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遇见过像你这样的人类?”

  纳西索斯将眼前的小姑娘上下打量一番, 漂亮的眼睛里微光流转:“我的确有印象,见到他的时候应该在几个月前,是个面貌和善、身材高大的男人——人类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这片土地上, 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们生活的地方出现了异常能量波动, 因此特意前来调查。”

  林妧心头一动, 迅速接过话茬:“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那男人曾问过我,知不知道这片土地力量急剧膨胀的原因。我当时听得云里雾里, 不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告诉他——”

  面容英俊的金发青年微微蹙起眉头, 似乎陷入了回忆,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恍惚:“我告诉他, 那种高深莫测的事情, 像我这样普普通通的家伙绝不可能知晓, 如果真想找到答案, 可以去询问奥丁。能够操控整片土地力量的, 也只有那家伙了。”

  “……奥丁?”林妧把这个名字重复一遍, 语气里不自觉地涌上一丝迟疑, “那位众神之王?”

  “众神之王?”

  出乎意料是,纳西索斯一贯温顺平和的脸上竟然涌起了一丝嘲弄与讽刺,掀起眼皮饶有深意地看她:“如果你非要这么称呼,那就是吧——人类似乎都这么叫他,奥丁也的确是这块领域的领袖。”

  语气平淡, 完全察觉不到任何尊重的意味。

  说来也是, 那些纷繁复杂的神话传说其实都源自于人类想象, 所谓的“创世神”自始至终不曾存在过, 而这个世界里身为神灵原型的奥丁等人,也只不过是拥有特殊能力的特异生物而已。

  这样想来, 纳西索斯自然没有对他毕恭毕敬的理由。

  “沿着这条河道一直往上走,在河流尽头,你会发现由奥丁建造的‘神宫’。”

  纳西索斯很有耐心,又或许是出自许久没和其他人说话的寂寞,谈话间一直没停下:“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在神宫不远处的巨石上绑缚着一头恶狼,如果它向你怒吼或示威,请不要感到害怕——它绝不可能挣脱锁链,你只需要熟视无睹地继续前行就好。”

  林妧了然发问:“被绑在石头上的狼……是叫芬里尔吗?”

  这个故事她也听说过。

  传说谎言之神洛基与某位女巨人结合,并生下三个形如怪物的孩子,巨狼芬里尔就是其中之一。它从出生起,就被预言会导致奥丁之死,诸神对这个残暴无度的怪物心怀恐惧,万般思忖后,决定将其禁锢于锁链之下。

  于是他们先是骗取巨狼信任,然后毫不犹豫地使用锁链将它套牢。芬里尔惊恐万分,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掉,只得露出哀求的神色,求诸神给予它自由。

  但诸神对此视而不见,甚至趁机在它口中入置一把剑,剑柄靠在下颚,剑尖对着上颚,迫使巨狼张开血盆大口,无法用利齿伤人。

  从那以后,芬里尔便一直生活在无穷无尽的束缚之中,直至诸神黄昏。

  ——在诸神黄昏一战中,巨狼芬里尔最终挣脱魔链,杀死了诸神之王奥丁。

  就像预言里所说的那样。

  林妧收敛思绪,轻声开口:“既然芬里尔凶猛残暴,为什么不直接致它于死地,而是将其禁锢在锁链里?”

  “杀了它?”

  青年淡淡嗤笑一声,眼底划过意味不明的复杂情绪,传说里坦言他性格高傲,看上去果然不假:“那些所谓的‘神祗’自视甚高,绝不愿意被魔物的脏血玷污双手——即使芬里尔并没有做出什么实际危害。我劝你不要对他们怀有多高的期待,那只是群以自我为中心的利己主义者。传说故事是一回事,真相完完全全是毫不相干的另一回事,抱有期望的话,免不了要失望。”

  林妧没有说话,轻轻抿住嘴唇。

  纳西索斯说得再直白不过,细细想来,其中道理在许多传说里都或多或少有过体现:例如雅典娜妒火攻心,将纺织技术优于自己的少女变成蜘蛛,诅咒她永生永世不停防治;又例如海神波塞冬玷污美杜莎,害她被女神变成半人半蛇的凶恶怪物。

  诸神同样拥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在掠夺与嫉妒的欲望上,甚至要远远超出普通人类。

  而这才是世界各地神话故事的真相——

  一群魔物的肆虐史。

  “在人类创作的故事里,‘诸神’把芬里尔禁锢在巨石旁,是出于讨伐魔物、维护和平的必要,对吧?”见她神情微滞,青年继续补充,“其实事实完全不是这样。仅仅因为一个‘奥丁会被魔狼杀死’的预言,它出生没多久就被绑在锁链上,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对外宣称捕获了凶恶魔兽,可其实在当时,芬里尔不过是只什么都不懂的幼崽而已。你真该看看当时的景象,它那么小,浑身是伤,在锁链间无济于事地奋力挣扎,用眼神恳求他们放它离去,得到的却只有一把插进嘴里的利剑。”

  他说着顿了顿,下垂的长睫下暗光涌动:“这就是‘诸神’为了巩固统治所做的事情,一切的源头只不过是个愚蠢的预言。虽然这样说会让你伤心,但如果你的那位朋友许久没有再出现过,那他很可能……早已经葬身在奥丁的神宫里。”

  林妧的身形很明显晃了一下。

  “我明白,”她说,“但总归还是要去看看的。”

  在青年安静的目光里,脸色苍白的小姑娘有些狼狈地转移话题:“那你呢?如果一直找不到那个女孩子,你会怎么办?又如果她从来都不曾真实存在过,只是一道虚妄的影子……即便如此,你也要坚持吗?”

  “我会一直寻找她。”

  纳西索斯轻扬嘴角,语气平淡:“一天找不到,就等到下一天;一年找不到,终究还有下一年。如果她不存在,等我察觉到这一点时,或许就是我消失的时候——你知道,现在的我只是个为了寻找她而存在的幽灵,仅仅靠着这一点执念苟活于世。”

  林妧心头一梗,一时间说不出话,竟然莫名有几分理解他的所思所想。

  他们这样的人,一生中总在追逐着什么东西。

  她在夹缝俱乐部时,把秦昭当做拼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所期待的未来也全部和他有关。那时的愿望简单又美好,只要想到第二天醒来能再见到他,不管环境多么恶劣、受了多么难以忍受的伤,都能满怀期望地带着微笑入眠;

  后来得知秦昭死讯,林妧一度怀了寻死的念头,那时江照年注视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告诉她:“你的命是他用自己性命换来的,如果你死了,他的付出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林妧终于放下手里的刀,跪在冰冷地板上放声哭泣。

  ——都是在彷徨昏暗的人生里好不容易找到寄托,却又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事物的可怜人。

  她收好想要告知纳西索斯真相的念头,佯装毫不知情地向青年道别,后者却出其不意地塞给林妧什么东西,摊开手掌,才发现是那面巴掌大小的镜子。

  “这幅画像看上去总是怪怪的。”

  他含蓄笑笑,看不出真正的情绪:“那条河里的她就很好。多谢你。”

  也许从美杜莎的石化里,他便隐约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所以才想把这面很可能揭露事实的镜子丢弃,努力维护心里永恒的梦。

  林妧想,又或许纳西索斯真的只是因为偏爱那一份朦胧美,觉得太过清晰的模样反而会打破幻想。

  可无论如何,他仍然会继续追逐那道幻影——

  一道近在咫尺又远在天际、始终存在却从未真正存在过的幻影。

  在临别之际,林妧没头没脑地问他:“那只狼被锁在石头上这么多年,没有人愿意帮它离开吗?”

  纳西索斯沉默片刻,随即嘲弄一笑:“救下它,等同于公开站在奥丁的对立面。与领袖对抗,也就意味着成为这片土地里所有住民的敌人——没有人会为了它以身犯险,不是么?”

  *

  告别河畔的青年,林妧沿着河道缓缓前行。

  风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夹杂了浅浅淡淡的腐朽气息,屏住呼吸细细辨别,能听见风声里嵌着的野兽呜咽与凶戾嘶吼。身旁的河流仿佛停止流动,侧目瞥去时,只望见一汪平静得近乎诡异的死水。

  光明灿烂的神域是魔物聚居的巢穴,拥有无限荣光的神明是自私自利的丑恶怪物,这种事情要是传到人类社会里,一定会引发史诗级别的恐慌吧。

  灌木丛一点点倒退,模糊成远处不甚清晰的墨团。林妧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见几道张扬跋扈的嗓音。

  “瞪,再瞪啊!放心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就这副模样,还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就算你今天被我们打死,也不会有人在乎。”

  “看它腿上的伤,大概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吧。”

  在这些纷乱嘈杂的声音之下,兀地响起一阵野兽般低沉沙哑的嚎叫,虽然因为疼痛和乏力而微微颤抖,却掩饰不住毕露的锋芒,带着股与生俱来的暴戾。

  她迎声望去,最先见到一只通体漆黑、双眸通红的巨狼。它的体型远远超出常人想象,大概有寻常狼类五倍左右大小,坚硬鬃毛如同纯黑色的长刺,叫人不敢触碰。

  狼嘴大大张开,露出内里尖利的獠牙,它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颤抖,上下口腔深深抵进长剑两端,渗出黑红鲜血。

  是纳西索斯对她提起过的芬里尔。

  在巨狼跟前站立着三个半人半牛的生物,脸上清一色挂着挑衅意味十足的冷笑,在听见脚步声时,不约而同回过头来。

  “奇怪,这是什么种族的家伙?”

  “不是和亡灵种长得差不多吗?不会是——传说中的人类吧?”

  “人类?那些在几百年前被我们当成食物大吃特吃的可怜虫?”

  林妧被“传说中的人类”逗得轻笑出声,好整以暇地望向他们时,又听见最中央的牛头开口道:“好久没见过人类了……整天对这家伙拳打脚踢,已经差不多要厌倦了,今天居然又有新玩具送上门来,真是幸运。”

  巨狼的四条腿惨不忍睹,皮毛几乎都被血液凝结在一起,露出里层长短不一的数条血口,其中大部分应该都是这三位的杰作。

  林妧满不在意地扫过他们肌肉健硕的胳膊,满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的确挺幸运的。”

  面对着朝自己逐渐靠近的三名牛头人,她饶有深意地眯起眼睛:“放心,我心地善良,不会让你们太疼。”

  三人闻言笑成一团,就差龇牙咧嘴地抹眼泪——

  于是两分钟不到,地上便平平整整躺了三具瑟瑟发抖的身体。

  战斗刚刚拉开序幕就不得不宣告终结,少女的动作又快又狠,掌风凌厉如刀,让他们完全找不到间隙躲避,只能被满脸懵地打翻在地。对于这个情况,狼狈为奸的三兄弟可谓始料未及,小小的眼睛里满是大大的疑惑。

  在他们的印象里,人类无一例外胆小又愚昧,从来都带着敬畏的眼神将他们视为神明,就算饿了想要吃食,人们也不会有丝毫反抗,而是乖乖送上鲜嫩可口的少女作为祭品。

  ——可就是这样一个种族,居然直接把他们给打、打趴下了?

  林妧拿纸巾擦去手上血迹与灰尘,冷声挑眉:“就你们这副模样,应该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就算被我打死,应该也不会有谁在乎吧?”

  ——这女人居然还模仿他们的台词说话!绝对是魔鬼吧!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牛头人们落荒而逃,林妧也并不去理会他们,目光一转,落在身旁剧烈喘息着的巨狼身上。

  她凝神打量它许久,半晌用了然于胸的口吻问:“芬里尔?”

  巨狼目露凶光,从喉咙里发出沸水煮开般低哑的咕噜声。

  眼前的小个子雌性是它从未见过的种族,不像幽灵那样脸色惨白、身体半透明;与自诩为“神明”的奥丁相比,又少了许多阴鸷的压迫感。她看上去小巧又漂亮,白皙皮肤在昏暗光线里平添几分朦胧,抬起眼睛看它时,微微上挑的细长眼眸里流淌出温柔平和的光。

  她的目光里有许许多多的情绪,好奇、愤怒、惊讶、一点点笑意,却唯独没有它最熟悉的厌恶与恐惧。

  真奇怪,巨狼想。

  看上去小小白白的一团,应该很好吃,可她偏偏打败了那三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像一朵看上去娇嫩无比的花,凑近了才发现,花茎上全是剧毒的刺。

  “我叫林妧。”

  那个雌性自顾自开始说话,离它更近了些:“怎么成了这么狼狈的样子……那群人真是过分。”

  芬里尔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在心里盘算着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在这片土地的千千万万居民里,绝大多数见到它都会满带恐慌地绕道而行;一些胆子大的知道巨狼被铁链束缚,便大摇大摆地从它身前走过,说一些阴毒的话,嘲笑它被绑缚于此的丑态;极个别会像那三个牛头一样把它当做日常泄愤的工具,一个不会反抗的现成沙包,没有谁会拒绝。

  那现在呢?她要做什么?

  “被困在这种鬼地方,一定很不甘心吧?我没有恶意,你别害怕。”她说话噙了笑,“我会很小心,不让你觉得太疼。”

  是她把那三个混蛋暴揍一顿之前说过的话。

  这女人,果然也想折磨它。

  芬里尔竖起浑身上下侵略性十足的长毛,因为久未修剪,它们全被血污糊成一团,因而颤抖着微微立起时,也更加具有视觉冲击力。

  如果它没有被铁链束缚,一定会彻底撕碎这群家伙的喉咙;如果它的嘴里没有放入利剑,一定能一口咬断他们的头颅。

  可它现在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瞪大猩红眼睛,奄奄一息地趴伏在冰冷地面上,眼睁睁看着对方抬起双手,离自己越来越近——

  最终伸进它被长剑刺入的嘴里。

  臭名昭著的猛兽呼吸一滞,呆呆愣在原地。

  “尽量把嘴巴张大,应该没问题吧?”

  从未谋面的异族女孩双手握住剑柄,抬头与它对视一眼:“要想把它取出来,难免会划伤口腔,你忍耐一下。”

  她这是在做什么啊。

  这是陷阱,还是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

  曾经也有人像她一样,假意替它拔出嘴里的利剑,它满心感激地等待,对方却只是狞笑着握住剑柄,狠狠往它口腔深处猛刺,在钻心刺骨的疼痛里,芬里尔听见对方说:“真以为我会帮你?别傻了,你这个恶心的扫把星!”

  微弱的火光从心底窜出来,却又在转瞬之间消弭殆尽,被恶狠狠踩进尘土里。它早已习惯责罚与打骂,因而坚信林妧只不过是在故技重施,一时间又气又恼,可碍于身体疼得丧失了力气,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并不骇人的低吼。

  为什么都要这样对它。

  明明它什么都不曾做过,什么也不知道,从出生后不久便被绑在这里,怎么莫名其妙就成为了大家憎恨的目标呢。

  它不甘心。

  口中果然如预料那样,传来了尖锐的刺痛。血腥气从口腔扩散至鼻尖,巨狼暗红的瞳孔一片晦暗,有浓郁恨意逐渐蔓延,然而就在下一秒,巨兽眼睛里却出现了迷茫与慌乱的神色——

  虽然在移动利剑时,不小心划伤了芬里尔的口腔,但林妧最终还是把宝剑从它嘴里成功取出。刀刃掉落在地面时,发出“叮当”一声无比清脆的响音,顺着耳膜长驱直入,径直冲向大脑。

  理智的弦,在同一时刻骤然断裂。

  它嘴里那把由奥丁亲手放下的剑……被**了?对方还是一个白白嫩嫩、看上去一巴掌就能碾碎的团子?她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剑已经**了。”林妧后退一步,极快地摸了把巨狼侧脸的长毛,在感受到坚硬触感后新奇地挑起眉头,“你还要一直张着嘴吗?”

  直到听见这句话,芬里尔才发觉自己一直大张着嘴巴。长久以来被宝剑撑开上下颌,它早已习惯了在疼痛中被迫张开嘴唇,此时剑被拔出,反倒有几分惊慌错愕的不适应,不知道应该如何做出正确动作。

  像蹒跚学步的小孩那样,巨狼战栗着用力,试图把血盆大口闭拢合好。被固定形态的骨骼遭遇突如其来的蛮力,发出碎裂般的咔擦响声,它痛得厉害,却只是把脸皱成一团,没发出任何惨叫。

  林妧默默站在芬里尔身边,等它终于把嘴合上大半,还来不及替它高兴,就看见了对方满含狐疑的阴沉目光。

  ——她难道不知道,帮助它的后果是与奥丁为敌吗?为什么要为了它这种不值一提的存在,让双手染上污秽呢?她……不嫌弃它肮脏的身体么?

  “当心,你的身体暂时还无法适应,不要太勉强。”

  林妧说着略微低头,从口袋里拿出某个物件,迅速塞进巨狼尚未完全合上的口中:“本来是打算全部送给大叔的,破例给你一块吧。”

  残存的理智告诉芬里尔,这很可能是一种见血封喉的毒药,或者某样它不曾听闻的武器,可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如期而至,逐渐填满整个口腔的,是股它从未品尝过的味道。

  因为口腔被迫张开,饥肠辘辘的魔物已经多年不曾进食,却奇迹般地并未死去。它每天被饥饿和痛楚折磨得快要疯掉,唯一品尝过的,只有铁锈般难闻的血腥气息。

  此时毫无防备地接触这股味道,芬里尔近乎于无措地浑身僵硬,把意识全部汇聚到舌尖。

  它说不上那种感觉的具体称呼,只觉得层层清香逐渐在唇齿间生长蔓延,像是嘴里悄无声息地开了朵小花,然后花朵越开越多,一点点占据整个口腔,把属于春夏两季的柔情蜜意一股脑揉进来。

  像带着花香和树影的风,又像天边软绵绵的云朵,仿佛轻轻一触碰,就会破碎成支离破碎的片段。

  “味道怎么样?”

  眼看对方不经咀嚼就把它一口吞下,林妧有些无奈地勾起嘴角,又小心翼翼往芬里尔口中投喂了一块:“它叫拿破仑蛋糕,不是用来直接吞的,你得慢慢嚼——里面层层夹心的奶油才是精髓哦,搭配草莓超香的。”

  它不明白什么叫“奶油”,更从没听过“拿破仑”,虽然云里雾里,巨狼还是少有地表现出了乖顺的模样,努力移动僵硬的上下颌,用利齿将其咬开。

  这真是一幅极为怪诞的景象。周围是充斥着杀戮与掠夺的残破废墟,无穷血意从天边一直延伸到河底,身形娇小的白净少女与浑身是血的恶狼四目相对,然后睁大眼睛踮起脚尖,往它嘴里塞了块拿破仑蛋糕。

  ——用草莓和粉红色奶油作为装饰,香香甜甜的小点心。

  拿破仑蛋糕,又被称为法式千层酥。林妧所做的这份以草莓为主调,被炙烤成金黄色的酥皮层层重叠,中间裹挟着满满当当的奶油,在顶层表面则铺满了层层有序、粒粒饱满的草莓,看上去颇有种粉嫩感爆棚的少女心。

  还没送到嘴边,酥香就已经渗入鼻腔之中。芬里尔口腔是常人的几倍大小,自然省去了利用刀叉切割的麻烦,整个放进嘴里一口咬下,利齿刺破鲜嫩草莓,立刻有酸酸甜甜的汁水陡然溢出,像夏天清爽的风盘旋于舌尖,令它食欲大增。

  再往下,便能触及到同样在顶层铺满的奶油裱花。奶油并不腻,弥漫着淡淡的清甜,蓬松口感吃起来让人想起细腻柔软的天鹅绒,每一口都质感十足。而与之相邻的酥皮层次分明、嚼劲十足,酥脆到极致的口感香、焦、脆、甜缺一不可,只需瞬间就能将从未品尝过甜食的恶狼彻底征服。

  牙齿咬开酥皮,发出咔擦一声轻快响音,香浓丝滑的奶油与清爽多汁的草莓在口中依依不舍地反复辗转,奶香于舌尖淡淡晕开,当最中间藏匿着的草莓果酱从酥皮之间悄悄渗出,舌尖仿佛能愉悦得跳起舞来。

  三层酥皮两层奶油果酱,每一层都是种截然不同的诱/惑,酥脆与软绵、浓香与酸甜,拿破仑小小的身体里几乎包含了甜食所能提供的所有满足感。

  那些折磨它多年的苦痛与迷茫似乎都在这一刹那退居于幕布之后,填满整个身体的是另一种奇妙感觉,按照眼前奇怪小姑娘所说的话,大概叫做“甜”。

  ——可她的目的是什么?

  它并非不知道自己的情况。被这片土地的领袖视为眼中钉,自幼时便被锁在这块巨石旁边,更何况经历了长年殴打后遍体鳞伤,如今已然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连站立都极为困难,只能半死般趴在河边。

  对它给予善意,得不到任何好处。

  “你一定很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帮你。”

  在芬里尔咀嚼的间隙,林妧垂眸看着它的眼睛,情绪尽数被掩盖在长睫之下:“其实我也不懂,我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好吧,有时候,还是有一丢丢。”

  她说着似乎笑了一下,声音变得很轻:“或许是因为,你和我很像哦。”

  芬里尔眼底暗光微闪,有些困惑地低头看她。

  他们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种人,这个女孩看起来娇贵外向,一定成长于无忧无虑、众星捧月的环境下,而它孑然一身,从出生起便不得不背负苦难。

  “最开始的时候,我和你并没有太大差别。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流浪在大街上,为了生存去做一些赌上性命的战斗,怨恨世界上的所有人,也不清楚未来究竟应该何去何从。”

  她说话时口吻很轻,仿佛在叙述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小事,说到这里时,林妧忽然弯起眼睛,从眼底溢出柔和笑意:“后来我遇到一个人。他嘴很笨,不会说什么鸡汤和大道理,只是毫不犹豫地把我收留在家里,有时候会很笨拙地告诉我,世界上有那么多讨人喜欢的事物,如果我还没遇见它们,就一意孤行地憎恨整个世界,那该多可惜啊——其实后来想想,讨人喜欢的东西的确很多,但对我最重要的,还是那个告诉我这番话的人。正是因为遇见他,我才能找到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芬里尔没有说话,瞳孔中虽然仍残存着对于陌生人的警惕与排斥,比起最初的模样,已经友善许多。

  江照年失踪前,曾给她打过一个十分短暂的电话。电话那头的男人听起来云淡风轻,和以往那样与她漫无目的地闲聊,在即将告别时,忽然没头没脑地、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了一句:“不要忘记心存善意啊,妧妧。”

  想来他在那时便已经有了必死的决心,林妧从没想过,那是自己与江照年的最后一次对话。

  人类诞生时,固然是千千万万个互不相连的独立个体,因为有着血缘、交际等羁绊才得以汇聚在一起,而在陌生人之间,这种羁绊更多地体现在彼此馈赠的“善意”里。

  在不断传递与延伸的善意中,她逐渐变成“秦昭”,也慢慢学会了江照年的为人处世,说不清是对他们的怀念与挽留,还是种薪火相传的执念。

  可无论如何,正因为遇见他们,那个曾经冷漠自私的小姑娘才终于学会了何为良善与救赎,也才会在这种时候,义无反顾地向它伸出手——

  然后把从他们那里得到的光,又分出一些送给同样身处黑暗的芬里尔。

  巨狼无声张嘴,它想发出声音,却发现多年未曾使用的喉咙干涩一片,全然无法出声。

  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那个人如今怎么样了?你不害怕我,也不畏惧奥丁的报复吗?

  所有谜团都被深深埋在心底,它低低皱着眉,看见眼前的小姑娘也同样皱着眉头。

  她在伤心。

  喉咙里发出沙哑的、类似于安慰般低沉的声响,为世人敬畏的恶狼抬起伤痕累累的前爪,将它轻轻覆盖在林妧头顶。

  它知晓自己的爪子脏污不堪,因而并未真正触碰到她,只是静悄悄停留在近在咫尺的上空。

  这个抚慰僵硬又笨拙,巨大狼爪压下一片沉甸甸的阴影,将她浑然笼罩,林妧惊诧抬头,在看清它的动作后微微愣住。

  大叔说得没错。

  善意果然是不断传递着的呀。

  女孩叹了口气,眼底涌上无边笑意,然后安静抬起手臂,用手掌轻轻抚上芬里尔漆黑的皮毛。

  布满了凝固的疤痕,长毛依旧是坚硬的触感,仿佛永不服输般直直挺立着,和它一模一样。

  巨狼的瞳孔骤然收缩。

  它与外人并非没有过肢体接触,无一例外是单方面的粗暴殴打,而少女的手掌柔软得几乎不真实,让它想起雨后松软的土地,稍稍用力一碰,就会软绵绵凹陷下去。

  它不敢用力,只能慌乱地僵持在原地。然后看着林妧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决心般松开手,绕到它身后的那块巨石旁。

  那是捆绑它锁链的源头。

  “诸神黄昏……”

  指尖拂过冰冷的铁链,她神情晦暗地喃喃低语。

  如果一切神明都是冠冕堂皇的谎言,如果这片土地从来不存在纯粹的善与恶,如果所有行为的出发点,都源于嫉妒与权力——

  那她释放这只在传说里罪孽深重的恶狼,也就得到了合理的理由吧?

  身后是铁索碰撞的叮当声响,芬里尔心如鼓擂,不敢回头后望。每一分一秒的时间都显得格外漫长,在漫无尽头的等待里,一道清泠的女声打破沉寂。

  林妧像是如释重负般轻笑出声,字字句句击打在它耳膜:“你自由了。离开这里吧。”

  这一切发生得毫无预兆,就像一场梦。

  它忽然有些害怕,万一梦境陡然破灭,自己再度于无尽绝望中醒来——

  “我只能把锁链从石头上解开,脚上的镣铐需要钥匙,或许在奥丁的宫殿里,我能找到它。”

  林妧仍在兀自说着,芬里尔低俯着身体凝视她,发出一道试探性的呜咽。

  它在祈求她,带上自己一同前往神宫。

  “你的伤势太过严重,万一起了冲突,很容易发生意外。”林妧垂眸笑笑,嘴角悠悠咧开,“如果我能活着出来,一定会回来跟你道别,好不好?”

  用了略显亲昵的语气,无论是谁都难以拒绝。

  于是芬里尔只得点头答应下来,默然偏过脑袋,看向不远处庄严华美的金色宫殿。

  那是统治者身份与地位的象征,以人类数年前神话传说为蓝本,取名为“神宫”。

  *

  万幸这个世界并没有分化出明显的阶级,也没有外部世界宫殿里森严的守卫,前往神宫的路途出乎意料地顺利平坦,没费多大功夫,林妧就翻墙进入了宫殿后花园。

  花园里的景致比外面“枯藤老树昏鸦”的模样好上不少,却因为人迹罕至,平平添了几分死气沉沉的意味。

  林妧调动了十二分的警惕,放轻脚步行走于小径之间。神宫大门紧闭,窗户却是半开,她轻车熟路地翻进大厅,仍然空无一人。

  真是奇怪。

  气氛安静得近乎诡异,不像是正经的住宅,倒像在秘密举行着某种不可告人的阴谋,所以才会如此萧条。

  整座建筑灯光昏暗,窗外渗进的血红色夕阳更是惹人心慌。林妧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终于在地下一层的房间外察觉到一缕格外异常的亮光。

  心有所感,她屏住呼吸向前靠近,当右手慢慢打开虚掩着的房门,整个人不由得愣在原地。

  房屋面积不大,地板上画着类似于六芒星的复杂阵法,正中央则稳稳当当悬浮着一颗莹莹生光的蓝色宝石。宝石被装在玻璃模样的容器里,体型圆润,中间有道格格不入的裂口,像是被刀刃劈砍过一样。

  最让她心惊的,是陈列在房间角落的数个人形骨架。它们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各处,空洞无物的眼眶里看不出情绪,有的骨架相当古老,衣料都腐烂成碎裂,有的年代则相对近一些,能辨认出衣着的模样。

  她一眼就望见了那件深棕色的风衣。

  那是林妧第一次兼职打工后,用工资给江照年买来的礼物。那时他开心得像个小孩,在林清妍鄙夷的视线里笑个不停。

  而现在,它出现在一具伶仃的骨架上。

  嗓子里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身后便响起一阵陌生男音,带着慢条斯理的冷笑,像是猫居高临下地对老鼠发问:“好看吗?”

  林妧忍着眼眶的酸痛,咬着牙后退转身。

  在她身后的男人,应该就是传闻中的万神之王奥丁。

  和故事里一样,这位不苟言笑的老者看上去五十岁上下,一只眼睛由于意外事故报废,有气无力地半垂着。他头戴宽边帽,肩上则是镶嵌着星辰的深灰的斗蓬,让她想起漫漫长夜,永无尽头。

  林妧强忍着哽咽,深吸一口气:“你做了什么?这个屋子——”

  “你应该明白了一些,不是吗?”

  男人语气淡淡,浑浊双眼里看不出丝毫情绪:“这颗宝石汇聚了这个世界的层层能量,当它达到一定限度,积攒的力量瞬间爆发,就能打破时空间隔,让我们的两个世界相连——你看见了,这片土地太过贫瘠,即使成为了领袖,也并不能得到君临天下的满足感。”

  林妧握紧腰间的小刀,沉声开口:“你想支配我们的世界。”

  “我已经厌倦了这里,愚蠢的臣民、四起的乱党,而人类的世界要好上许多,想象有朝一日,我以神明的身份降临于世——”

  他说着兀地沉了脸,用带了怒意的语气继续道:“本来这个计划在千百年前就应该成功,没想到有几个不怕死的人类声称我并非神明,甚至前来神宫进行讨伐。我虽然杀了他们,宝石却也遭到损毁,两个世界的通道就此关闭。万幸,在百年以前我又重新找到了它的替代品,并开始为其积攒能量,结果又冒出一个愣头青。”

  是江照年。

  察觉到她的浑身僵硬,奥丁收敛怒意,如同真正的神明那样低眉陈述:“那是你认识的人吗?就人类而言,他的确很厉害,不仅与我周旋了好一阵子,还趁机用匕首破坏了宝石——好在那时他身受重伤,浑身上下没剩多少力气,否则这一颗也就要白白浪费了。”

  他的口吻平淡如水,听不出情绪波动,却让林妧下意识感到一阵恶心:“那时的他真是凄惨,手臂断了一条,眼睛也差不多全部失明,至于腿,哦,一只脚被我砍断了,居然还能挣扎着爬到宝石旁边,简直像过街的老鼠。”

  “你闭嘴!”

  林妧再也听不下去,抽出匕首向他猛一刺去。男人眼底划过一丝震惊之色,有些仓促地躲过攻击:“你……你的身体里还有别的力量,对吧?以为借助了恶魔的实力,就能撼动高高在上的神明吗?”

  他说罢阴恻恻地勾起嘴角,竟从手中无端化出一把长剑,径直刺向林妧:“我这把剑,可是连恶魔都能杀死!”

  刀光流影,转瞬即逝。林妧正想侧身躲开,却瞥见身旁陡然出现一道熟悉的影子,带着她扑向一边。

  鼻尖传来清新的沐浴露香气,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抬眸时正对上少年漆黑的瞳孔。

  “为什么……”

  她为了不牵连迟玉,明明把他的血玉放在了家里。

  “抱歉,我猜到你不会随身带着它,于是在挎包暗层又放了一个。”

  迟玉朝她温和笑笑,再起身面对奥丁时,恢复了一贯冰冷的目光:“这是敌人对吧?”

  “恶魔。”

  男人一眼便认出他的身份,眼神玩味地立在宝石前,将其护在身后:“人类与恶魔,居然妄想挑战神明吗?”

  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杀气,少年眉心微敛,听见身旁林妧的声音:“这是北欧神话里奥丁的原型,他妄图通过身后的蓝宝石收集力量,入侵我们所在的世界。”

  “说完了吗?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奥丁轻捻长剑,“宝石外笼罩了能量罩,不打倒我,你们至死也碰不到它——虽然在那之前,你们会死在我的剑下。”

  战斗一触即发。

  两人的速度与身法远远超出寻常人类,饶是林妧也难以插足,如果贸然上前,反而会扰乱迟玉思绪。他不过二十岁上下,与活了千百年的奥丁相比,纵使力量与直觉上占优势,经验却明显落了下风,一时被牢牢压制。

  奥丁所言不假,那把散发着光芒的长剑似乎拥有某种怪异力量,刺中迟玉身体时,伤口并不会像以往那样迅速愈合,不消多时,少年雪白的衬衣上便血痕处处。

  可他却始终咬着牙不发出声音,与对方进行着一次又一次博弈。

  林妧恍恍惚惚地想,原来大家都是这样的啊。

  那些千年前来到神宫讨伐的普通人、来到此地探寻真相的江照年,都曾被所谓“神祗”砍杀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却自始至终坚守着心底的信念,以死亡换取人类的光明坦途。

  他们前仆后继地付出性命,永远伶仃地躺在这座偌大宫殿里。真相却从来都无人知晓,然后在千百年间,牺牲者的名字与存在过的痕迹都被埋在黄土里,随风尘远去,偶尔提起他们,只会后知后觉地说上一句:“啊,那个失踪了很久的人吗?谁知道他到了哪里去。”

  这都是人们浑然不知的事情。

  少年单薄的身形被灯火拖成一条细长黑影,在缠斗中灵敏闪过一段挥砍,手中匕首顺势往上,笔直刺入男人胸膛。在奥丁凄厉的嘶吼声里,迟玉被对方体内陡然迸出的能量击退到角落。

  “迟玉!”

  林妧惊呼出声,脸色惨白地奔赴到他跟前。与她心急如焚的模样不同,浑身是血的少年勉强勾起嘴角,轻轻念出她的名字。

  “林妧。”

  他强撑着坐起身子,漆黑瞳孔里尽是流淌的清澈水流。沙哑声线沉沉响起,决绝而笃定:“我一直喜欢你。”

  他明白今日九死一生,于是在临别之际,终于对她说出这句话。

  可她并不想要这样的告白啊。

  声音全都哽在嗓子里,只有眼泪无声息地狂涌而下。在模糊的视线里,林妧听见他说:“从来没有认真告诉你,抱歉。还记得在俱乐部里,我因为第一次上场竞技身受重伤,有人故意来找茬的时候吗?那时我以为自己一定会没命,可你却忽然挡在我和那男人中央——明明我们俩根本就不熟。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悄悄关注你,你虽然看上去不爱搭理人,却会在房间里最小的女孩受伤时帮她上药,也会把食物分给其他体弱多病的小孩,那时我就在想,或许能喜欢上她,其实是我走了运。”

  他说着垂下长睫,伸手缓缓拂去林妧眼底的泪珠,语气里噙着微不可查的笑意:“那天你第一次来到地下六层,恰好进入我所在的房间,说起来幼稚,其实那时的我开心得不得了,当你离开后,用枕头捂着脸,在床上滚来滚去。我每天都在生活区等你,每天都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远远看着你们打闹谈笑,也每天,都要比前一天更加爱你。”

  他从来没有亲口说出过这些话。

  如果不是经历了欺诈师创造的幻境,林妧也永远不会知道,曾经有人那么温柔又隐秘地爱着她。

  “能遇见你,是我迄今为止最幸运的事情——我最后的愿望,是希望你能带着这份幸运,遇见更多的人。”

  “我不要!”林妧哽咽出声,用力攥紧他单薄的衣袖,“我不要其他人……我只想呆在你身边。”

  “人与人终究是要分开的,我们只不过是,离别得稍微早了一些。”迟玉摸摸她柔软的发丝,温柔热气随掌心缓缓蔓延,“你的人生还有很长,哪怕是为了我和江大哥,也要好好活下去。”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在故事的最后,少年决然起身,低头垂眸凝视她时,留下一袭温柔如夜色的目光:“离开这里,像真正的鸟那样,离开过往的囚笼吧。”

  灯火明灭,人影绰绰。

  在由鲜血与人骨构筑的神宫里,恶魔与神明持刀对立。透过古老的窗棂,能望见一轮残破的圆日,在无边暮色里肆意倾吐血红光辉。

  这是传说的末路,诸神黄昏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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