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案 那年春天的黄鼠狼 一

小说:张公案 作者:大风刮过 更新时间:2024-08-18 05:34:03 源网站:顶点小说
  京城清明,未得细雨,天色微阴。礼部侍郎兰珏从小角门中踱出了府邸。

  兰侍郎这几日颇躁得慌,科考将近,携着这个那个到他府中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但朝廷最近要清正吏治,御史台中的那些清流们写的弹劾奏折中,本本皆有他的大名。不外乎说他收受贿赂,弄巧钻营,贪赃枉法成性,以权谋私专精。倘若主持科考,必定会把那样这样对不起皇上和社稷的事情干尽,腐朽国家的根本,蛀蚀朝廷的大梁。

  今上着人把其中几份淋漓尽致的折子略去人名,誊写一摞,送给兰珏,最上面压着一张朱砂笔题字——“朕信兰卿,定能为朝廷甄选贤才,办好今科”。

  笔迹犀利,仍有一丝少年稚气可寻,是皇上亲笔。

  兰珏捧着这叠纸,只觉得手腕疼。

  弹劾折子上的这些罪状,大略地说,他都沾上了,但往细里说,又都夸大太过。

  但凡穿上官袍,谁没有一点子这种事儿。即便那些自诩孤高的所谓清流,也不见得多么干净。

  只是,拿到了这摞东西,本次科考,必定要清清寡寡,不可沾半点油腥了。

  小皇上年不过十五,手段已渐露端倪,今后越来越要打叠精神。

  兰侍郎把御批供上案头,右脑仁儿也开始疼。

  钱财珍玩,络绎地送到眼跟前,却拿不得。退了,还要赔上许多小心,折却许多人情。

  兰侍郎心中郁结,便换了便服,独自出门走走,散一散闷气。

  出了长巷,兰珏瞥见街边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人,正直勾勾地看着兰府。

  那人约二十来岁,身量颇高,瘦骨嶙峋,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破旧长衫,皮色黄黑,两腮凹着,眉头皱着,一双饿鹫般的眼紧瞅着兰大人的家门口。

  兰大人觉得,这个人一定不是来给他送礼的。他立刻把做过的亏心事都想了一遍,没想到有哪件能和这人对上。

  他又把自己早年干过的风流事都想了一遍,即便算上他十六岁干下的第一桩韵事,也跑不出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但那青年执着地望着兰府的身姿实在让兰大人瘆得慌,恰见对面街边走过三四个书生。这几人转头看见了那青年,顿时哂笑几声,低声议论了几句。

  兰珏绕路过去,那几个书生走到一家茶肆外,正要彼此谦让入内,兰珏举步上前,拱了拱手:“几位兄台也是今科的试子么?”

  几位书生与兰珏彼此寒暄一番,进了茶楼同桌共饮,闲话些科考之事。其中一个蓝衣书生道:“听闻今科有柳老太傅之孙参试,看来三甲已定下了一位,只有两个位置可争了。”

  另一个青衫书生道:“吾有自知之明,只要能进三甲内,哪怕末名都知足了,前三之位万不敢想,随他是哪个能中。”

  那蓝衣书生似笑非笑道:“只可惜我们不会投胎,姓不了柳和王,也没有万贯的财势,能迈得进兰侍郎府的门槛。”

  兰珏顺着他的话道:“那位兰侍郎,说不定并非传言中那么势利,方才我就见侍郎府门口站着一位黑瘦的仁兄,看打扮不像有财有势。”

  几位书生都笑了,蓝衣书生道:“曹兄,你看到的莫不是一个穿破灰衫儿的瘦高个,有些山野乡土气的?”

  兰珏颔首:“是,是。”

  蓝衣书生呵呵笑了两声:“他倒是想进侍郎府,只怕石头狮子都不让他进。看来曹兄真的是刚到京城,没听过该兄的大名。此人叫张屏,是西川郡来的试子,听说无父无母,城隍庙里长大,在乡绅捐助的义学中念书,居然被他考进了西川郡举荐进京的名录之内。只可惜因一桩事坏了名声,最可笑的是,竟在市集上摆摊卖面,丢尽我们读书人脸面。京中试子,就算和他同是西川郡来的,也没几个人与他往来。”

  兰大人听得这人惨淡的身世,心中些微发虚,又不禁回顾回顾那些背地里干下的事。

  应该没有让谁家破人亡过……兰大人不太肯定地琢磨。

  那蓝衣书生见他愣神,接着道:“曹兄也觉得卖面之事匪夷所思?”

  兰珏道:“的确是想不到竟去干这个。”

  又一名褐衣书生便接着说,因为这张屏已经走投无路,据闻他刚到京城时,赁下一间破屋居住,屋主做米铺营生,觉得张屏忠厚老实,便不收他房钱,还周济他三餐,只让他在店铺内算账。那店主只有一个女儿,与张屏同在店中进出,店主有意招张屏做个入赘女婿。谁料他执意不肯,那女子还差点寻了短见。

  兰珏道:“此事孰是孰非真不便说,固然屋主于张生有恩,但若张生不喜欢他家女儿,硬逼着娶也不大好。”

  蓝衣书生道:“曹兄太厚道了,张屏是嫌那女子腿脚不太灵便,他念着自己倘有高中一日,有这么位夫人不体面罢了。那女子寻了自尽,他也没去探望。这事传得十分广,众人从此都鄙薄张屏为人,他的名声算是毁了。还有那好管闲事的,说他如果高中了,便把这件事捅到怀王面前去。只说他讥讽跛子,他今生就别想再有出头之日。”

  兰珏含笑听着,怀王乃是今上的皇叔,手握兵马大权,暂摄朝政。怀王少年时,骑马摔断了腿,右腿微跛。

  试子之间,向来倾轧严重,看来这张屏是触了什么人的晦气,有意借此打压他。

  兰珏有意沉吟片刻,道:“或许,这位张兄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不敢有家眷牵挂,也未可知。”

  几位书生都又笑了:“看来曹兄爱看西山红叶生之流写的那些传奇话本,猜出江湖悬疑来了。”

  与几位书生作别出了茶楼,兰珏慢慢踱回府,思忖要不要着人查查这个张屏的来历,又觉得这么做未免过分多疑。

  他已不在兰府外的树下了,兰珏朝那棵树瞧了瞧,决定先等一等。

  回到府中,兰珏随便问了问内府管事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管事的说,都是那些来送礼的人罢了,没什么可疑的。

  这么一说,兰珏倒觉得可疑了。

  他府上的门房一向谨慎,就算一只苍蝇在门前多绕几圈,他们都要揣测是否苍蝇腿上被刺客装了毒针,没道理留意不到张屏。

  管事的又道:“老爷你出去的时候,我们在后面跟着,看见过一个穷书生在门前站着,特别留意了一下,估计是个送不起礼的穷酸,站了一时,他就走了。”

  兰珏哦了一声,不再提此事。

  科考临近,司部衙门平添许多公务,朝中又接连要办几件大事,怀王即将娶妃,太后快过寿辰,兰珏连接几天忙到天黑才回府。

  这天傍晚,他回府稍早,脱去官服,又换上一件半旧衣衫,踱出了府。

  街道上,来来往往多是儒巾长衫,一派临考气象。兰珏绕到一条小街口,一面老墙下,四根竹竿挑着个简陋的棚子,炉灶在棚下升腾着迷离的白烟。

  一个瘦削的青年正掀开锅盖,拿着一把大铁勺在锅中搅拌,灰布长衫外系着一条破围裙,好像从鬼故事中爬出来的孤魂。

  兰珏走到摊前:“摊主,一碗面。”

  青年掀起眼皮:“只有素面了。”

  兰珏向那摊位上一扫,只见案桌上放着一个浅篓,里面分明还睡着四五枚鸡蛋。

  “再加一颗荷包蛋罢,煮老一些。”

  青年嗯了一声,一脸很不想加蛋的模样,但没多说什么。

  一旁的矮桌都空空如也,可见这面摊的生意并不算好。兰珏随便在一张桌边坐下,桌上放着醋壶、辣椒碟儿,还有一个小碟中放了几头糖蒜。

  兰珏道:“摊主是西北一带的人罢,那里吃面好放醋,京城倒是少有这种吃法。”

  青年嗯了一声,抓了把面粉撒在案板上:“西川郡南池县人。”

  兰珏微微笑了笑:“南池县,可是产大叶茶的地方?听说那茶搁在牛乳中煮了加盐巴最好喝,早先一些胡人爱的喝法。”

  青年抡着一根擀面杖埋头擀面,干巴巴道:“那边冬天冷,风比刀硬,喝这种胡茶能御寒。最冷的时候,还要再加两滴酒。”

  兰珏道:“对,西边的酒,也烈得好,不像京城的,只管香绵了。”

  青年没接话,埋头切面,刀在案板上咚咚作响。

  面刚下锅,一个书生匆匆撞到摊前,一迭声叫:“我的张屏兄呦,你怎么还卖面呢?早说了今天有好事介绍给你,赶紧收拾回去,再有半个时辰,人家就到了。”

  张屏抓起青菜丝下到锅里,在围裙上擦擦手:“正好先卖完这一份。”

  那书生哎呀叹了一声:“你就是连半文钱也舍不得少挣。”

  张屏慢吞吞道:“不挣,就没得吃。”

  书生唉声叹气地拖了一张小板凳坐下:“你要是因这几文钱,让真正大好的生计飞了,才叫得不偿失。”

  兰珏在一旁瞧着,待那书生坐定,与他搭话道:“这位仁兄……”

  那书生一副喜好结交的模样,立刻拱了拱手:“承蒙垂问,小弟陈筹,敢问兄台贵姓,可也是今科试子?”

  兰珏含笑道:“正是,小弟曹玉,是南郡来的,刚到京城不久。”

  兰大人其实已不算年轻了,但自恃保养得当,朝中同僚亦常赞他翩翩好似二八年少,故而与这些小后生论交攀谈,自称一声小弟,老脸不红大气不喘。

  陈筹果然毫不生疑,兴兴头头道:“真是巧遇,不知曹兄在何处居住。小弟与这位张兄是西川郡的试子,日后多多亲近,讨论些文章道理。”

  兰珏讶然地道:“啊?原来这位摊主兄竟也是试子么?”

  陈筹顿了顿,望向张屏,露出惭愧慌乱的神色:“啊……是,是……张兄他家中贫困,权且为之,其实他学问很好,我们西川试选,他考了第三名,有些人时常诽谤他,曹兄不要听信。”

  兰珏道:“士农工商,都是社稷的根本,本无高低贵贱。听说朝中的大员们,早年未发迹时,亦有过临街卖字,破庙存身之事。卖面与卖字,有什么差别?许多人都写得一手好字,却不能像张兄这样,做得一手好面。”

  兰珏说这话,多半出自真心,因为早年临街卖字的人中,就有他。兰侍郎年轻的时候苦过,特别能体恤这些穷苦的小青年们。可惜现在大都说他势利,实在是世人的误解。

  陈筹又笑起来:“是了是了,曹兄这才是真正道地的见解,可惜不是人人都像曹兄这么通情达理。”

  兰珏更加通情达理地说:“就连庙里的神仙还有人骂,何况我等凡夫。说便任他说,做就由我做,所谓各人顾各人。”

  陈筹搓着手连连点头:“曹兄说得太好了!”见张屏端着热腾腾的面碗过来,侧身让开路,“可惜今天小弟与张兄有要事,不能与曹兄尽情畅谈,曹兄要得空,就去小耗子巷,我和张兄就在最里头门朝北那小院里住。”

  兰珏颔首,挑起一筷子面,自然不会入口。

  陈筹站起身,搓搓手:“张兄,时辰真的不早了,要不然我先去等着,就是巷口朝东那家茶楼里头,二楼包间儿已经订下了。你回去之后换换衣裳就赶紧过去。”

  张屏埋头收菜板,应了一声。

  陈筹又歉然向兰珏道:“曹兄,对不住,真不是催你的意思,你慢慢吃,我先走一步了,你要是觉得这面好,以后多光顾光顾张兄的生意……”连声道了别,走了。

  兰珏起身相送,坐下时假装没留意,啪的一声,将面碗扫落,汤面泼了一地,连面碗也碎了,那枚荷包蛋沾着泥污,躺在残汤碗渣上。

  兰珏叹了口气:“怎么就手滑了,糟蹋了张兄的好面,连带打了你的碗,实在惭愧。”从袖中取出钱袋,随便抓了一把铜板丢在桌上。

  张屏面无表情地走到桌边,垂眼看地面,缓缓蹲下身,捡起那颗荷包蛋。

  他托着荷包蛋,走到放净水的木桶边,舀了一瓢水,将蛋仔细洗净,放进一个碗中,拿了扫帚,把面和碎瓷扫进簸箕。

  兰珏正要离开,张屏端着簸箕起身,忽然道:“兰大人,这碗面里没有毒。”

  兰珏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暮色之中,张屏拄着扫帚站着,如同荒野坟头边,一棵孤独的酸枣树,带着幽幽的苍茫,直视着兰珏。

  “兰大人,我去你家门口,不是跟你有仇。你家门房吃了我的面,没给钱,我那天是去要账。”

  兰珏沉默地站了半晌,开口问:“你怎么知道我看见了你?”

  张屏道:“兰大人看得见我,我就看得见你。”

  兰珏再问:“你又怎么猜得到我是谁?”

  张屏道:“兰大人最近被弹劾了,不敢收礼。你穿着家常衣服从兰府出来,又不像家丁管事。”

  兰珏愣了一愣,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想笑:“你那天既然猜到了我是谁,为什么不把这事和我说?”

  张屏垂下眼皮:“本来也没多大的事,一点小钱,是我跟门房的账目,与兰大人无关。再说,我要因为这点事,告诉了兰大人,他们不忿,也要修理修理我,我做的是小买卖。”

  兰珏扬起了眉,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张屏放下簸箕,又回到桌边,从桌面上拿了八枚铜板:“面三文,碗六文钱一个,旧的,算五文。”

  手指瘦而长,声音板板正正。

  兰珏看着他把钱收进衣袋,道:“我刚才来的时候,你只肯卖给我素面,就是料定了我不会吃你的面?”

  张屏没有回话,拿着抹布擦拭桌面。

  兰珏袖手站在旁侧,不由得想,这件事,算是桩笑话,因此却见识到今科的试子中一个有趣的后生,倒也不坏。

  每次科考,是天下求功名的读书人的头等大事,也是朝中诸官的一件趣事。尤其是像兰大人这种凭借科举晋身的官儿,用林中老鸟的双眼看着这些拼命想挤进林子的青涩小雏们,揣度着他们的将来,有一种过来人的怡然。

  这么多年看了这么多人,兰大人对自己的眼光尚有几分把握。

  看这张屏的言行举止,倘若能榜上有名,进了朝廷,清正廉洁的党林中,会发出一根峥嵘的新杈吧。

  他笑了笑,转身离去,临行前道:“也罢,这场误会,的确是我一时多心。你叫张屏?若是在学问上也像你的眼神这般好,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你就能与本官同殿为臣。在此之前,如有机会,我再来尝尝你的面。”

  张屏堆好板凳,兰珏的身影已转过街角,余下一抹长长的背影,在旧砖墙上拖曳而过。

  张屏收起棚子,推起板车,往家中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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