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捧过另一只方方正正的宝蓝色锦盒,锦盒中放着一柄弯月形的短刃,薄薄的刀刃上是梅花状的刀口,烛火下闪着微弱的寒光;还有一只巴掌大的玉碗,那碗通体红玉所雕,鲜红欲滴像蕴着一汪血,而碗中却盛了一捧淡白的薄雾,透着沁骨的寒意。

  落葵接过短刃,虽然心中有所准备,但在指端下刀时,冷痛还是超出了她的意料,她痛的倒抽了一口冷气,从指端凝出一滴鲜红的血珠子,落到杜衡手中鲜红的碗中。

  碗中的淡白薄雾与鲜红血珠方触碰在一起,便剧烈的翻滚起来,不多时,那血珠子尽数与薄雾融到一处,内里隐约可见一只体态狰狞的线虫,首尾扭动挣扎不定。

  太子妃从未见过这等诡异的情景,不禁吓了一跳,掩口退了几步,小心翼翼的觑着落葵,像是瞧着一只甚么怪物。

  落葵也不多言,只拈起猩红线虫,置于太子的眉心处。

  线虫首尾稍一扭动,便钻进薄薄的黑气中,极快的吞噬不停,那黑气渐渐稀薄下来,却终究没有散尽。

  落葵挥了挥手,将线虫重新放回碗中,挥手一斩,那线虫登时被斩断成了两截,而被其吞噬的黑气一下子便被放了出来,脱离了碗口,几欲要与太子脸上的黑气重新融到一处。

  幸而杜衡反应够快,掐了个决,一道红芒将黑气禁锢在碗中,而黑气像是有了灵性,在碗里扭曲挣扎了半响,见挣扎无济于事,渐渐虚弱安静下来。

  定睛相望,挣扎时的黑气深处,有无数朵的墨色虞美人不停的绽开,而黑气安静下来后,那些墨色虞美人也随之紧紧闭合,一动不动。

  落葵仔细嗅了嗅,这黑气隐隐透出龙涎香的味道,她略一沉凝,道:“二嫂嫂,二哥哥今日,歇在了谁的房里。”

  太子妃望向落葵的眸光有些惊惧忌惮,想了良久才迟疑道:“殿下新纳了侍妾叫白芍,很是喜欢,今夜晚间,殿下照例是在白芍房里歇息的,但是尚未安歇,殿下便又回了书房料理公事。”

  落葵抬眸,瞧了伫立在门口的马辛,马辛忙躬身轻声道:“小人已将内院封闭,也吩咐人将白芍看守起来了,至于外院,小人吩咐外松内紧,怕惊动了外人。”

  落葵微微颔首,又道:“二哥哥发病前,可在白芍房中沐浴过。”

  马辛忙道:“是,这些日子都是白芍服侍太子殿下沐浴的。”

  落葵凝神,白芍的底儿是干净的,可也难保后来不被人威逼利诱,她略一思量,白芍自小养在太后宫里,并非是那种长了颗七窍玲珑心之人,即便有心当个细作,只怕也没足够多当细作的心眼儿,顶多被人利用当了马前卒,她郑重道:“去将太子殿下用过的浴桶拿到这里来。”

  马辛应声退了出去,落葵将手放到雕花铜盆里,温热的水没过她的手腕,望住水中冷清而略带轻愁的眉眼,她定了定神儿,知道此时不能慌不能乱更不能垮,要镇定自若,也只能镇定自若,她深深吸了口气,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子,回首赧然一笑:“二嫂嫂,小妹有些饿了。”

  太子妃微怔,极快的回过神来,忙吩咐陪嫁丫鬟芸香,悄悄去小厨房端了燕窝过来,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太子醒了,说是饿了。

  落葵微微点头含笑,经此一事,若太子妃能够更加周全稳重,反倒是因祸得福了。

  这殿中门窗紧闭,半丝风也透不进来,秋香色团花薄绸帐幔安静的低垂,像是一弯秋水静静流淌,流淌过百般焦灼的人心。

  四下里灯火如昼,将静谧的人影拉的纤长,羊皮灯罩上描了四时花卉虫草,灯影下显得活灵活现,几乎可以嗅到花香草清,听到虫鸣鸟语。

  太子妃掖了掖太子的被角,满腹惆怅的叹了口气:“小妹,殿下的病,究竟如何了。”

  落葵缓缓啜了口茶,斟酌了会儿言辞,才道:“二哥哥并非是病了,而是中毒,至于究竟中的是何毒,待马辛将浴桶搬来,一看便知。”

  “浴桶,中毒。”太子妃惊慌失措,一把握住落葵的手,仓惶的几乎落泪:“小妹,小妹,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落葵反手重重握住太子妃的手,缓缓劝慰道:“二嫂嫂莫慌,二哥哥所修功法传承普济派,功法偏重炼体,寻常的刀剑和毒物不易一击即中,唯有如温水煮青蛙般,天长日久的慢慢的磨慢慢的浸,才能够伤到他。而二哥哥的饮食看管的一向严谨,在饮食上下手并不容易,更遑论是天长日久了,我想来想去,也唯有在沐浴时才下手才最为方便,每日将毒物下到水中,水过无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

  太子妃从未经过此等险事,吓得脸色惨白,瞧了瞧太子,又瞧了瞧落葵,哽咽道:“那,那,那殿下,殿下。”她一语未完,便泪流不止了。

  就在此时,杜衡端了个紫檀木雕牡丹花托盘进来,盈盈白透的燕窝盛在玉碗中,上头缀了几枚枸杞子并一颗稷山板枣,格外红艳。

  落葵拿白瓷勺缓缓搅动,热气氤氲脸庞,她抿了口燕窝,才道:“所幸二哥哥中毒不深,病势已经稳住了,但要治愈,尚且要弄明白二哥哥中的是甚么毒,二嫂嫂稍安勿躁,且等等看罢。”她微微一顿,递了碗燕窝过去:“二嫂嫂好歹也用一些,待会还有的熬。”

  太子妃摇了摇头,嗫嚅着唇角道:“殿下,殿下这样,我,我怎么吃得下。”说着,她落下泪来。

  落葵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轻声细语的劝道:“小妹知道二嫂嫂心疼二哥哥,可若是二嫂嫂熬瘦了些,二哥哥醒来看到,也是要心疼的啊。”

  太子妃反手握住落葵的手,颤抖着唇边道:“我,我,小妹,我只是有些怕。”

  落葵牵动唇角,温和一笑:“没事的,二嫂嫂,二哥哥不会有事的,有小妹在,二哥哥不会有事的。”

  太子妃望住落葵的冷眸,莫名的有些安心,她默默垂首,万般心事倏然而过,自己出身望族,自幼便知道将来嫁人,定是要正位嫡妻的,她闺阁教养极好,看账理事,料理庶务,女红厨艺样样出色,更是知道该如何孝敬公婆,如何相处妯娌,如何约束妾室,如何管教子女。

  可嫁进太子府成为继妃后,她方知自己学的这一切竟毫无半点用处。

  甚么看账理事,料理庶务,女红厨艺,皆有下人各司其职,打理的井井有条,并不需她费心费力,她嫁进来这一年里,莫说理事,便是连个账本也未曾摸到一把,账本皆是眼前这位小妹在看,内院儿也是这位小妹在管。

  而婆母并非太子亲娘,她自有自己的亲儿子亲儿媳孝敬,无需自己上杆子巴结。

  公爹并非寻常人,而是一国之君,寻常人家的公爹还要避嫌少与儿媳搭讪,更遑论是有后娘便有后爹的陛下了,他巴不得自己除了年节之外一概不露面儿。

  至于兄弟妯娌,陛下膝下儿子众多,两个巴掌翻两番都数不过来,皆是不同亲娘所出,实在没有过多走动的必要,明面儿上过得去,暗地里不出人命即可。

  太后倒是素来心疼太子,迎娶了继妃后,对继妃的唯一要求,便是服侍好太子,早日诞下嫡子。

  至于太子,太子妃默默叹了口气,成婚前她便知道,太子前头有位情深意笃的正妃,只可惜生产时母子俱亡,太子很是伤心欲绝了一段日子。如今府里有一位侧妃,两个妾室,没有嫡出子女,亦没有庶出子女。成婚后依旧如此,直到一个月前他才又纳了一个妾室,却也没有过分宠爱,她仍是这府里供着的,唯一的,不可动摇的太子妃。

  太子不好女色,不嗜奢华,行为举止称得上是端方君子,即便晚间不在她房中就寝,也要去坐上一坐,说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问一问饭进的香不香,身子可有不妥,下人可有造次,府中可有难事。

  按理说,这样的人实属良配了,可太子妃总觉与太子不那么亲近,始终隔了一层,足够相敬如宾,却是客气有余,恩爱不足。

  直到今日夜间太子突发重疾,昏迷前留下一句去请小妹。她心里才咯噔一下,这位小妹虽只出现在太子府中一回,但却经常出现在太子口中,她在太后宫中见过几面,瞧着是个年纪不大,眉眼冷清的寻常姑娘,她心里却明白,若非生死大事,太子绝不会轻易请她过府。

  彼时她捏着帕子的手不停的抖,额上的冷汗不停的落下,直到那时,她才陡然惊醒过来,养在深闺,有爹娘宠着兄姐护着的日子都过去了,太子与她隔着的那一层,其实她从未触及到的血腥,他,原来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保护她不被世事所扰,血腥所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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