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所面对的，不是人力可以匹敌的怪物。古代术士制造的魔法生物——锻造者的本体，亦或是由锻造者的身体孕育出的新的智慧种族，以一种神圣而优雅的姿态飘浮于空中。这个生命体仿佛由若干个光团驱动，晶石负责光团之间的传导和联络。那些蠕动触手般的线路和半透明的凝结物，则构成了它的骨肉。光不但在它的体内流动，还从它身体各处散射出来。之前还有些阴暗潮湿的洞穴，此时也变得宽阔明亮起来。就仿佛专门为了它的诞生，特意用光营造了一处圣洁的殿堂。
只有见识过光柱的一击就摧毁了一名高阶术士的场景，才不会对这些看着温暖柔和的光有所遐想。从宛若倒置的水滴状身体的一处，光线再次凝聚，余下的众人顿时如临大敌。这一次，他们观察得更为仔细，清晰看到覆盖表面的液体像是被投入一块石头似得，出现一个水漏样子的凹陷；从凹陷的中央，手指粗细的光激射而出，毫不费力地就将沿途的空气加热到产生扭曲的涟漪的地步。全神戒备的水镜术士就地跃起，直射的光之矛在他原来落脚的地方炸飞了一整块岩石。
飘浮的水滴状生命体表面，更多的凹陷被制造出来。下一波，一道又一道光矛参差不齐地投了出来。往往一道还未消散，另一道已然射出。嗞嗞的破空声中，数十乃至上百条致命的光线，在洞穴中构成一张纵横交错的网。生命体的表面，也被密密麻麻的漩涡所覆盖。术士和领主们只能学那漏网之鱼，在光的投矛组成的网格间竭力奔逃。被光击破的地面，崩飞的碎石，令他们的逃亡之路越来越艰难。他们也不是没有反击，然而无论是水镜术士和他的女弟子的魔法，还是霍姆子爵投出的爆炸、产生酸雾的道具，甚至是努瓦雍伯爵情急投出的石块，都被生命体液化的表面所反弹。它就像古代神话中的战神，在毫发无伤的同时将无法阻挡的弓箭不断射向自不量力的敌人。
这是不可能战胜的对手。
水镜术士没有放弃希望的原因，是因为他始终在寻找锻造者的空间魔法的空隙。诺阿既然能在其中设置空间锚点，就意味着一定有漏洞存在的可能。只要找到这个漏洞，他就可以发动传送术，将所有人转移出这个绝望的空间。即使由于空间切割的扰动，传送的目的地难以稳定，却也比在这里死熬强上百倍。可惜迄今为止，他的搜寻一无所获。
“傻瓜……。”
屈辱地接受精神寄生体地位的女孩怪责地嘀咕道。诺阿的生命信息，因为刚才的一击而被削弱了不少，但还不足以让他彻底瘫痪。之所以继续赖在地上，或许是没想出该如何解释才能让其他人接受他依旧活着的借口。
“再不出手，就要准备替他们收尸了。”
果然，随着时间的延续，黎莉娜他们的反击已经几乎没有，防御和闪躲在逐渐变小的区域内也越来越捉襟见肘。反观神秘的飘浮体，则好整以暇地用致命的光纤编织着越来越密集的猎网。
“早知道这样，就不该把他们卷入进来。”
女孩娇笑道：“你就是个爱招摇的暴发户，不，是更低劣的暴-露-狂。要让你不在别人面前显摆你的本事，比阻止至高神像喜鹊那样喜欢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还要困难。”
“……别说得那么难听。”暗龙神术士这话听着都觉得让人羞愧。不过这时候解释自己邀请领主和女术士只是想减少麻烦，未免有些欲盖弥彰了。
“不说就不说。按照协议，现在的场景应该换我出手了罢。”
诺阿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语气呆板地回答。
“目标检索确认，三阶三级，普恩斯巴利提斯，权天使。编号513089，早期型千夫长。属于第五类事件，移交主武器控制权。”
“(ˉ▽￣～)切~~，这次带的主武器就是缺少零件的光之枪。对方的光之枪可是连发问题都解决了的进化版本呢。”女孩不觉连声抱怨。
“主炮形态，实测威力仅为理论峰值的百分之三十一。散射频度，一波次十七连发，需冷却2至3秒。推定武器系统存在致命缺陷。”
“好了，好了，知道了。”女孩不耐烦地打断了术士的分析。压低了声音，她自言自语道。完全不顾双方共用一个精神域，任何思想即使不说出来也能共享。“就觉得作为天使，他的状态也有些怪异。是新构建的身体，还没过调试期吧。”
说话间，诺阿身体的周围开始起了变化。那些飞溅的鲜血，如同拥有了生命般活动了起来。它们开始只是一个接一个相互吸引，不断汇聚的同时，还伸出细小的触须，将周围的烂肉碎渣收拢到一起。很快，暗红色的液体便汇集成一条条细流，朝着一个方向流淌而去。在那里的中央，一大片胶泥状的物体在岩石表面隆起、蠕动，持续地壮大着自己所占据的空间。当这个蠕动的、无固态的物体扩展到一定的体积，诺阿剩下的部分残躯也渐渐融化，并被它所吸收。它们完全混杂到一起，颜色也越来越深，不多时就变得如夜一般的漆黑，就仿佛……仿佛被暗龙神术士所操控的黑雾。
然而那是凝聚有形的黑暗，拥有远超过光明的质感，涌动着，散发着无声的恶意。当积累到一定的数量，就向上方伸起一只又一只触手。它们追逐着，相互缠绕着，又不断分裂，就像是一大群愤怒的蜂群。经过的地方，就连光线也被瞬间吞噬。
一个娇小女性的身影，在黑色的涌动中浮现，又消失在增殖的触手之间。让人不禁联想到在飓风和波涛中挣扎求生的渔船，亦或是踏浪而行的女妖。
“咯咯咯。”
银铃般的娇笑，吸引了半空中飘浮体的注意。不断激发的光之射线猝然而止。布满它水滴状身体表面的上百个漩涡，也在同时平息了。仅存的一个光点，移动到它的前方，开始凝聚致命的能量。作为战争所锻造的机器，它本能地将注意力转移到最不可知、威胁最大的敌人身上。地面不断增殖的黑色胶体上，分离出一个漆黑的球体，并瞬间延展成一根前细后粗的圆柱。这根枪形的物体，就这么浮动在上空，尖细的顶部同样有一个光点闪烁、凝聚。
终于摆脱了攻击，术士和贵族们喘着粗气，在第一时间分别找了隐蔽物。不管新出现的是敌人还是盟友，反正它和锻造者孕育出的飘浮物一样怪异，恐怕也是一样的令人恐惧。埃阿伦迪尔和黎莉娜或许猜到这是暗龙神术士的某种魔法——术士的死亡诅咒，可是流传千年经久不衰的恐怖故事中必不可少的一个元素呢。但即使是他们，也不会将此与诺阿的本体联系到一起。
两个怪物在同一时刻激发了致命的武器。完全一样的光束，以同径但相对的方向射出。在空中可以预测的一个点，两道光束重合到一起，瞬间爆出刺眼的光辉。
空气因为巨大的能量而沸腾，发出嗞嗞的声响并伴随短促的爆炸，沉闷的音波在封闭的洞**回荡。所有人都不自觉地低下了头，用双手捂住耳朵。即使如此，那种恶心欲吐的感觉却依旧从心脏的部位蔓延开来。
“音波炮。”
水镜术士又领会到一个天使魔法的原理。所谓杀人于无形的振荡武器，不过是以一定的频率振动空气，从而将巨大的能量传导到目标的一种手段。虽然这样的亲身体验是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但此时被波及的他并不好受。他撑开了一个水盾，将自己和女弟子保护了起来。努瓦雍伯爵和霍姆子爵没有那么方便的工具可用，就不得不依靠身体素质硬撑了。
强力的对抗并没有持续多久。
离奇现身的黑色胶状怪物所使用的武器，很快就出现了异常。由黑暗孕育的光明，本来就是非常矛盾的情况。在全部出力的状态下，黑色的枪状物先是颤动扭曲，随即斑斑点点的光便渗透到外表，几秒间就将其侵蚀得支离破碎。能量的泄露，使得光之枪的威力大大下降。相应的，对方的力量便毫不费力地压了过来。浮动在胶状物上方的枪体瞬间被击破，黑暗和光明在剧烈的爆炸中同时湮没。
之后，洞穴中怪异地恢复了之前的阴暗。甚至声音，也渐渐平息下来。
精灵的敏锐直接，让水镜术士感知到身边突兀出现的气息。骤然转身，他双手握紧法杖，做出警惕的防御姿态。晶石的杖头，闪电和风刃魔法已蓄势待发。身后的光球，却让他的准备变得毫无意义。看清眼前的情景，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扭过头看了一眼身后。黎莉娜带着无辜的眼神，手里捧着一个白色球体的照明魔法。
“你……没事。”
虽然早有预料，暗龙神术士毫发无伤地出现在两人面前，甚至黑袍都完全无缺，还是令他们莫名震惊。
诺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指了指突然陷入呆滞的飘浮物。“堕天使，本该消亡却苟延残喘于物质界的残骸，一种可悲的存在模式。”
水镜术士很识趣的没有追问诺阿躲过刚才一击的原因。“也就是说，锻造者的智能来自这个天使，而不是它自身的进化？”
诺阿的脸上浮现出些许寂寥的神情，但只维持了一瞬的时间就恢复了淡漠。“依靠锻造者之类的魔法生物进化出一个新的智慧种族，早已被证明是一种不成熟的幻想。我也很期望它是个特例，可惜，事实证明这不过是我的痴念。”
“到底是什么情况？”黎莉娜有些茫然。“如果是天使，天使不该是慈悲和怜悯的生物嘛。没有至高神教高阶教士的意志，它怎么会主动把我们当成敌人呢？”
“天使本来就是操纵人心的智慧生物。所以，不是教士指挥天使，而是天使在选择性地听取教士的建议，做出有利于他们的决定。精灵的史书中，记载了数起天使主动攻击凡人的案例。如果有必要，杀死父神信徒对天使来说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任务。”水镜术士苦笑着做出解释。他这个徒弟毕竟是人类，头脑里总有些不成熟的理想化。
“天使，是至高神意志的延伸，而不是父神教的道具。”诺阿的说明更为直白。“然而很少人知道，天使在成为至高神的神使前，亦有其自身的价值观念和思维逻辑。这个堕天使，或许更接近于天使本来的样子。”
嘶嘶的骚杂音中，因为刚才的战斗而停止动作的漂浮体重新燃起了光明。
“神……神的意志……。存在……延续……。”
虽然还在坚持，但堕天使的状态显然有些糟糕。刚才勉强重构身体，借用了锻造者的组成元素，与天使本体还是有较大的差异。数百年的磨合，也仅够拼凑出最基本的功能模块。本该小心翼翼地进行校对，却被迫投入了战斗。粗制滥造的武器系统，经过多轮散射和两轮主炮射击后，早已陷入瘫痪。甚至维持生存的单元，也被削弱到无发自卫的地步。
事实上，诺阿的寄生者所要达成的，正是这样的两败俱伤。脱胎于锻造者的逻辑回路，竟然缺乏逢凶避险的本能。
“接下来，我们来看看，锻造者的描述中缺失的那块内容。”
诺阿再次释放出黑雾。飘渺的雾气如丝绸般飞舞，丝丝缕缕地缠绕上堕天使。它们包裹着它，缓缓地渗透到它的体内。堕天使的光闪烁着，随后稳定了下来。从它的头部（姑且把水滴的顶端认为是头部），一个光球浮现出来，就像锻造者用于交流的器具。
咦？——黎莉娜不禁惊呼。光球中，有些细小的影像在闪动。但距离隔的远，影像又细微，隐隐约约地看不清楚。诺阿缓缓地移动双手。光球的状态有了变化，它扇形投射出几道柔和的光束。对面的洞壁上，光影的反射重叠成一幅幅不断变幻的影像。无声的画面，上面的景和人物都在自主地运动着。
先是聚集的人群，人类、精灵、兽人，甚至还有身材巨大的亚种。他们呼喊着什么口号，从山上、从河边、从密林、从海岸，十几、几十人的队伍，一支支如溪流入河般集结到一起。一些身材魁梧的、举止尊贵的、头脑睿智的领袖被选举了出来，将乌合之众训练编制成数百乃至上千人的军队。在编练的同时，他们继续不停地向着大山行进，终于来到山脉前方最后一片平坦开阔的土地。那里，他们的敌人正严正以待地屹立在入山的唯一一条道路上。相对于入侵者繁多的种族，大山的守卫者几乎都是同一个模样——只有普通人类三分之二的矮小身高，宽而平坦的红润面孔，肌肉虬结的双臂和结实的身体。矮人，从火焰世界流放过来的异族，吃石头就能生活的怪物，贪婪地窃取着这个世界的黄金、白银以及其他贵重金属的穴居者，许许多多负面的情感透过无声的画面，穿越几百、几千年的时光，传达到几个旁观者的脑海中。在矮人军队的阵列中，出现了高达两、三层楼高的机械体，金属和硬木打造的庞大躯体，透过管道不断释放的白色、黑色烟雾，令多种族的入侵者们不寒而栗。
于是，有虔诚者站到队伍的前方，他们跪拜在地祈求神明的帮助。信徒们呢喃着唱诵着圣词，祈祷并承诺胜利的供奉。由风构成的元素巨人，由水和土构成的战争傀儡，更多的是闪烁着圣洁光芒的有翼人形，一个个在战场上闪现。多种族的军队士气大振，几乎要扯裂嘴角的怒吼，用武器猛力拍打盾牌的动作，血腥和杀戮以充斥他们的双眼。一个、两个……，仅仅是几个人振臂一呼，成百上千人便组成进攻的洪流，向着数量明显劣势的矮人队列冲了过去。
战斗，终于打响了。
猛烈的冲锋，海潮般的对撞，石头、硬木、金属所制作的武器砍斫在一起，鲜血、皮肉、肢体的碎片，像是最不值钱的贝币似得挥洒，丝毫不顾及它们的主人是父母期待的孩子，爱人祝福的伴侣，孩童仰慕的长辈。生命，在残酷而艳丽的战争中凋零。那些英雄、领袖、神明的选中的使徒，不忍看追随者们的大量伤亡，很快也投入了战斗。他们所使用的神兵利器、神赐异能，乃至……魔法，更有效也更残酷地进行杀戮。相对的，他们的对面，则像是大山的岩石，用闪闪发亮的盾牌、锐利的斧枪、厚重的铠甲、严密的阵型，始终阻挡着数量优势的敌人。巨大的投石机缓慢而稳定地喷吐着石块和燃烧的沥青团，毫无差别地击杀普通人和被赐福的人。
虽然听不到声音，所有人都不觉沉浸于这暴虐或热血的场景中，全凭从哪个角度看待这场战争了。
“术士……似乎也牵涉进这段历史中了呢？”精灵术士悠悠地问。
“最初的阶段，就并非是所有术士都支持魔造生物的研究。即使今天看来，谁对谁错都未必辩论得清。”诺阿叹息道：“而到了矮人对抗众智慧种族的时代，很多术士甚至早已遗失了他们的先辈曾经参与矮人族‘守护者’的制造的记录，反而被肤浅的种族对立所蛊惑呢。”
水镜术士迟疑了一下，似乎想用精灵从不遗忘历史来反驳诺阿的观点。不过，事实是他的确没在纳兹塔的精灵藏书馆中看到过任何与影像对应的记载。而今天的探险，也大大动摇了他对他的祖先会毫无私心地记录过往事件的信心。所以，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其他几个人，黎莉娜和努瓦雍伯爵都抱着旁观一段精彩故事的喜悦，甚至后者更感觉到与以往观看巡游到努瓦雍城的著名戏剧团表演不同的兴奋。只有伦纳德-冯-霍姆，激动之余，恨不得将战场上每一个战斗景象都刻到自己的脑子里。
光线映射的影像，此时突然有了变化。从高高在上的俯视角度，陡降数十厄尔的高度，转换为平视的方位。被赋予铎撒瑞尔（dousarel）之名的天使，亲自投入了战斗。他的目标当然不是那些满身煤灰和烈酒味道的矮人，而是术士们妄图超越神袛的失败造物——魔法机械。这世界上的凡人，包括人类、精灵、矮人、侏儒、兽人，都是健忘的。天使，则从来不会遗忘，特别是对抗、诋毁神的异端行径。天使燃烧火焰的净化之剑，将一个正在操作投石车、拥有众多迅速生长的藤条般修长肢体的魔法机械烧成了一片火海。随后，他与一个巨石傀儡形的魔法机械缠斗在一起，天界的剑和猛烈的光之枪攒射击破了它厚重的防御，瘫痪了它的行动。
就在天使意气风发之际，一个黑影扑上了他的身体。钢铁的外壳，钢铁的手脚，缆绳般不断伸长并勒紧的触手。火焰对它无异于挠痒，不能拉开距离使用光之枪的主炮发射模式，也无法突破它厚实的铠甲。而音波炮、瘟疫毒雾、精神控制，早就证明对这些异端造物毫无功效。被打入绝望深渊的天使，尖叫着坠落下来，还不断用光之枪向四周散射。一些光束，在战斗中的双方阵型中制造出一道道散布残肢的壕沟，另一些则击打在偷袭了他的魔法机械的身上，给它添加密密麻麻的孔形伤口。
当两者交缠着，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压扁了一整队矮人的投斧手，天使洁白无暇的身体被泥土和鲜血所玷污。异端造物用庞大的身躯、柱子般坚实沉重的肢体，狂暴地-蹂-躏着神的使者。甚至杀红了眼的矮人，也不断用矛、斧子、锤子戳刺砍砸。神圣的血液泉水般涌出，草、花、灌木从泥土和岩石缝隙中生长出来，仿佛迫不及待地要记录下这残忍的一幕。
终于，能量耗尽、身躯残破的天使停止了行动。多种族的联军也承受不住人力上的惨痛损失和精神上的挫败，整个军队崩溃了。矮人们没有欢呼，没有狂喜，因为他们中近半的同胞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当注意到最后一名敌人已经消失在视野，他们收拢死者的尸体，沉默地返回大山中的家园。濒死的天使，与他的召唤者一样，像是一块碎肉、一团垃圾似得蜷缩在地上。残留的超视觉感官，注意到击落了他的异端造物呆滞的站在他的身边，仿佛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的心（如果精神域控制模块算是心的话）一动，将就要熄灭的生命之火糅合了血液，凝结成一团胶状物，毅然地脱离了身体，缓缓地攀爬到异端造物的身上，并从战斗中造成的孔洞钻了进去。果然，它并没有反抗，或许没有察觉，或许是数百年的寂寞令它接受了这个新的变故。穿过熟悉又陌生的器官、管道(术士创造魔法机械的时候参考了天使的身体架构)，天使的残骸找到了新的寄居体控制行动和思考的单元，并将两者融合到了一起。此时的他不再是俯视凡界的天使，而是在至高神的天军中再无一席之地的堕天使；此时的魔法机械锻造者也不再是单纯的术士的造物，而是与天使的智慧合一后具有自我思维的个体。
接下来，是一段漫长的岁月。无论是接受了光之神拥抱的反叛者，还是继续信奉火之龙的顽固者，都无法接受这个新生事物的存在。于是，堕天使诱使锻造者离开了矮人地下的城市，踏上北去的不归之路。直到几百年后，一支矮人的殖民队伍在挖掘矿产的时候遇到了它，并傲慢地试图重新控制它，却在短短十数年间成了它复苏的牺牲品。此时，矮人的手艺已经无法与古代术士的技术以及天使的战斗经验所抗衡。吸纳了被摧毁的北方矮人王国的资源，天使开始利用锻造者的机能复制自己的身体。可惜，这在物质界几乎是件不可能达成的任务。后面才有了锻造者与努瓦雍家族的祖先接触，利用其拓展采集面的工作。这其中，人类获取了主要为铁、铜的金属，锻造者和天使得到的则是能量以及构造天使新身体的晶石、贵金属和其他稀有物质。如果放任下去，或许数千年后，天使将重新获得一个晋升到天界的机会，只是他的名字不会再是铎撒瑞尔（dousarel），阶级也不会再维持千夫长。至于锻造者，则会成为天使技能、记忆中一个组成部分，就和天使在成为光之神的眷属之前的天界经历一样。
播放完自己的过去，堕天使的能量再也无以为续。光芒开始消逝，他的身体，一团团胶状物剥离坠落，在接触地面之前就化作散发异味的液体。
“让我来，让我给他最后一击。”女孩在精神域兴奋地叫嚷着。“他刚才对人家可是很粗暴的呢，我的身体都差点被扯烂了。你欠我的！要不是我的牺牲，哪容你这么容易就制服他。”直接要求没得逞，她又改换成讨价还价模式。
诺阿吁了口气。“还是我来罢。”
对水镜和黎莉娜的疑惑，诺阿没多做解释。有时候，他很容易混淆精神和物质的界面。转瞬间，他的身体便离开地面，转移到堕天使的上空。飘浮在空中的他，双手缓缓插入堕天使的身躯，就像没入了平静的水面。就在这瞬间，一股无声的悲鸣在整个洞穴中散播开来。精神力薄弱的三个人类甚至不得不捂住耳朵，才勉强抵抗住这撕裂心肺的惨叫。即使是精灵，一时间也是脸色惨白。
堕天使的瓦解加速了，构成主体的胶状物迅速融化，晶体和不知名物质的触手脱离了连接，雨点般散落下来。
“放……放过他吧。”黎莉娜不自觉地大叫。稍稍收敛心境，她尽力用平缓地语气道：“就算放着他，他也很快会消亡罢。”
诺阿的脸上毫无表情。要放在以前，黎莉娜会觉得是超然、酷、高深莫测，可现在的场景下，却只会给人冷酷无情的感觉。其实并不是她一个，其他几位恐怕也是同样的心情。
诺阿的手探入地更深，堕天使的悲鸣却低落下来。他的手，触摸到预想中的那个形状，立刻用黑雾填充了进去。堕天使彻底散架了，留下的，只是诺阿的双手，以及双手中黑色的一个异形物体。即使这物体，也迅速还原为黑雾，回收到诺阿的体内。
“光之枪，最后的组件，组合完毕。”机械式的警示信息，传递到他的脑海中。
“呵呵呵呵呵，这下不用我替你开枪了。真是的，人家才不会说喜欢、最喜欢、最最喜欢这样的运动呢。”这是女孩傲娇的埋怨。
诺阿缓缓降落回地面。
水镜术士的嘴努动了几下，最后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恭喜，得偿所愿。”虽然他并不知道诺阿在天使体内找到了什么。
黎莉娜的脸上是失望和沮丧，霍姆子爵的则是雀跃和好奇。
诺阿冷漠地转过身，带头向洞外走去。随着锻造者和坠天使陨落，隔绝于外界联系的空间切割也失去了效果。
“啊！！！！这下子可怎么收场啊。努瓦雍家……努瓦雍家的财富和荣耀……，竟然是断送在我的手上。”
不用问，这一定是清醒过来的努瓦雍伯爵。即使侥幸得生，可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让他死在当场呢。失去了锻造者，别说努瓦雍家族的权势，就是整个努瓦雍城，也会在短期内堕落成一个普通的边疆小镇罢。就算吞并了考伊科主教区，不再能找到新的铁矿脉的努瓦雍，只能靠着压榨父神教奴隶出售多余的一点点农产品艰难求生了，这还是在那些无利不起早的北境商人不刻意压价的前提下。而凭着北疆的气候和水土，要与比耶夫河下游流域海斯勒姆(hasslem)、雷瓦布（revabel）丰厚的出产来竞争，无疑是痴人做梦。
这时，一向不擅长与人交际的伦纳德-冯-霍姆子爵，给努瓦雍伯爵找到了一条生路。
“伯爵阁下，您看，这个洞穴里的东西，能不能出售给我？”看着伯爵狐疑的表情，霍姆子爵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原来我欠债不还的名声已经传到这么远的地方了。“哦，不是我本人，而是我背后的……马克西米利安-多芬-克里斯坦森子爵。他是皇帝之子，也很有钱。”
努瓦雍伯爵的眼睛顿时亮了。这洞里，锻造者留下的钢铁，肯定是世所罕见的合金，硬度、韧性都不是普通的能比的。要是锻造成武器、铠甲，岂不是绝世利器，能卖个高价的。好了，努瓦雍城今后不和其他铁器产区做拼量的低端竞争了，走得就是高大上！一把精铁双手剑，二十奥瑞，你买不买？不买？好了，等着和你接壤的领主耍决斗的把戏吞并你的土地吧。就是钢之羽和黑岩的佣金，也可以拿少量早期试验品抵充了。更何况，这满地的晶石，还有说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魔法道具（残片），卖给霍姆子爵这样的痴迷者，也一定能炒出天价来。对了，还有精灵术士，叫水镜的，恐怕也会对它们感兴趣。至于卖光了这些东西怎么办，恐怕也是十几、二十年以后的事了，努瓦雍家的后代要是学不会转变，活该被残酷的市场竞争所淘汰。
伯爵一下子伸出双手，抱住了霍姆子爵。那热乎劲，几乎要让人怀疑取向问题。凑在汗毛林立的霍姆子爵耳边，边境领主低声道：“谢谢！感谢您的提醒。先回去……，回去后，我们仔细聊。”
两人像是光屁股长到的老朋友，相互扶持着跟了上去。洞外，毫不知情的努瓦雍家护卫看到他们的身影，顿时松了口气。
只有见识过光柱的一击就摧毁了一名高阶术士的场景，才不会对这些看着温暖柔和的光有所遐想。从宛若倒置的水滴状身体的一处，光线再次凝聚，余下的众人顿时如临大敌。这一次，他们观察得更为仔细，清晰看到覆盖表面的液体像是被投入一块石头似得，出现一个水漏样子的凹陷；从凹陷的中央，手指粗细的光激射而出，毫不费力地就将沿途的空气加热到产生扭曲的涟漪的地步。全神戒备的水镜术士就地跃起，直射的光之矛在他原来落脚的地方炸飞了一整块岩石。
飘浮的水滴状生命体表面，更多的凹陷被制造出来。下一波，一道又一道光矛参差不齐地投了出来。往往一道还未消散，另一道已然射出。嗞嗞的破空声中，数十乃至上百条致命的光线，在洞穴中构成一张纵横交错的网。生命体的表面，也被密密麻麻的漩涡所覆盖。术士和领主们只能学那漏网之鱼，在光的投矛组成的网格间竭力奔逃。被光击破的地面，崩飞的碎石，令他们的逃亡之路越来越艰难。他们也不是没有反击，然而无论是水镜术士和他的女弟子的魔法，还是霍姆子爵投出的爆炸、产生酸雾的道具，甚至是努瓦雍伯爵情急投出的石块，都被生命体液化的表面所反弹。它就像古代神话中的战神，在毫发无伤的同时将无法阻挡的弓箭不断射向自不量力的敌人。
这是不可能战胜的对手。
水镜术士没有放弃希望的原因，是因为他始终在寻找锻造者的空间魔法的空隙。诺阿既然能在其中设置空间锚点，就意味着一定有漏洞存在的可能。只要找到这个漏洞，他就可以发动传送术，将所有人转移出这个绝望的空间。即使由于空间切割的扰动，传送的目的地难以稳定，却也比在这里死熬强上百倍。可惜迄今为止，他的搜寻一无所获。
“傻瓜……。”
屈辱地接受精神寄生体地位的女孩怪责地嘀咕道。诺阿的生命信息，因为刚才的一击而被削弱了不少，但还不足以让他彻底瘫痪。之所以继续赖在地上，或许是没想出该如何解释才能让其他人接受他依旧活着的借口。
“再不出手，就要准备替他们收尸了。”
果然，随着时间的延续，黎莉娜他们的反击已经几乎没有，防御和闪躲在逐渐变小的区域内也越来越捉襟见肘。反观神秘的飘浮体，则好整以暇地用致命的光纤编织着越来越密集的猎网。
“早知道这样，就不该把他们卷入进来。”
女孩娇笑道：“你就是个爱招摇的暴发户，不，是更低劣的暴-露-狂。要让你不在别人面前显摆你的本事，比阻止至高神像喜鹊那样喜欢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还要困难。”
“……别说得那么难听。”暗龙神术士这话听着都觉得让人羞愧。不过这时候解释自己邀请领主和女术士只是想减少麻烦，未免有些欲盖弥彰了。
“不说就不说。按照协议，现在的场景应该换我出手了罢。”
诺阿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语气呆板地回答。
“目标检索确认，三阶三级，普恩斯巴利提斯，权天使。编号513089，早期型千夫长。属于第五类事件，移交主武器控制权。”
“(ˉ▽￣～)切~~，这次带的主武器就是缺少零件的光之枪。对方的光之枪可是连发问题都解决了的进化版本呢。”女孩不觉连声抱怨。
“主炮形态，实测威力仅为理论峰值的百分之三十一。散射频度，一波次十七连发，需冷却2至3秒。推定武器系统存在致命缺陷。”
“好了，好了，知道了。”女孩不耐烦地打断了术士的分析。压低了声音，她自言自语道。完全不顾双方共用一个精神域，任何思想即使不说出来也能共享。“就觉得作为天使，他的状态也有些怪异。是新构建的身体，还没过调试期吧。”
说话间，诺阿身体的周围开始起了变化。那些飞溅的鲜血，如同拥有了生命般活动了起来。它们开始只是一个接一个相互吸引，不断汇聚的同时，还伸出细小的触须，将周围的烂肉碎渣收拢到一起。很快，暗红色的液体便汇集成一条条细流，朝着一个方向流淌而去。在那里的中央，一大片胶泥状的物体在岩石表面隆起、蠕动，持续地壮大着自己所占据的空间。当这个蠕动的、无固态的物体扩展到一定的体积，诺阿剩下的部分残躯也渐渐融化，并被它所吸收。它们完全混杂到一起，颜色也越来越深，不多时就变得如夜一般的漆黑，就仿佛……仿佛被暗龙神术士所操控的黑雾。
然而那是凝聚有形的黑暗，拥有远超过光明的质感，涌动着，散发着无声的恶意。当积累到一定的数量，就向上方伸起一只又一只触手。它们追逐着，相互缠绕着，又不断分裂，就像是一大群愤怒的蜂群。经过的地方，就连光线也被瞬间吞噬。
一个娇小女性的身影，在黑色的涌动中浮现，又消失在增殖的触手之间。让人不禁联想到在飓风和波涛中挣扎求生的渔船，亦或是踏浪而行的女妖。
“咯咯咯。”
银铃般的娇笑，吸引了半空中飘浮体的注意。不断激发的光之射线猝然而止。布满它水滴状身体表面的上百个漩涡，也在同时平息了。仅存的一个光点，移动到它的前方，开始凝聚致命的能量。作为战争所锻造的机器，它本能地将注意力转移到最不可知、威胁最大的敌人身上。地面不断增殖的黑色胶体上，分离出一个漆黑的球体，并瞬间延展成一根前细后粗的圆柱。这根枪形的物体，就这么浮动在上空，尖细的顶部同样有一个光点闪烁、凝聚。
终于摆脱了攻击，术士和贵族们喘着粗气，在第一时间分别找了隐蔽物。不管新出现的是敌人还是盟友，反正它和锻造者孕育出的飘浮物一样怪异，恐怕也是一样的令人恐惧。埃阿伦迪尔和黎莉娜或许猜到这是暗龙神术士的某种魔法——术士的死亡诅咒，可是流传千年经久不衰的恐怖故事中必不可少的一个元素呢。但即使是他们，也不会将此与诺阿的本体联系到一起。
两个怪物在同一时刻激发了致命的武器。完全一样的光束，以同径但相对的方向射出。在空中可以预测的一个点，两道光束重合到一起，瞬间爆出刺眼的光辉。
空气因为巨大的能量而沸腾，发出嗞嗞的声响并伴随短促的爆炸，沉闷的音波在封闭的洞**回荡。所有人都不自觉地低下了头，用双手捂住耳朵。即使如此，那种恶心欲吐的感觉却依旧从心脏的部位蔓延开来。
“音波炮。”
水镜术士又领会到一个天使魔法的原理。所谓杀人于无形的振荡武器，不过是以一定的频率振动空气，从而将巨大的能量传导到目标的一种手段。虽然这样的亲身体验是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但此时被波及的他并不好受。他撑开了一个水盾，将自己和女弟子保护了起来。努瓦雍伯爵和霍姆子爵没有那么方便的工具可用，就不得不依靠身体素质硬撑了。
强力的对抗并没有持续多久。
离奇现身的黑色胶状怪物所使用的武器，很快就出现了异常。由黑暗孕育的光明，本来就是非常矛盾的情况。在全部出力的状态下，黑色的枪状物先是颤动扭曲，随即斑斑点点的光便渗透到外表，几秒间就将其侵蚀得支离破碎。能量的泄露，使得光之枪的威力大大下降。相应的，对方的力量便毫不费力地压了过来。浮动在胶状物上方的枪体瞬间被击破，黑暗和光明在剧烈的爆炸中同时湮没。
之后，洞穴中怪异地恢复了之前的阴暗。甚至声音，也渐渐平息下来。
精灵的敏锐直接，让水镜术士感知到身边突兀出现的气息。骤然转身，他双手握紧法杖，做出警惕的防御姿态。晶石的杖头，闪电和风刃魔法已蓄势待发。身后的光球，却让他的准备变得毫无意义。看清眼前的情景，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扭过头看了一眼身后。黎莉娜带着无辜的眼神，手里捧着一个白色球体的照明魔法。
“你……没事。”
虽然早有预料，暗龙神术士毫发无伤地出现在两人面前，甚至黑袍都完全无缺，还是令他们莫名震惊。
诺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指了指突然陷入呆滞的飘浮物。“堕天使，本该消亡却苟延残喘于物质界的残骸，一种可悲的存在模式。”
水镜术士很识趣的没有追问诺阿躲过刚才一击的原因。“也就是说，锻造者的智能来自这个天使，而不是它自身的进化？”
诺阿的脸上浮现出些许寂寥的神情，但只维持了一瞬的时间就恢复了淡漠。“依靠锻造者之类的魔法生物进化出一个新的智慧种族，早已被证明是一种不成熟的幻想。我也很期望它是个特例，可惜，事实证明这不过是我的痴念。”
“到底是什么情况？”黎莉娜有些茫然。“如果是天使，天使不该是慈悲和怜悯的生物嘛。没有至高神教高阶教士的意志，它怎么会主动把我们当成敌人呢？”
“天使本来就是操纵人心的智慧生物。所以，不是教士指挥天使，而是天使在选择性地听取教士的建议，做出有利于他们的决定。精灵的史书中，记载了数起天使主动攻击凡人的案例。如果有必要，杀死父神信徒对天使来说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任务。”水镜术士苦笑着做出解释。他这个徒弟毕竟是人类，头脑里总有些不成熟的理想化。
“天使，是至高神意志的延伸，而不是父神教的道具。”诺阿的说明更为直白。“然而很少人知道，天使在成为至高神的神使前，亦有其自身的价值观念和思维逻辑。这个堕天使，或许更接近于天使本来的样子。”
嘶嘶的骚杂音中，因为刚才的战斗而停止动作的漂浮体重新燃起了光明。
“神……神的意志……。存在……延续……。”
虽然还在坚持，但堕天使的状态显然有些糟糕。刚才勉强重构身体，借用了锻造者的组成元素，与天使本体还是有较大的差异。数百年的磨合，也仅够拼凑出最基本的功能模块。本该小心翼翼地进行校对，却被迫投入了战斗。粗制滥造的武器系统，经过多轮散射和两轮主炮射击后，早已陷入瘫痪。甚至维持生存的单元，也被削弱到无发自卫的地步。
事实上，诺阿的寄生者所要达成的，正是这样的两败俱伤。脱胎于锻造者的逻辑回路，竟然缺乏逢凶避险的本能。
“接下来，我们来看看，锻造者的描述中缺失的那块内容。”
诺阿再次释放出黑雾。飘渺的雾气如丝绸般飞舞，丝丝缕缕地缠绕上堕天使。它们包裹着它，缓缓地渗透到它的体内。堕天使的光闪烁着，随后稳定了下来。从它的头部（姑且把水滴的顶端认为是头部），一个光球浮现出来，就像锻造者用于交流的器具。
咦？——黎莉娜不禁惊呼。光球中，有些细小的影像在闪动。但距离隔的远，影像又细微，隐隐约约地看不清楚。诺阿缓缓地移动双手。光球的状态有了变化，它扇形投射出几道柔和的光束。对面的洞壁上，光影的反射重叠成一幅幅不断变幻的影像。无声的画面，上面的景和人物都在自主地运动着。
先是聚集的人群，人类、精灵、兽人，甚至还有身材巨大的亚种。他们呼喊着什么口号，从山上、从河边、从密林、从海岸，十几、几十人的队伍，一支支如溪流入河般集结到一起。一些身材魁梧的、举止尊贵的、头脑睿智的领袖被选举了出来，将乌合之众训练编制成数百乃至上千人的军队。在编练的同时，他们继续不停地向着大山行进，终于来到山脉前方最后一片平坦开阔的土地。那里，他们的敌人正严正以待地屹立在入山的唯一一条道路上。相对于入侵者繁多的种族，大山的守卫者几乎都是同一个模样——只有普通人类三分之二的矮小身高，宽而平坦的红润面孔，肌肉虬结的双臂和结实的身体。矮人，从火焰世界流放过来的异族，吃石头就能生活的怪物，贪婪地窃取着这个世界的黄金、白银以及其他贵重金属的穴居者，许许多多负面的情感透过无声的画面，穿越几百、几千年的时光，传达到几个旁观者的脑海中。在矮人军队的阵列中，出现了高达两、三层楼高的机械体，金属和硬木打造的庞大躯体，透过管道不断释放的白色、黑色烟雾，令多种族的入侵者们不寒而栗。
于是，有虔诚者站到队伍的前方，他们跪拜在地祈求神明的帮助。信徒们呢喃着唱诵着圣词，祈祷并承诺胜利的供奉。由风构成的元素巨人，由水和土构成的战争傀儡，更多的是闪烁着圣洁光芒的有翼人形，一个个在战场上闪现。多种族的军队士气大振，几乎要扯裂嘴角的怒吼，用武器猛力拍打盾牌的动作，血腥和杀戮以充斥他们的双眼。一个、两个……，仅仅是几个人振臂一呼，成百上千人便组成进攻的洪流，向着数量明显劣势的矮人队列冲了过去。
战斗，终于打响了。
猛烈的冲锋，海潮般的对撞，石头、硬木、金属所制作的武器砍斫在一起，鲜血、皮肉、肢体的碎片，像是最不值钱的贝币似得挥洒，丝毫不顾及它们的主人是父母期待的孩子，爱人祝福的伴侣，孩童仰慕的长辈。生命，在残酷而艳丽的战争中凋零。那些英雄、领袖、神明的选中的使徒，不忍看追随者们的大量伤亡，很快也投入了战斗。他们所使用的神兵利器、神赐异能，乃至……魔法，更有效也更残酷地进行杀戮。相对的，他们的对面，则像是大山的岩石，用闪闪发亮的盾牌、锐利的斧枪、厚重的铠甲、严密的阵型，始终阻挡着数量优势的敌人。巨大的投石机缓慢而稳定地喷吐着石块和燃烧的沥青团，毫无差别地击杀普通人和被赐福的人。
虽然听不到声音，所有人都不觉沉浸于这暴虐或热血的场景中，全凭从哪个角度看待这场战争了。
“术士……似乎也牵涉进这段历史中了呢？”精灵术士悠悠地问。
“最初的阶段，就并非是所有术士都支持魔造生物的研究。即使今天看来，谁对谁错都未必辩论得清。”诺阿叹息道：“而到了矮人对抗众智慧种族的时代，很多术士甚至早已遗失了他们的先辈曾经参与矮人族‘守护者’的制造的记录，反而被肤浅的种族对立所蛊惑呢。”
水镜术士迟疑了一下，似乎想用精灵从不遗忘历史来反驳诺阿的观点。不过，事实是他的确没在纳兹塔的精灵藏书馆中看到过任何与影像对应的记载。而今天的探险，也大大动摇了他对他的祖先会毫无私心地记录过往事件的信心。所以，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其他几个人，黎莉娜和努瓦雍伯爵都抱着旁观一段精彩故事的喜悦，甚至后者更感觉到与以往观看巡游到努瓦雍城的著名戏剧团表演不同的兴奋。只有伦纳德-冯-霍姆，激动之余，恨不得将战场上每一个战斗景象都刻到自己的脑子里。
光线映射的影像，此时突然有了变化。从高高在上的俯视角度，陡降数十厄尔的高度，转换为平视的方位。被赋予铎撒瑞尔（dousarel）之名的天使，亲自投入了战斗。他的目标当然不是那些满身煤灰和烈酒味道的矮人，而是术士们妄图超越神袛的失败造物——魔法机械。这世界上的凡人，包括人类、精灵、矮人、侏儒、兽人，都是健忘的。天使，则从来不会遗忘，特别是对抗、诋毁神的异端行径。天使燃烧火焰的净化之剑，将一个正在操作投石车、拥有众多迅速生长的藤条般修长肢体的魔法机械烧成了一片火海。随后，他与一个巨石傀儡形的魔法机械缠斗在一起，天界的剑和猛烈的光之枪攒射击破了它厚重的防御，瘫痪了它的行动。
就在天使意气风发之际，一个黑影扑上了他的身体。钢铁的外壳，钢铁的手脚，缆绳般不断伸长并勒紧的触手。火焰对它无异于挠痒，不能拉开距离使用光之枪的主炮发射模式，也无法突破它厚实的铠甲。而音波炮、瘟疫毒雾、精神控制，早就证明对这些异端造物毫无功效。被打入绝望深渊的天使，尖叫着坠落下来，还不断用光之枪向四周散射。一些光束，在战斗中的双方阵型中制造出一道道散布残肢的壕沟，另一些则击打在偷袭了他的魔法机械的身上，给它添加密密麻麻的孔形伤口。
当两者交缠着，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压扁了一整队矮人的投斧手，天使洁白无暇的身体被泥土和鲜血所玷污。异端造物用庞大的身躯、柱子般坚实沉重的肢体，狂暴地-蹂-躏着神的使者。甚至杀红了眼的矮人，也不断用矛、斧子、锤子戳刺砍砸。神圣的血液泉水般涌出，草、花、灌木从泥土和岩石缝隙中生长出来，仿佛迫不及待地要记录下这残忍的一幕。
终于，能量耗尽、身躯残破的天使停止了行动。多种族的联军也承受不住人力上的惨痛损失和精神上的挫败，整个军队崩溃了。矮人们没有欢呼，没有狂喜，因为他们中近半的同胞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当注意到最后一名敌人已经消失在视野，他们收拢死者的尸体，沉默地返回大山中的家园。濒死的天使，与他的召唤者一样，像是一块碎肉、一团垃圾似得蜷缩在地上。残留的超视觉感官，注意到击落了他的异端造物呆滞的站在他的身边，仿佛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的心（如果精神域控制模块算是心的话）一动，将就要熄灭的生命之火糅合了血液，凝结成一团胶状物，毅然地脱离了身体，缓缓地攀爬到异端造物的身上，并从战斗中造成的孔洞钻了进去。果然，它并没有反抗，或许没有察觉，或许是数百年的寂寞令它接受了这个新的变故。穿过熟悉又陌生的器官、管道(术士创造魔法机械的时候参考了天使的身体架构)，天使的残骸找到了新的寄居体控制行动和思考的单元，并将两者融合到了一起。此时的他不再是俯视凡界的天使，而是在至高神的天军中再无一席之地的堕天使；此时的魔法机械锻造者也不再是单纯的术士的造物，而是与天使的智慧合一后具有自我思维的个体。
接下来，是一段漫长的岁月。无论是接受了光之神拥抱的反叛者，还是继续信奉火之龙的顽固者，都无法接受这个新生事物的存在。于是，堕天使诱使锻造者离开了矮人地下的城市，踏上北去的不归之路。直到几百年后，一支矮人的殖民队伍在挖掘矿产的时候遇到了它，并傲慢地试图重新控制它，却在短短十数年间成了它复苏的牺牲品。此时，矮人的手艺已经无法与古代术士的技术以及天使的战斗经验所抗衡。吸纳了被摧毁的北方矮人王国的资源，天使开始利用锻造者的机能复制自己的身体。可惜，这在物质界几乎是件不可能达成的任务。后面才有了锻造者与努瓦雍家族的祖先接触，利用其拓展采集面的工作。这其中，人类获取了主要为铁、铜的金属，锻造者和天使得到的则是能量以及构造天使新身体的晶石、贵金属和其他稀有物质。如果放任下去，或许数千年后，天使将重新获得一个晋升到天界的机会，只是他的名字不会再是铎撒瑞尔（dousarel），阶级也不会再维持千夫长。至于锻造者，则会成为天使技能、记忆中一个组成部分，就和天使在成为光之神的眷属之前的天界经历一样。
播放完自己的过去，堕天使的能量再也无以为续。光芒开始消逝，他的身体，一团团胶状物剥离坠落，在接触地面之前就化作散发异味的液体。
“让我来，让我给他最后一击。”女孩在精神域兴奋地叫嚷着。“他刚才对人家可是很粗暴的呢，我的身体都差点被扯烂了。你欠我的！要不是我的牺牲，哪容你这么容易就制服他。”直接要求没得逞，她又改换成讨价还价模式。
诺阿吁了口气。“还是我来罢。”
对水镜和黎莉娜的疑惑，诺阿没多做解释。有时候，他很容易混淆精神和物质的界面。转瞬间，他的身体便离开地面，转移到堕天使的上空。飘浮在空中的他，双手缓缓插入堕天使的身躯，就像没入了平静的水面。就在这瞬间，一股无声的悲鸣在整个洞穴中散播开来。精神力薄弱的三个人类甚至不得不捂住耳朵，才勉强抵抗住这撕裂心肺的惨叫。即使是精灵，一时间也是脸色惨白。
堕天使的瓦解加速了，构成主体的胶状物迅速融化，晶体和不知名物质的触手脱离了连接，雨点般散落下来。
“放……放过他吧。”黎莉娜不自觉地大叫。稍稍收敛心境，她尽力用平缓地语气道：“就算放着他，他也很快会消亡罢。”
诺阿的脸上毫无表情。要放在以前，黎莉娜会觉得是超然、酷、高深莫测，可现在的场景下，却只会给人冷酷无情的感觉。其实并不是她一个，其他几位恐怕也是同样的心情。
诺阿的手探入地更深，堕天使的悲鸣却低落下来。他的手，触摸到预想中的那个形状，立刻用黑雾填充了进去。堕天使彻底散架了，留下的，只是诺阿的双手，以及双手中黑色的一个异形物体。即使这物体，也迅速还原为黑雾，回收到诺阿的体内。
“光之枪，最后的组件，组合完毕。”机械式的警示信息，传递到他的脑海中。
“呵呵呵呵呵，这下不用我替你开枪了。真是的，人家才不会说喜欢、最喜欢、最最喜欢这样的运动呢。”这是女孩傲娇的埋怨。
诺阿缓缓降落回地面。
水镜术士的嘴努动了几下，最后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恭喜，得偿所愿。”虽然他并不知道诺阿在天使体内找到了什么。
黎莉娜的脸上是失望和沮丧，霍姆子爵的则是雀跃和好奇。
诺阿冷漠地转过身，带头向洞外走去。随着锻造者和坠天使陨落，隔绝于外界联系的空间切割也失去了效果。
“啊！！！！这下子可怎么收场啊。努瓦雍家……努瓦雍家的财富和荣耀……，竟然是断送在我的手上。”
不用问，这一定是清醒过来的努瓦雍伯爵。即使侥幸得生，可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让他死在当场呢。失去了锻造者，别说努瓦雍家族的权势，就是整个努瓦雍城，也会在短期内堕落成一个普通的边疆小镇罢。就算吞并了考伊科主教区，不再能找到新的铁矿脉的努瓦雍，只能靠着压榨父神教奴隶出售多余的一点点农产品艰难求生了，这还是在那些无利不起早的北境商人不刻意压价的前提下。而凭着北疆的气候和水土，要与比耶夫河下游流域海斯勒姆(hasslem)、雷瓦布（revabel）丰厚的出产来竞争，无疑是痴人做梦。
这时，一向不擅长与人交际的伦纳德-冯-霍姆子爵，给努瓦雍伯爵找到了一条生路。
“伯爵阁下，您看，这个洞穴里的东西，能不能出售给我？”看着伯爵狐疑的表情，霍姆子爵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原来我欠债不还的名声已经传到这么远的地方了。“哦，不是我本人，而是我背后的……马克西米利安-多芬-克里斯坦森子爵。他是皇帝之子，也很有钱。”
努瓦雍伯爵的眼睛顿时亮了。这洞里，锻造者留下的钢铁，肯定是世所罕见的合金，硬度、韧性都不是普通的能比的。要是锻造成武器、铠甲，岂不是绝世利器，能卖个高价的。好了，努瓦雍城今后不和其他铁器产区做拼量的低端竞争了，走得就是高大上！一把精铁双手剑，二十奥瑞，你买不买？不买？好了，等着和你接壤的领主耍决斗的把戏吞并你的土地吧。就是钢之羽和黑岩的佣金，也可以拿少量早期试验品抵充了。更何况，这满地的晶石，还有说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魔法道具（残片），卖给霍姆子爵这样的痴迷者，也一定能炒出天价来。对了，还有精灵术士，叫水镜的，恐怕也会对它们感兴趣。至于卖光了这些东西怎么办，恐怕也是十几、二十年以后的事了，努瓦雍家的后代要是学不会转变，活该被残酷的市场竞争所淘汰。
伯爵一下子伸出双手，抱住了霍姆子爵。那热乎劲，几乎要让人怀疑取向问题。凑在汗毛林立的霍姆子爵耳边，边境领主低声道：“谢谢！感谢您的提醒。先回去……，回去后，我们仔细聊。”
两人像是光屁股长到的老朋友，相互扶持着跟了上去。洞外，毫不知情的努瓦雍家护卫看到他们的身影，顿时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