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京墨原本是个好名字,曾听爷爷说原本取得是个默字,是想让他成年后惜言如金,沉默是金,可报户籍时没留神,错报成了现下这个笔墨的墨字,原本也是不差的,偏他辜负了这个字,从不醉心文墨,于功名上无望,于钱财上也无望,总之,好端端的一个寡言多金男被造就成了个贫嘴穷光蛋。

  看来这取名字也是门大学问,落葵眸光一亮,有万般光彩闪过,她猛然间有个财源广进的好主意,若是倾尽平生所学,在盛泽街上摆个专门替人测字起名算卦问前程的摊儿,说不定比京墨的古物店还要生意兴隆些,说不定还真能就此发家致富了。想着这些夹七夹八的旧事,落葵唇边笑若生花,坐在了菱花镜前。

  这揽镜梳妆,涂脂抹粉是她平日里最不爱的,左一层香粉右一层胭脂的糊在脸上,如登台唱戏一般,着实繁琐,黏糊糊难受的紧。而晚间就寝前,还要左一层右一层的卸干净,但凡有一星半点的残留,次日晨起,额上定然会冒出小疙瘩。

  一想到额上的疙瘩,她便忍不住的想叹气,若真是曲莲那样的美人,生出点疙瘩也不妨事,总归是瑕不掩瑜的,可自己,她捧着粉饼,小心的在脸上扑匀,她的底子自然也是不差的,但总是少了些风情多了些冷清,若再生出些小疙瘩,便成了火气大心眼儿小。

  其实涂脂抹粉是最无用的了,想想也是,相熟之人,谁还不知道谁的样貌是丑是美,抹了也是白抹,而抹给不相熟的人看又着实多余。念及此,落葵低低暗笑,莫非只因为你生的美,买东西便能不给钱么。

  以往苏子总是提点她,说甚么女为悦己者容,故而才要时刻准备着,倘若有一日你偶遇了你的悦己者,可偏被你的蓬头垢面给吓跑了,岂不可惜。

  可落葵却并不这样想,若所谓的有缘人,真的是被自己的蓬头垢面给吓跑了,那也没甚么可惜,她顶瞧不上以貌取人的人,想来世上也有与她志同道合之人,并非所有人都与苏子一样,眼里心里只看得到美人,她相信,定是会有人肯透过样貌看本心的。

  苏子比落葵年长十几岁,落葵刚开腔,还没学会喊爹娘,便先学会了苏子教的刻薄话,刚学会走路,还没走稳当,便是苏子带着她招东家狗,逗西家猫,惹得天怒人怨。是旁人眼中人人喊打的青梅竹马,青梅与竹马是从古至今最暧昧的关系,多少良缘皆是打此开始的,只是可惜了,苏竹马不肯娶水青梅,水青梅也不肯嫁苏竹马,他们二人的存在彻底推翻了青梅竹马的论调。

  更令落葵没想到的是,京墨来了青州后,竟与苏子是同样的一番说辞。他摇头晃脑振振有词,说是不会有人看本心的,因为透过样貌看到的只有白骨森森,吓也要吓死了,还有谁会去看。

  落葵打开红彩描金黑漆象牙妆奁盒,她虽不爱修饰容颜,可盒子里修饰容颜的物什却不少,皆是苏子备下的,为了她能早日遇上悦己者,着实不遗余力,上好的芙蓉粉敷面,螺子黛轻扫峨眉,蔷薇色的口脂浸唇。

  莲花头白玉簪定住垂鬟分肖髻,几只珍珠鬓花点缀,着月白色织锦交领长衣,领口袖口镶两指宽的杨妃色石榴花边,下摆隐隐露出杨妃色撒花月华百褶裙,系攒珠薄锦如意绦。衣袖起伏间,隐约露出腕子上嵌南珠白玉镯。

  菱花镜中人与往日格外不同,往日的落葵懈怠打扮懒于收拾,而精心修饰后的容颜,自有令人眼前一亮的风骨。

  秋风转凉,缓缓掠过窗棂,像是拨动一根幽暗琴弦,呜咽声声如诉如泣,在静谧的清晨传的极远,风穿过庭前挺秀的芭蕉叶,像是吹皱了一池凝碧春水,起了涟漪。

  开门的转瞬,京墨就斜挑了她一眼,眸中像是有惊艳的光亮划过,哧哧一笑:“哟,衣裳是新做的,果然是人靠衣装,不同凡响。”

  这话仿佛是在说落葵原本底子平常,却硬生生靠衣裳打扮成了个美人,她横了他一眼,挑了挑眉稍:“走罢,你不就是巴巴等着见曲莲吗。”

  京墨挑了挑剑眉,笑的开怀:“那是自然,美人嘛,谁都愿意多看几眼,若是换做你......”他的大拇指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翡翠扳指,一抹翠色在指尖缓缓转动,这模样倒真有几分富家子弟的风范,可以诱骗些不明真相的良家大姑娘。

  “你待怎样......”落葵抬起手臂,宽大的衣袖刚好遮住半边脸庞,将一脸的别有意味的笑容隐在衣袖后头:“不如你求一求我,叫我不要去盛泽街上吓人。”

  京墨还指望着落葵去盛泽街看货,能得个天降横财的好时机,自然不肯说这种话,生怕她是真的怒了,不由分说的拉下她的手,很是郑重其重的盯着她,妄想盯出倾国倾城的美貌来,一向口齿比脸皮要紧的他强忍着笑意:“是我错了,是我眼拙,没有瞧出您的倾国倾城,我应该像绿头大苍蝇一样,嗡嗡嗡的叮着您不放。”

  落葵扑哧一声便笑了起来:“绿头苍蝇最爱的是五谷轮回之所,原来在你眼中,屎尿便是倾国倾城的美貌,你的口味着实与众不同,难怪我不入你的法眼。”

  言罢,她撇过头去瞧见高远碧空,若有若无的几缕浮云,像极了自己梦里跌落的那个云端,一时间失了神,不知那云端的尽头,是否真有个好看的青衫男子,搅了她的清梦。

  京墨瘪了瘪嘴,啐了落葵一口:“阿葵,你是名门贵女,满口不是屎便是尿,半点台面都上不得。”

  落葵秀眉倒竖,张口便骂:“说屎尿便是上不得台面了么,若有真能耐,你便忍着一整日不出恭。”

  一路向西,拐过弯去,就瞧见曲莲的身影笼在晨雾中,身姿娉婷绰约而立,晨风撩起她不染纤尘的如瀑乌发,双眉笼烟,眼眸似水。真真是个美人胚子,也难怪许府二少对她念念不忘。

  落葵轻笑一声,挽住曲莲的臂弯:“等了很久。”

  曲莲有些心不在焉,眸光越过落葵,直落到跟在她后头的京墨身上,才毫不掩饰眉眼间的笑意:“没有,我也是刚到。”

  晨起的薄雾微微泛着凉意,曲莲的腕间指尖透着微寒,细瞧之下,落葵与曲莲的眉眼间有些像,只不过曲莲的气韵温婉,眉眼精致,性子又温和脾气又好,宜喜宜嗔,活脱脱是个闺阁姑娘的娇态。

  一层秋雨一层寒,今年的秋却格外不同,几场秋雨疾风过后,原本渐渐转凉的天,反倒燥热起来,连沉寂下来的蝉儿也不耐热的再次声嘶力竭起来,京墨是个顶受不住热的,才疾步行了一段路,他额头便渗出又细又密的汗,沿着鬓边盈盈落下。

  曲莲微微蹙眉,眉间泛起淡淡涟漪,转瞬却又唇角含笑,度给他一方帕子,雪白的丝上绣着一角碧色并蒂莲,透着幽幽水雾荷香。

  京墨微怔,只吸了吸鼻子轻嗅一声,笑道:“好香啊,沾了我的汗味儿多可惜。”

  曲莲垂首,递出去的手一时无法收回来,垂在指尖的帕子在风中尴尬飘动,她益发扭捏:“不妨事,你回头送我条新的就行。”

  那帕子是上好的宋锦,绣工是扬州绣娘的手艺,买一条帕子花费的银钱,足够寻常人家吃用整月了,京墨掂量了下身上的银子,发觉自己不大买得起这样一条金贵的帕子,手出其不意的伸进落葵袖中,一把扯过袖中藏着的帕子,抹了抹汗,嘻嘻一笑:“落葵的帕子没这么香,用来擦汗最合适。”

  言罢,他把沾满汗渍的帕子扔给落葵,落葵侧身躲开,皱鼻拧眉一脸嫌弃:“臭死了,我不要了,你赔我个新的。”

  “你那么多旧衣裳,随便剪剪就都是帕子,买甚么新的,浪费银子。”京墨撇了撇唇角嗤道:“你又不是曲莲这样的大家闺秀,用不着这么讲究。”

  落葵狠狠拎起他的耳朵,笑望着他痛的连连跳脚:“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错了,我错了,错了,错了,错了......”京墨凑近了落葵的耳畔,悄声笑道:“你要甚么花样子的,回头我陪你去挑,嘘,莫要叫曲莲听到了,回头她也要,我可买不起。”

  落葵这才展颜一笑,这粉面含春,眉目传情,连空气都变得暧昧朦胧起来。

  曲莲眸光微暗,低垂了眼帘向后退了半步瞧去,胭脂红团花锦袍的京墨与月白色长衣的落葵并在一处,一艳丽一素净,却像极了一对璧人,她心下黯然起来,转瞬却又牵动唇角微微一笑,璧人又如何,走到最后才算是完满。

  如同被一片阴云遮蔽,曲莲心下郁郁,一路上都垂首不语,远远的便望见盛泽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三人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不消一时三刻,便被挤散了。

  落葵小心翼翼的抹着额上的汗珠子,一边怕抹汗抹花了妆容,一边又怕汗腻腻的黏在脸上会起疹子,很是难熬。她极艰难的挪到个摊儿前,有不少人也挤在那摊前,在一堆一堆的古物里翻找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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