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来,一向繁华富庶民生安稳的青州城,多了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有不少逃难出来的人涌进城中,个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面黄肌瘦的蜷缩在墙根儿下的阳光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这样幕天席地的杂居在一处,以温暖的阳光驱散濒死的饥饿,用仅剩的力气冲着路过的人伸出手来,讨一点活命钱,实在饿得急了,能偶尔从乱蓬蓬的发间捉到一只虱子,再欣喜若狂的塞进嘴里,便是最好的日子。更有不少稚童头上插着草标,跪在街头供人买卖。

  城东的建水古道远离繁华城区,修建于数百年前云楚国开国之初,原本是九州最负盛名的修道之所,甚至有人在此处白日飞天修成了仙,可数百年后却是盛景不再,不知是道统没落还是时运不济,这百年来,诸国虽然皆尚武修道,几乎人人都会一些粗浅道法,可多数也只能掐个诀点燃灯芯儿,还不如用火折子来的容易,至于撒豆成兵这等高明道法却是再也无人见过,至于修成正果得以飞仙,更是成了书中记载的遥远传说。

  天长日久之下,建水古道失去了修道圣地的名气和地位,渐渐荒芜破落,益发罕有人踏足,直到今时今地,数百灾民涌进青州城中,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他们,扰的百姓难安生意萧条,青州尹府只得划了荒废已久的建水古道供灾民容身,并搭建了简易窝棚和粥厂,奈何僧多粥少,每日里还是有人会饿死。

  灾民们为了活命,便打起了卖儿卖女的心思,此处渐渐天然形成了一处人口买卖的市场,只是由于卖的人多买的人少,人命价轻贱的还不如草芥,二十贯就能买个黄花闺女回去,至于买回去作甚么,便只有天知道了,但卖儿卖女之事仍是不绝,只要能在大灾年中逃出一条命就是万幸了。远远地有驾灰棚马车碾过轻尘,离建水古道越来越近,见到有马车驶来,灾民们拉着头戴草标,衣衫褴褛的稚童,纷纷一拥而上,围住马车,惨淡的哀求不绝于耳。

  “可怜可怜我们罢,赏一点活命钱罢。”

  “给孩子一条活路罢,买了孩子罢。”

  “衡先生,到了。”马车倏然停下,车夫收了马鞭,跳下车来低眉敛目恭敬肃然,在一旁束手而立,冲着坐在车头的杜衡轻声回话。

  闻言,杜衡略一颔首,微阳笼罩下的双眸明亮而悲悯,他跳下车来环顾四周,扬声道:“此处是谁主事。”

  话音方落,有个瘦骨嶙峋的男子越众而出,陪足了十二分的笑脸,小心翼翼却又不卑不亢道:“先生想问什么,只管问罢,小人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晨阳明亮而灼热,穿透密密匝匝的碧叶缝隙,笼的人周身暖意融融。二人挪到无人之处,轻声数语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杜衡便满意的点点头。

  疾步行到车边,杜衡冲着车内低声道:“主子,打听清楚了,他们一行共四百余人,是半年前离开雍州的,走时雍州已经十室九空,连树皮都被啃光了。他们也是可怜,这一路上走散的,饿死病死的,人牙子发卖的,到青州时已不足二百人了。”

  言罢,杜衡微微垂首,同车夫一般在车旁束手而立,再无一丝多余之声传出了。

  昏暗的车内隐约可见个人影儿,微微直起后背,身姿绰约而侧颜清绝,细腕一抬,掀开帘幕一角,眸光冷清的透窗相望,深深望住聚拢在车前的人群,青州是这些人眼中的最后一丝生机,然而青州也并非是真的盛世,只不过被盛世掩盖了艰难。

  扬眸凝望远处的高楼广厦,那楼是月前刚起的,琉璃顶子白玉阑干,盖的极阔气,建成之时曾大宴宾客,车中之人也跟着去吃了一回席。席间却吃得不甚安稳,那人边吃边想那句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不由的惦记起这楼盖得结不结实,几时会倒,生怕边吃边看楼塌了。

  眼见这一行人一时间没了动静儿,瘦骨嶙峋的男子步子虚浮的冲到车前,死死扒住车门,苦苦哀求不停:“可怜可怜孩子们罢,买了这些孩子罢,不然,不然他们就是死路一条了。”

  那人倚靠在暗影中,微微垂眸,即便一人一口,这么些灾民也要如同蝗虫过境,吃的一毛不剩,若是自己长了颗圣人那般聪明的脑袋,或是守着座金山银山整日发愁,如何在有生之年花光了它,自己定然毫不犹豫的去救,且要嚷嚷的满青州都知道,做好事不留名从来就不是自己的风格。

  哑然失笑,那人抻了抻自己洗到发白起了毛边儿的衣袖,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多了,晨起自己不过是多吃了个炸肉圆,便被杜衡念叨的耳朵起了茧,说这是败家之相,不可助长。遂摇了摇头,伸手掀开厚棉帘子一角,唤了杜衡过来,轻声道:“你去点点这些孩子总共有多少罢。”

  这把声音清冷薄寒,在灾民听来却如同冬去春来的迎春花,是料峭寒意中乍临的一线暖光,面黄肌瘦的灾民纷纷拉着同样面黄肌瘦的孩童,将杜衡团团围住,生怕他错漏了一个。

  车内之人透过帘子缝隙相望,觉得不过中人之姿的杜衡,此时形象十分伟岸高大,像是,车内之人默默道,像是一缕阳光,杜衡时时都像嘴碎的阳光,管天管地,管吃喝拉撒睡,嘴皮子没有一时一刻是闲着的。

  “哎哟,怎么又喝冷茶,小心胃疼。”

  “多吃点胡萝卜,明目。”

  “多喝点水,皮肤好。”

  “多吃点蔬菜,通便。”

  “不许吃肉,长肉。”云云。

  太阳尚且有打盹儿阴天的时候,杜衡这张嘴却唠叨的一刻不闲累,恰在此时一抹微云挪到了杜衡头顶上,阳光忽的成了阴霾,那人心道,老天真善良,眼瞅着点人头记名字,恨不能手脚并用的杜衡也心疼,怕日头太大晒坏了他。那人莞尔,靠在暖黄色团花靠枕上,闭目养起神来。

  杜衡挨个数下来,数是数清楚了,却发现头戴草标的稚童中没有一个女娃娃,竟然全是男娃娃,他心下生疑,即便灾年里卖儿卖女之事不绝,姑娘又比小子要好卖许多,但也不至于半个姑娘都见不到,他生了疑,自言自语道:“真是奇了,怎么全是男娃娃。”

  这一路边走边卖人,逢着大点的城镇便卖上一批,闺女素来比儿子抢手,价钱也好,至于买回去作甚么,瘦骨嶙峋的男子心中有数,他们的爹娘心里也有数,只是有数也无用,大灾年里活一条命已是不易,用闺女的卖身钱还能换儿子一条命,那更是划算。

  男子赔了十二分的小心,轻声解释道:“先生是要买女娃娃么,那可来的迟了些,天刚亮时来了个有钱人家,将三十几个女娃娃都买走了,剩下的这些孩子虽说都是男娃娃,但都生的十分健壮,若再长大些,便什么力气活都能干了,先生若是能都买回去,价钱上还可以再商量商量的。”

  青州城虽大,有钱人家虽多,但对姑娘有如此大的需求,又有如此大的手笔的,唯有柳陌街上的几大妓馆了,托苏子的福,杜衡有幸也去过几回,只可惜香粉味熏得他睁不开眼,只知道里头的姑娘都是豆蔻年华,说起话来又软又糯又勾人,却独独没瞧清楚相貌如何。他心下不禁痛惜难忍,好端端的清白女儿家,转眼就掉进了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他默默回首:“主子,有二十六个男娃娃,你看。”

  车内静谧了会儿,清冷之声再度刮过众人的耳畔心间:“按市价都买下来罢。”掀开车帘一角,那人的脸庞藏在暗影中看不分明,只见伸出的手白如凝脂,唤了杜衡过去,低声附耳吩咐了几句。

  这厢杜衡听完,便双手翻飞如花,在虚空中打了半响算盘,他这个临时的管家当的着实辛苦,不但要盘算每日三餐的花销,还要盘算主子一时兴起买个人的花销,他盘算了半响,若是每日三餐不见荤腥的话,余下的银钱买下这些孩子,倒是绰绰有余的,遂笑的一本正经,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番说辞:“主子,这才不过月初,如此买下来,可真的就是上半个月挥金如土,下半个月只能吃土了。”

  那人斜靠在车窗下,托腮舒展一笑:“那便上半个月每日少吃一顿,匀给下半个月好了。”此举是多么的宅心仁厚啊,那人私底下毫不吝啬的狠狠夸了自己一把。

  杜衡忍笑忍得辛苦,忍得脸颊微微抽搐,终于挤眉弄眼的笑出了声:“主子,青州多风,若是每日再少吃一顿,怕是你瘦的都不用扎翅膀,便能飞上天了,这轻身功夫倒练得容易的多了。”

  那人瞟了杜衡一眼,抿着薄唇笑道:“你既心疼我,我自然要成了你的情,银子这事也好办,你,往后不许吃我家的一米一菜一肉,不许喝我家的一水一酒一茶。少了你这一张能吃的嘴,不就省了银子了么。”

  杜衡从善如流:“主子说的自然都是对的,只是饿死了属下,便没人看家护院了,若是主子养几条阿黄看家,吃的比属下还要多呢,这可就得不偿失了呢。”

  那人伸出手来,不轻不重在他脑门弹了一个暴栗:“苏子不在,便没人管得了你这张嘴了是么。”

  杜衡轻抚额头,压低了声音笑个不停:“苏将军的那张嘴只做两桩事,一桩是吃,一桩是说,属下这也是紧随他的脚步,从善如流罢了,追根溯源,还是苏将军这根上梁不正,属下这根下梁才歪了。”

  是了,两年时光,无人打理的野草生的张牙舞爪,原本相看两厌的那个人都走了两年了,也不知他短了吃喝,有没有连牙齿都饿瘦了,更不知他短了人语,会不会把嘴皮子养的肥硕一些。

  车内之人轻叹一声,附耳低声:“一会儿去趟吏部,你亲自去见太子,再传信去总坛,遣人日夜兼程赶往雍州,片刻不得耽搁。”

  “喏,还是叫苏将军走一趟罢。”杜衡知道轻重,不再多言一句,极利落的交割银两写卖身契,收了众人的户籍单子,吩咐车夫带走了正拥着爹娘痛哭的孩童,打这一刻起,这二十六个孩子,真正开始了与过去全然不同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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