认识黑袍人。

  费兴。

  当初她和宁不顾去茶境历练,就是费兴带的队,他在落霄真人办公地点卫丘府做事,执行一些琐碎的命令。

  落霄真人极其爱重宁不顾,拨给宁不顾的人,都是心腹。

  所以……

  费兴是在给落霄真人炼血丹。

  宁不顾感觉到心口上罩上一张网,这张网一点一点的搅动着慢慢收缩,让他痛苦不已。

  “阿顾。”周原的声音稳稳响起,无视他怔愣的神情,语调平淡如水,“这是我最后一次带你,以后你我天各一方, 我们就……不要相见了……”

  “不相见……”宁不顾仍呆呆看着面前尸首, 喃喃道,“是啊,何正章杀了你母亲,我祖父杀了你祖父……我的确不该跟你见面。”

  “阿顾。”周原温润的手掌按在他肩上,微微用力,“你现在跟小萤回去,就当没见过费兴,只是处决几个天衍宗败类。

  你跟小萤出去玩两天,把这件事忘记了,以后回到宗门,只需把证据交给六长老,其他的你都不要说。”

  “忘记……”宁不顾转过头来,凝视着周原的眼睛,“周师兄,我写字都是你握着手教的,我如何忘记他们,又如何忘记你呢。”

  周原凄然一笑。

  蔡萤神情非常恍惚。

  这两年,落霄真人和宁不顾之间的隔阂逐渐消失,现如今有费兴在中间,宁不顾当如何面对他敬慕的父亲。

  如果宁不顾忽视这些东西,继续当逍遥自在的天衍宗少主,她会瞧不起他的。

  同理,若是她忘记这些,继续当人人羡慕的掌门真传,她会唾弃自己的。

  不顾别人的惨状,只顾着自己享乐,这样的人,是不配活在世上的。

  周原转向蔡萤,温和道:“你带少主离开,剩下的事交给我吧。”

  蔡萤转过头,有些恐惧地看着眼前暗红色房门。

  刚刚,黑衣人进去的就是这个房间。

  里面究竟是个怎样的骇然画面,她想想都觉得骨头发颤。

  若说之前周原要覆灭天衍宗,她懒得掺和,现在她想覆灭天衍宗。

  她是不喜欢惹事,但她也不是只知一味保命的缩头乌龟。

  死有何惧!

  “不,我要进去亲眼看看。”蔡萤断然拒绝。

  她怕。

  因为她是乌剑盖章的命好,所以落霄真人待她好,她怕自己沉浸于掌门真传带来的巨大好处,忘记冤死的普通人,忘记了落霄真人惨无人道的恶行。

  她要记住他们,并深深的印在骨头里,一刻也不敢忘。

  宁不顾握紧双拳:“我也要进去看。”

  他跪在地上,身子佝偻着,仿佛肩上有千钧重担,压着他直不起腰来。

  周原苦笑,随手用化尸粉把费兴的尸首给解决了。

  宁不顾伸手要拦,他想把费兴的尸首带到父亲面前,质问父亲。

  “阿顾,别怪我,我不敢明着跟你父亲为敌。”周原解释道。

  蔡萤眼中湿润,几乎是在祈求宁不顾:“阿顾,这事没那么简单。”

  若宁不顾拎着费兴的尸首见落霄真人,落霄真人计划被打破倒是其次,在儿子面前现出丑陋真容,以至于在儿子面前再也抬不起头。

  比起这些人的生命,落霄真人更在意在儿子心中的印象。

  他必不会放过她和周原,甚至会疯狂报复祝融山庄和逍遥宗。

  她相信祝融山庄关于客水堂为非作歹的证据,是绝对不会直接指向落霄真人本人的。

  死这么多人,落霄真人必然会发觉。

  这件事要捅出去,但又不能全部捅出去。

  他们必须给落霄真人一个台阶,也是给她、逍遥宗、周原以及祝融山庄一个台阶。

  与落霄真人为敌,他们没有任何胜算。

  周原叹口气,慢慢在前面走着,蔡萤和宁不顾默默在后面跟着,走到放门口,周原推开了门,蔡萤和宁不顾看了一眼。

  然后……

  他俩不约而同跑出院子,一人抱着门口一个石狮子疯狂吐着。

  那个房间里,墙壁上挂着一具具尸首,用的刑罚是‘卯’,就像屠宰场的挂着的猪肉一样,让人眼角通红,咬牙切齿。

  “哈哈哈哈……”宁不顾笑了出来,神色癫狂,“这就是我一直仰慕的父亲做出的事吗!”

  “他们告诉我,这些东西已经禁止了,可这些东西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怪不得那些小宗门反叛天衍宗,金乌早就该西沉,视人命如草芥的金乌没有资格高高在上。”

  宁不顾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

  蔡萤软塌塌地靠在石狮子上,沉默不语。

  这个世界有病。

  过了很久,周原阴冷着脸从院子里出来,两人默默跟在后面,转过两道弯,周原双腿一软,倒在旁边湿漉漉地草地上。

  弄干净那种场面,很耗费心力。

  “师兄。”蔡萤轻轻唤他。

  “我没事。”周原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小萤,给我吹一曲吧,我有些累。”

  蔡萤点点头,掏出笛子,坐在地上,边流泪边吹笛子,试图用舒缓的曲目安抚周原疲累的心。

  可她只吹出呜咽之声。

  周原躺在地上。

  宁不顾跪在地上,面朝着客水堂的方向泪流不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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