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冠城中,陆续抵达的修士拓印了地图之后,很快便孤身一人或三五成群地进入了山林,开始探寻北荒山的异样。

  “此间果真有许多魔物。”梁修斩杀了一只人脸兽身的魑魅,转头看向一旁动作生疏的纳兰清辞与施妤,好心提醒道,“纳兰道友,施道友,这些被魔气催生出来的山间野妖都是害人的精怪。若是放任不管,居住在山间的平民百姓必定遭受其害。降妖除魔为我辈修士之责,所以不必为此感到难过。严格来说,这些山林异气所生的精怪并不能算是生命。”

  纳兰清辞愧疚地笑了笑,知道梁修这么说只是为了照顾她和施妤的心情,实际上她们下不了手是因为没有实战经验,倒不是因为心软。

  看着面色苍白的施妤,纳兰清辞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应该振作起来,若是立不住,就更别提离开家族自立门户了。

  想到这,纳兰清辞朝着梁修歉意一笑,她手腕翻转,掌心便突然出现了一柄足有半人高的画扇。

  纳兰清辞徐徐展开画扇,那扇面绘就的竟是一片葱郁欲滴、翠色欲流的细柳。也不知道用来着色绘画的是何染料,那画扇上的柳枝仿佛拥有流动的生命一般,每一片叶、每一段枝条都好似在风中摇曳着、呼吸着。那画扇上的图样乍一看只让人觉得美,但若看得久了,又有一阵莫名的眩晕袭上头来。若是旁人有心观察,便会发现画扇上的每一根扇骨竟然都是石铁般坚硬的盘山玉制成的。

  用盘山玉这般沉重的材质制作扇骨,这柄画扇的重量应当也相当可观。但纳兰清辞持着那半人高的画扇,姿态却轻盈得好似握了一页的春景。她展开画扇旋身而舞,那扇面上的青绿嫩柳也好似自春风中轻柔一拂,无数苍翠的柳叶如飘絮般飞出。

  那翠色的柳叶四散开来,拂过周遭面目狰狞、蠢蠢欲动的妖怪,梁修便有些惊奇地发现这些理智全无的妖怪竟突然安静了下来。它们似乎瞬间被人剥夺了五感,分辨不清敌人的方向,只能茫茫然地站在原地,如同扯断线的傀儡一般。

  “好厉害,这样速度快多了。”白庆身为符修却不安分地待在大后方,见周围的妖怪丧失了抵抗能力,便也好奇地走上前,随手将除魔的符箓贴在妖怪的天灵上。方才还被吞噬血肉的欲望而驱使的妖怪甫一触碰到符箓,伴随着无风自燃的灵火,它们也如逢春的冬雪般眨眼消散。

  “……不愧是曾经闻名天下的‘四分阴阳扇’。”手持玉笛的鹤吟轻声说着,换来纳兰清辞不好意思的腼腆一笑。

  “在下学艺不精,时至今日也只能用出春日的‘青阳扇’和夏季的‘朱明扇’,尚未悟得‘四分阴阳’的境界。”

  鹤吟摇摇头,神情很是认真地道:“那也已经相当了不得了。欲修四分阴阳扇便必须悟得阴阳之气,得天地四灵之认可。这是自千年前流传至今的天品功法,需心性与宿慧同修,自行感悟万象自然之理,否则便只得其形而不得神意。仅此一点,你那未婚夫便配不上你。”

  沉默寡言的鹤吟第一次说这么长的一段话,且似乎对修真世家的祖传功法如数家珍,纳兰清辞心中有些诧异,却也不能过分自谦,便也落落大方地应了:“我与他一同长大,他虽心高气傲,却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不过是道不同罢了。希望这次受挫,他能从中得到教训。”

  “说起这个。”白庆给最后一只魑魅贴上了符箓,有些困惑地回头,“纳兰师姐认识先前那位吗?为什么不和她一起组队呢?”

  白庆很有自知之明,他们三人修为固然不弱,但和那位相比,终究是云泥之别。

  “实不相瞒,我的确很想认识一下那位道友。”纳兰清辞苦笑,她哪里是不愿意和对方组队?分明是对方跑得太快,让她来不及把邀请的话说出口,“先前得她相助,累她险些被持剑长老指责,我心中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可惜那位道友似是习惯独行,我甚至来不及询问她的名字。”

  纳兰清辞的言语中难掩遗憾,梁修等人又何尝不是?那白衣少女着实是这届外门大比中最令人在意的存在,哪怕她寡言少语、矜淡自持,但她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敛尽了尘世全部的明光。她低垂着眼帘的时候,思虑的究竟是天地间的风云幻变,还是无极大道上的万里长天?

  梁修知道,这么想的绝不仅是他们,恐怕见过那一袭白衣的人都会生出同样的想法。

  “那位道友……真是一个浑身写满故事的人啊。”

  ……

  北荒山密林深处,树林的尽头竟有一处怪石嶙峋的山谷。

  但见那崎岖山峰、料峭崖壁,更为怪异的是数里之外分明是繁盛葳蕤的密林,到得此处却突兀地出现了一片寸草不生、万灵无息的死地。就连山间失去常性的精怪妖物都远远地避开了这里,仿佛其中藏着什么令他们本能恐惧规避的存在。

  一个时辰前,浑身写满故事的宋从心穿过了茂盛的密林来到这处诡异之地,四处搜寻后,她发现山谷尽头有一处奇怪的山峰,山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自然形成的洞窟,乍一看仿佛是一座由大自然亲手雕琢的蜂巢。

  而在修士的眼中,这些崖洞便如同一个个冒着灰黑烟雾的出气孔,源源不断的魔气从中溢散而出,进而污染了整座山林。这些洞窟似乎是彼此相通的,当山风穿堂而过之时,崖洞的深处便发出阴森怪异的呼哨,听上去像是婴儿竭嘶底里的啼哭。

  莫非这山洞与气流形成的声音便是山民们听见“婴儿啼哭”的真相?宋从心想了想,又否决了这个猜测。她翻看地图,发现这处山谷在地图上是有标注的,“风过窑洞,声凄音厉,故名‘魔鬼窟’。”显然,咸临国的本地人早在魔患之前便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以及声音形成的原理的。

  还是要去深处探一探。宋从心这般想着,然而等到她走近这些山洞,看着漆黑阴暗的甬道,她又不由得生出几分恐惧与胆怯。

  “这种阴暗狭小还不方便逃跑的地方一看就是恐怖故事的事发场地啊!我不仅落单还又胆小又废,怎么看都像是会死在通往真相的必经之路上、为场地增添恐怖气氛的同时还警醒后来者的那具凄惨的尸体啊!我该怎么办?天书,天书你说句话啊!”

  宋从心抱着天书形象全无、声泪俱下,惹得原本对她有些改观的天书不耐烦地展开书页抽她的脑袋瓜。

  经历了一番揪扯、耍赖,未来的正道魁首就差没满地打滚撒娇之后,天书终于给出了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一旦宋从心遇到危险,天书将为宿主提供最基础的人身安全保障。比如,在危急关头直接将她丢入空境……

  “如此简单粗暴。”宋从心忍不住嘀咕,“但是天书,我是躲起来了,你怎么办?”

  天书翻了翻书页,哗啦啦的翻动声仿佛一句冷嘲。

  没得到回答,宋从心也不觉得沮丧。一通插科打诨之后,宋从心心中的恐惧也消散了不少,她从粟米珠中取出一盏照明灯点亮,鼓起勇气在山峰密密麻麻的山洞间徘徊,最后确定了一个大概的地方。

  “这个山洞吹出来的风是热的。”宋从心轻阖眼帘,感受了一下空气中流淌的燥热之气,“若是魔患与流火有关,应该朝着火气较旺的地方寻找。”

  宋从心说罢便钻入了洞窟,甫一进入山洞,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子干燥呛人的草木灰的气息。山洞内的甬道不算狭窄,却只能容一人通行。宋从心一开始还担忧往后的甬道会越走越窄,最终将人困死其中。但后来她却有些意外地发现这些崖洞竟越走越深,越走越宽敞,很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虽然山洞内的可见度很低,但因为干燥炽热的缘故,洞中也没有潮湿的霉味或是恼人的蚁虫,这让宋从心紧绷的心弦逐渐放松了下来。

  “从体感上来讲,我们应该是一直都在往下走的。”宋从心小心地跳下一处矮坡,提灯四下一照,发现灯火已经照不到甬道的穹顶,此处空间已经相当于一座宫殿,称得上宽广了,“没想到这处山居然是空心的,那么多窑洞,不知道地还以为这座山是被蛀空的。”

  咸临国的调查应该没有深入到这里,因为凡人仅仅只是在密林外围徘徊都会受到魔气的影响,严重的便会像那些山妖一样失去常性以及五感。要知道这个时代的人族还没有创造出可以远程自主行动的机械造物,仙家的机关偃甲之术也需要灵力御使,因此凡人调查魔患相关的情报基本都是靠人命堆出来的。魔气越是浓重的地方,凡人的肉-体凡胎便越是难以涉足。

  “我闻到了硫磺的味道。”

  宋从心皱了皱眉头,她越往下走便越觉得炽热,空气甚至已经逐渐变得浑浊逼仄,令人难以呼吸。就连不知寒暑的仙骨都已经感受到了这极其异样的温度,更别提凡人身处此地会有什么后果。宋从心不由得提高了警惕,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宋从心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魔气与呛人的硫磺味混在一起已经让人喘不上气了。若不是修士肺腑内清气自生,她还真不一定能探索下去。

  就在宋从心近乎麻木地走过一个拐角,习惯性地举高提灯之时,眼前却忽而一亮,前面有什么东西反射了她手中的灯光。

  “这是什么?”宋从心好奇地望去,却见甬道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她站在一处澄黄剔透的山壁前,用灯去照眼前的墙,“是黄玉吗?”

  此时,宋从心手中不算明亮的灯光映照出了一面金棕色的山壁,这堵“墙”十分古怪,整体呈现出略显浑浊的水晶质地。看着这非石非玉的山壁,宋从心正想伸手摸一摸,却突然间一股恶寒顺着脊椎骨袭上天灵,冻得她猛一哆嗦。

  不对劲。于空境中几经生死磨练出来的危机意识让宋从心满头大汗地后退了几步,直到退至一射之地,宋从心才高高地举起照明灯。

  略显黯淡的灯光照亮了洞窟深处的全景,宋从心却在看清那山壁真面目的瞬间停止了心跳与呼吸。

  那哪里是黄玉?

  ——那分明是一只金棕色的、属于兽类的竖瞳,此时正死死地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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