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风过,夹着灼热香甜,熏得人心生醉意。转眸望向不远处,只见一角猩红旗帘迎风飘卷,旗下安置着古旧的两张老榆木方桌,围着方桌摆了四条老榆木长凳。

  墙根处四季常青的九里香倚墙舒展,老枝苍劲,新枝秀雅,洁白碎花点缀在碧叶间,格外娇俏可爱,花枝在墙头摇曳,苍劲的虬枝在半空中舒展盘旋,投下一蓬蓬水墨般的影儿,把倚墙所摆的桌椅笼在阴影中,少了几分暑热。

  那旗帘点醒了杜衡,他身子前倾凑近那人,脸上的笑意不加丝毫掩饰:“主子前日不是说想吃九里香的包子了么,这眼看已经晌午了,不如主子先去用些饭可好。”

  那人循着香味望去,只见暖黄色的“九里香”三个字在风中露出翩然一角。

  那人伸出白腻的手指,点着杜衡的额头轻笑:“你呀,你既知道我嘴馋,还故意引着我去看那摊儿,便是变着法儿的不让我自个儿回去。”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若是吃多了长了肉,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杜衡却不带一丝笑意,眉眼凝重,声音低沉:“世事纷杂,主子倒是心大,还有心思开玩笑,属下却没您这样好的命,还是得亮起十二个心眼儿。”

  那人虽眉目清冷,笑颜却清澈如泉:“这便是人生无常,命数有别了,苏子的命数是嘴碎,你的命数是操心,而我的命数便是长肉了。”

  杜衡撇了撇嘴:“属下这是心疼主子,主子还嘴下不留情,可真真是寒心。”

  街角处猛然腾起一阵白雾,热腾腾的在半空中缭绕,褐黄色的笼屉一层层揭开,令人垂涎的肉香与九里香的甜香混合着,格外撩人。那人听着杜衡仍在耳边絮叨不停,心里却惦记着不远处的扑鼻的香气,已有些心不在焉,只挑眉笑道:“好好好,你人长的好,功夫也高,比美我比不过你,打架也打不过你,自然是你说什么都对,那我便去了,你要不要吃,若我吃饱了,可以给你留一口。”

  杜衡这才展颜一笑:“一口包子而已,属下才不稀罕呢。”他仰首望了望日头,笑道:“这时辰太子殿下也差不多该用午膳了,属下赶着去,兴许还能吃得上口热乎的。”

  话音方落,那人眸光流转的睇他一眼,颇为叹息的摇了摇头:“你可真是个没口福的,官家的山参海味除了贵,真没什么可值得惦记的了。”

  言罢,那人头也不回的疾步走到街角,拿帕子抹干净条凳方桌,在旗帘下坐定,要了半屉春笋肉丁和半屉荠菜肉丁的包子,倒上一碟子店家自酿的香醋与自制辣椒油,喷香入鼻惹的人不禁食指大动。

  见那人不顾形象的大快朵颐起来,杜衡会心一笑,这才艰难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到吏部门前,叩开大门递上一封名帖,不过片刻功夫,便有人恭恭敬敬的迎了他进门。

  杜衡进去不久,吏部的朱红大门再度突然打开,众人蜂拥而上,只见来人理了理衣袖,环顾人群,随即朗声道:“荆州黄宣在么,宣荆州黄宣觐见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今日述职来的极不寻常,竟然是太子亲临,他深吸了一口气,定下心思,迎着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眸光,一步步踏向未知的前程。

  旗帘下那人吃的正香,余光却瞟见一抹暗影微漪,挪到了自己跟前儿,那人扬眸,瞟了眼那微微翩跹的二金色暗纹云锦长袍一角,垂眸暗叹了句晦气晦气,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看来以后出门还是得翻翻黄历,又扬声道:“店家,再来一屉豆腐皮包子。”

  来人撩起衣裳下摆坐下,云锦袖口滚了一圈儿梅纹,行动间像是梅花绕臂,格外清浅俊逸,见那人瞟了一眼自己,并不做声多说甚么,只好憨憨一笑:“数日不见,你愈发长进了,竟还记得我爱吃甚么。”

  那人笑眉笑眼的十分无害,撇了撇嘴,恍若在说一桩平常事:“非也非也,是我记得你每日都要饮一盏紫云英蜜水,再配上这豆腐皮包子,是拉肚子的利器呢。”

  来人刚咬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包子,正烫的连连吁气仍舍不得吐出来,听得此话,竟噗的一声喷出去老远,呛得连连咳嗽,良久才缓过一口气儿,狠狠揪住那人的发髻,不怒反笑道:“水落葵你个没良心的,我大老远的瞧见你在这吃包子,巴巴的赶着帮你付钱,你反倒下毒害我,你的良心都被大黄吃了么。”

  落葵使劲儿甩开云良姜的手,揉了揉被他揪的微微松散的发髻,扶正歪到鬓边的点翠镶珠芙蓉簪,不咸不淡的一笑:“云良姜你的良心才被哮天犬吃了呢,我是怕侯爷看到你与我私相授受,会罚你挨板子跪祠堂,再说了,我可没打算占你的便宜,这顿包子我请了,我这才是出门儿没看黄历,平白多花银子呢。”

  云良姜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那人一番,只见她身上穿的浅青色刻丝罗衣已洗的发白,领口袖口起了毛边儿,拿同色丝线细细纫过,想来日子过得不甚宽裕,便咬着后槽牙狠狠拍了下桌子,想要大嚷一声,又怕引来众人围观,克制的十分辛苦:“阔气啊,就这么定了,不过。”他瞧了一眼那人腰间的秋香色佩囊,狡黠一笑:“不过你带银子了么。”

  落葵微怔,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佩囊,这才发觉早已空空如也了,方才一时兴起买了那么好些人,将银子花了个一干二净,如今佩囊比脸都干净,哪里还有银子吃包子,念及此,她直想抄起包子铺上的那把快刀,狠狠剁了这漏财的爪子,这才是花钱一时爽,事后悔心肠,她微微垂眸,只见笼屉中的包子已吃的风卷残云一片,想赖账也赖不掉了,不禁望住对面的云良姜,一脸窘迫而讨好的笑着,新仇旧恨暂且放放,眼前这人可是财神爷,得罪不起。

  云良姜一眼接一眼的瞟着她,越看越开心,只顾着笑,顾不上吃:“瞧你这小身板儿,你是打的过莽夫还是骂的过悍妇,居然敢来吃霸王餐。”

  落葵斜眼剜了他一眼,拧着鼻尖儿冷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云良姜不依不饶的拱了拱手,笑的益发狭促:“佩服佩服,在下打心眼儿里佩服,这就给苏子去信去,告诉他你又新添了个吃霸王餐的毛病。”

  “良姜,你二十五了罢,该议亲了罢。”落葵缓缓咬了口八宝菜,话中有话的缓缓道。

  落葵横他一眼,口中没好气的落井下石:“我记得晋和公主相中你许久了,我得告诉列侯去,请他择个黄道吉日,去跟贵妃娘娘提亲,云良姜,你以后可就是驸马爷了。”

  晴好的天蓦然飘过一片阴云,云里似有微光闪过。

  驸马爷这三个字向来有无边魔力,引得天下男子趋之若鹜,偏生云良姜是个例外,他向来最听不得这三个字,听到便像是被惊雷劈头。

  阴云深处微光狠狠闪动,随之响起惊天闷雷,云良姜吓得狠狠哆嗦了一下,几乎从长凳上跌到地上。

  相识十数年,落葵自然知道云良姜最怕甚么,他的软肋是甚么,自然一击而中,侧着身子离他八丈远,不怀好意的笑道:“你看,天雷都看不下去你这个准驸马了,我得离你远些,免得你遭雷劈时误伤了我。”

  云良姜恶狠狠的剜了她一眼,虽知道落葵只是吓唬吓唬他,但没有防备之下还是受了惊吓,连口齿都不复方才的利落,煞白了脸结结巴巴道:“别,别别,千万别,她那么个刁蛮不讲理的样子,唯有北边儿那群野人才降的住,我可没这个本事,她肯嫁,我可不敢娶,你可别害我。”

  落葵扑哧一笑,眸中的笑影儿灿烂:“你便如此怕她么,可我怎么见她对旁人是十足十的不讲理,可对你却乖顺的像只猫儿呢。”

  云良姜摸了摸脸颊,洋洋自得的笑道:“自然是我这云楚国第一美男,魅力弗边了,野猫儿也能驯成家猫儿。”

  落葵登时哽住了,觉得方才吃的包子皆堵在了嗓子眼儿,再多吃一口都能呕了出来。讥讽笑道:“你这脸皮厚的简直令人发指,不愧为青州三贱客之首。”

  云良姜心里揣着要紧事,没工夫深究方才那是好听话还是难听话,只身子微微前倾,一脸正色:“前几日想去府上找你,远远的就瞧见你那又多了许多生面孔,怎么了,你这是又招惹谁了。”

  报应来得真快,落葵吁了口气,方才还在云良姜头上打转的阴云,转头就落到自己头上了,如今那些对头益发嚣张,打量着自己落魄了好欺负,将蝇营狗苟的腌臜事皆摆到了明面儿上,自己每日里打那条街上进进出出,就如同吃了一半的饭里翻出只苍蝇,接不接着吃都恶心,却还得恍若不知的端着笑脸,夸赞这碗饭做的着实好。

  落葵益发觉得自己吃的有些多,吃的顶住了,像只贪睡的猫儿一般眯了双眸,可眸中却闪着精光,冷笑一声:“我招惹的如此多,哪能都记得住,左右不过是有人惦记着我的银子,在那条街上多开了几家首饰铺子衣裳铺子布匹铺子点心铺子罢了。”

  云良姜见落葵吃的差不多了,便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起来,唇边沾满了油腥,很是不雅:“难怪,难怪你穷的连吃口包子的钱都没有,你如今真是炙手可热了呢。”

  落葵秀眉一挑:“我如今是个烫手山芋,谁沾上了都得烫的起一层燎泡,这大好光阴的,你不叫上曲元参喝酒,反倒要去我那摸烫手山芋,可真是奇了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定是没安甚么好心。”

  云良姜的确是有事相求,才会来献殷勤,被落葵这般直白的说出来,不禁微怔,一时无言。

  良久,云良姜终于阴沉着难看的脸色,定了定神才牵出一抹勉强的笑意来:“自然是有事相求,两桩事,一桩,许侯要送菘蓝入宫是真是假,一桩,许贵妃打算与云侯府联姻,可有此事。”

  这些事桩桩件件都是真的,只是隔了层窗户纸,瞒是瞒不住的,早晚都会捅破,既如此不如早些揭到明面儿,给伤心人留点而伤心的功夫。

  念及此,落葵微微垂眸,掩饰住眸底的涟漪,再抬眸已是清明一片:“眼下人多眼杂,你晚间过来再细说罢。”

  云良姜喜出望外,道:“下午我吩咐人送半扇羊过去,吃羊肉煲可好。”

  落葵没好气瞥他一眼:“都甚么情形了,还惦记着吃,大热的天吃羊肉,你也不怕上火。”

  云良姜恶狠狠的咬了口包子,呆呆看着包子皮儿上同样恶狠狠的牙印儿,一口气叹的悠长:“我如今心凉的,天大的火也烧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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