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个时辰后。

  春日宴设在长安城外郊的桃林。

  桃林连绵不绝,足足有三里。桃花满树色芬芳,风拂过,花瓣簌簌落下,香气四溢。

  傅槿禾还有十数步至宴会,便听到几个簪缨子弟刺耳的嗤笑声。

  “今日怎生不见傅槿禾那个毒女?”

  “她还有脸来!上次放河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加害江小姐,扬言要把江小姐杀死,我们可不欢迎她!”

  “也不知道傅太傅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出她此等歹毒的女儿?”

  “最是受苦的还是宋小将军,他年少有为,惊才绝艳,竟与傅槿禾那种女子有婚配。可惜呐……”

  被提及的宋钧尧俊脸一沉,他对傅槿禾的厌恶已经抵达到极点。

  怎不可惜呢?

  阿雪风情万种,才学与见识过人,傅槿禾愚蠢恶毒,只会拈酸吃醋,以下作的手段害人。傅槿禾不及阿雪一分,他却与她自小订下婚约。

  阿雪说,爱情里没有先来后到,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世俗约束了他们,他们只能将汹涌的情愫藏于心,不得见人。

  坐在一众女眷中央的江蔓雪穿了一袭绯色云纹绉纱袍,她的容貌在长安城不是顶尖,妆容却是别出心裁。

  眉间点沁一朵娇艳如滴的桃花,红唇勾勾,叫人忍不住采撷。

  她似与宋钧尧心有灵犀,感知到他的不耐,对着他嫣然一笑。

  宋钧尧心中的阴霾一下子被江蔓雪明媚的笑意冲散,他的心仿佛被挠了一下,酥酥痒痒的。

  阿雪。

  路漫漫,其修远兮。他与阿雪,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傅槿禾唇角浮着似有却无的笑意,静立着听完他们的话。

  这才让候着的小厮传唱:“傅小姐到——”

  宴会中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们纷纷循着声音望去,极多数人的脸上皆是流露出不喜与厌恶的表情。

  傅槿禾款款朝着众人走来,她着了素色的长裙,珠围翠绕,行走间轻轻摇曳,珊珊作响。

  她的玉面肌肤盈盈胜雪,未施粉黛,眉是山峰聚,眼是水波横。

  仿似从画中走出来的仕女,清丽脱俗,韵味十足。

  众人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这是傅槿禾?

  从前她妒忌江小姐,事事要与江小姐争个高低。江小姐皮相明艳,喜穿绯色衣裳,妆容别致,相得益彰。她东施效颦,追随江小姐穿红衣,浓妆艳抹,极为不伦不类。

  江小姐有惊世之才,即兴成诗,每一首都是绝妙好诗。她不甘落后,所作的诗尽是争风吃醋劣作,贻笑大方。

  今日她素服花下,风姿款款,倒是让人眼前一亮。

  “原来我怎么没发现,傅小姐的容貌也是极好的。”一青衣男子忍不住感慨道。

  侍郎府的嫡幼子楚长凌是江蔓雪的众多倾慕者之一,在他心中,江蔓雪无疑是完美的。

  他可不能容忍傅槿禾这个毒女风头盖过江小姐。

  “傅槿禾,数日前你在放河灯之时推将江小姐下水,你还不向她斟茶认错?”楚长凌朝着傅槿禾怒斥。

  傅槿禾望了一眼为江蔓雪打抱不平的楚长凌,便收回了视线。

  她径直走向江蔓雪面前,眼底凝着清澈见底的凉薄:“江小姐,那日果真是我推了你么?”

  江蔓雪坐,傅槿禾站,她需仰着头,对上了傅槿禾凉沁沁的眸子。

  这种感觉令她极为不喜。

  她从21世纪穿越而来,才智与见识远远胜于这个时代乏味又死板的贵女。她向来是高高俯瞰着她们,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没想到傅槿禾躲在太傅府几日不见人,倒是长进了。

  “傅小姐,此事已然过去,就不必再提。宋小将军那日对你说的重话,你亦无需放在心上。”江蔓雪笑得妖娆,一副大度的模样。

  她深知,只要从她口中提及宋钧尧,傅槿禾便暴怒异常,有理也变得无理。

  傅槿禾眉睫清然,她用着极为平静的语气问道:“江小姐言下之意是要我平白无故担下推你下河的恶名么?”

  楚长凌当即怒不可遏:“傅槿禾,你竟敢说江小姐污蔑你!分明就是你想要推江小姐下护城河,证据确凿!”

  宋钧尧眼里布满了厌恶,冷着声音道:“巧言令色,不知悔改。”

  傅槿禾转身,她这才正视前世追逐了一辈子的宋钧尧。

  平心而论,他生得确实是丰俊英朗,气度不凡。

  话本赋予她对他所付诸的真心,披肝沥胆的痴慕,随着她前世命陨,挣脱话本的束缚,刹时荡然无存。

  如今,唯剩对他的唾弃与憎恨。

  “大周有严谨的律法,饶是犯了命案的犯人,也有辩驳自证清白的权利。他们的罪名也是取证,审查,判定,方可定下。”

  “宋小将军与楚三公子如此轻率定下我的罪名,是不满大周律法么?”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皆是惊诧不已。

  傅槿禾像是中了邪似的,浑然换了一个人。她向来愚笨,竟然会以大周律法来做文章。纵使今日并无皇室之人在场,但总归会传入皇宫,招来皇室猜忌。

  更令他们咋舌的是,她对宋小将军态度冷淡,甚至称得上浅薄。要知道,傅槿禾对宋小将军可是情根深种。

  这是在欲擒故纵?

  宋钧尧听到傅槿禾称呼他为宋小将军,他内心充斥着深深的轻蔑。

  又在使什么小性子?

  她莫不是以为这般胡搅蛮缠,就能将她害阿雪的事蒙混过关?简直是痴心妄想。

  楚长凌支支吾吾不敢回话,他是倾心江蔓雪,也不敢顺着傅槿禾的话挑衅大周律法。

  傅槿禾勾了勾唇,不过尔尔。

  她回过身,再问道:“江小姐,那日我可是推了你?”

  江蔓雪定定地望着冷静自持的傅槿禾,对方确实是聪明了些许。

  也罢,赢得太过容易着实是乏味。她便陪傅槿禾玩玩。

  她答得似是而非:“傅小姐,那日我放完河灯上石阶,只觉后背有一道力道袭来,险些摔倒。”

  “那时我吓坏了,并不知是否傅小姐推了我。”

  傅槿禾语气轻飘飘:“昨日我回到与你放河灯的位置,相隔的横栏及我腰处,横栏中间虽有镂空,但不足以将手伸进去。”

  “我也找了与你身量相差无几的女子重回那处复盘,我伸手越过横栏推她,也只能够得着她的头部。我根本没有推你后背之机。”

  忽而,她莞尔一笑:“那日只有我二人相隔,江小姐说有人推了你后背,大抵是有魑魅魍魉作祟。”

  女子素靥恰似清水芙蓉,笑起来掩映生姿,绯色楚楚。

  她说得有理有据,最后一语更是妙极,讽刺意味十足。

  江蔓雪在袖口攥紧了手指,她穿越至今已有一年,无往不利,第一次,隐隐有不受掌控的感觉。

  楚长凌连连冷笑:“你的一面之词也能尽信?长安城何人不知你傅槿禾谎话连篇?”

  傅槿禾就等着他的这句话:“我的一面之词不能全然尽信。那便一起对簿公堂,大理寺少卿铁面无情,断不会有冤假错案。”

  她眸光细薄如刀,字字珠玑:“江小姐,与我当堂对峙。”

  “你敢么?”

  你敢么?这三个字萦绕在满座的簪缨子弟耳中,她的语气虽轻,却充满了咄咄之意。

  江蔓雪已是被傅槿禾逼入“绝境”,进退两难。

  是她小瞧傅槿禾了!

  她心里憋屈得不行,暗暗咬了咬牙,这才道:“傅小姐,应是那日我身体不适,头脑眩晕,才会产生有人推我的错觉……”

  傅槿禾打断江蔓雪后面的话:“我等了数日,总归是让江小姐想起我并无推你,还我清白。”

  “至于宋小将军与楚三公子,虽知你们护短心切,可妄断旁人的罪名,实在是令人厌恶。”

  末了,她意味深长道:“正不巧,我深觉不适,需回府休憩。如此,便不叨扰诸位的雅兴。告辞。”

  言毕,她也不管江蔓雪几人精彩纷呈的脸色,她从宴会中离去。

  傅槿禾脚步停也未停,头也未回。

  她兮步迟迟,走得极为坚定。

  身后,她无一人。

  可她浑然不在意,反而在心里激荡起挣脱话本剧情操控的孤勇。

  她有思想,有灵魂,不做衬托所谓命定男女主的恶毒女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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