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和九年,春,莺飞草长,万物复苏。

  枕春在瑶庭湖边掰着碎饵喂鱼。

  当年慕永钺派鱼姬刺杀慕北易,慕北易盛怒之下填平了瑶庭湖。如今枕春又命人凿开了这一池当年潜过黑龙的湖泊。

  暮日时的湖面波光粼粼,好似黑龙的鳞片闪动。苏白上前为枕春披了一件儿轻薄的龙凤并瑞晕彩披风,柔声道:“女帝陛下,长歌云台上的宴席开了。”

  枕春将手上的碎屑一撒,推正头上沉重的宝珠花冠,碎碎念着:“摄政王定的春日群臣宴,是比不上当年的扶风郡主掌事的眼光。他如今选的那些菜谱,我早晨的时候在御书房看了,都是中年人与老头子喜欢的菜式。”

  苏白双鬓已白,忍俊不禁:“摄政王也不过四十余岁,哪里是老头子。今日群臣诸亲贵均在座赴宴,诸位太妃也随着各位长公主与秦王们入禁中。便是您喜欢,留荣德太妃几日,掌持平日饮宴,也是可以的。”

  枕春敛裙,后头跟着九双十八婢,寻长歌云台的台阶缓缓而上,戏谑道:“她哪里肯留在禁中,自先帝去,她的心里就只有她家的四公主。这帝城对她而言,不过是一片青春的焦土罢了。你可瞧着罢,到时候四公主及笄,整个乐京的青年,她是要挑个遍的。”

  说着,二人踏上最后一步台阶,抬眼望去,长歌云台之上笙歌影遥,箫鼓缓奏。

  朱红重影之处,一群臣子手把甘酒,围着两个锦衣小少年正在说话。

  “五殿下,陛下还未来,岂能先动这热菜了!快快快,听老臣一句,将筷箸放下罢……”

  一个十来岁朱衣箭袖的少年郎,胸前戴着一只红碧双色玉石的项圈,束着精神奕奕的武髻。他眸子清亮了带着灵动的神光,看了一眼桌案前愁眉瞧着自个儿的隆国公与薛侍郎,颇是不满,嘟囔道:“母亲素来不拘小节,平日也不计较这些。平日她面前伺候的苏白姑姑,也时常伴母亲同席而餐。摄政王吃得清淡,他今日布的小食一点儿也不香,唯有这盘韭菜猪肉包,像是有些好吃的样子。”

  隆国公的胡子都要翘起来了:“岂能便随口称呼母亲,依礼该称母皇啊!”

  怀凌嘴里塞着包子,手上还在拿,拿了还要往袖子里揣:“母亲听着亲切,哪有这么些规矩!”

  “这……这……”隆国公气得不行,向一旁立着的紫衣少年道,“七殿下素来早慧,可得劝劝你兄长!”

  紫衣少年个子稍次,狭目薄唇,生得颇是俊俏。他面无表情揣着手,听得此话,似看傻子一般望了一眼隆国公,“哦。”说着转头朝怀凌一板一眼道,“五哥回去再尝也无妨,难为此处惹得这老蠹物絮絮叨叨,聒噪得很。”

  怀凌听了笑嘻嘻。便抓了案上的脆皮酥肉往紫衣少年嘴里塞:“清弟也尝尝。”

  隆国公一口气提不上来,气得要晕倒。

  枕春生怕两个熊儿子把隆国公当庭气死,适时出声道:“隆国公乃是老臣,你二人岂能如此无礼?!”

  诸人惊觉女帝到场,纷纷起身称颂唱礼。

  枕春一把揪过怀凌的耳朵,不痛不痒训斥两句:“便是惯得你如此放肆,往后该打。”

  怀凌袖子里的包子抖落一地,连忙捂住耳朵告饶:“此事说来也不怪我,母亲莫要生气了……”

  枕春扬眉:“那还能怪谁?!”

  怀清漠然的脸上眼睛忽然一亮,冷不丁来了一句:“此事说来,的确不怪五哥。”

  “哦?”枕春偏头去看怀清,“你说。”

  “五哥虽然馋,也不大受管教。”怀清揣袖跟着枕春,一壁往上座走,“平日爱懒睡,又顽劣,做事粗糙且敷衍,兼之思虑简单且又不懂权衡……”

  怀凌一脸懵地望向怀清。

  怀清目不斜视:“但心地本善,不会做出僭越之事。今日忍不住偷吃,也是因为宴席上的糕点无味的缘故。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不如先饶了五哥这一回,倘若下次再犯,便吊起来绑了手,用沾了盐水的倒钩鞭狠狠抽打便是了。”

  怀凌:“???”

  枕春差点笑出声,拂袖入座,去看怀清:“这德行,不知像了谁。书房里学到《指武》了?”便问,“那倒且问问你,君人者释其刑徳而使臣用之,则君反制于臣矣。倘若纳了你的谏言放过怀凌,又视规矩于何物呢?”

  怀清拱手,年龄虽小,说得有模有样:“自然要罚,但该罚这始作俑者。既是缘由糕点无味,则该惩罚筹宴的摄政王。”

  “哦?”枕春听了怪有兴趣,罚慕永钺,很合心意啊!展眉道,“你说怎么罚?”

  怀清道:“依儿臣之间,不如缴了摄政王的太阿宝剑略示惩戒。二来,母皇可将宝剑赐给儿臣,儿臣则掌此宝剑,日日督促五哥勤学,岂不双全。”

  枕春还未来得及笑,便见一旁饮酒的慕永钺闻声拂袖,指向怀清诘问:“这小子自幼一肚子坏水儿,青少之年,哪里学的旁门左道?”

  怀清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九叔公是长辈,何须与清计较。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您心里什么样,眼中见旁人自然也是什么样。”

  枕春莞尔,圆道:“那是因为摄政王的宝剑是好东西,小孩儿看着眼馋。”说着倒也感怀,“先帝在时,也颇眼热这把宝剑。”

  慕永钺一哂,翘脚剥起瓜子,道:“这便叫龙生龙,凤生凤,老……”

  “嘘。”枕春斜睨慕永钺,“摄政王还是如此口无遮拦。”

  “女帝陛下还是如此,随心所欲。”

  二人正说着,便听内侍唱礼:“静太妃到,秦王到,秦王妃到。”

  枕春听的唱礼之声,只轻轻捋袖,向来人处递出一截手:“琇莹来了,来陪姑姑坐会儿。”

  琇莹着一身烟粉华美的朝圣礼服,头上戴着王妃制式的赤金垂珠步摇,向着枕春拜道:“您心疼臣妇,臣妇特意这次从秦王的藩地带来了许多贺仪,大多是当地才有的生鲜。您便尝个味道,倘若喜欢,便使秦王常常送来。”

  枕春轻轻挽过她的手,赐了近坐:“你出阁后,一口一句臣妇,倒让做姑姑的好生不习惯。”说着莞尔,吩咐苏白上了糕点给琇莹吃。又问道:“秦王可有欺负你,倘若有的,给姑姑说。”

  长皇子一个劲挠头,苦笑:“可不用劳请陛下亲自收拾,便是平日扮嘴一句,安中书便要参臣十来本。”

  自枕春临朝,安正则擢升中书令。如此一来,安家父子位掌尚书省、中书省,这才是真正的一门两宰辅。

  还抽签抽中一个女皇。

  祖宗坟头冒青烟。

  枕春想得好笑:“岳丈都是如此,你便是知道,多疼妻子就已是最好。”

  于是宴席开设,歌舞使唱。

  这便开始奏乐。

  长歌云台鲜花着锦,笙歌太平。满堂酒杯满斟,佳酿浅酌,春日桃花纷飞,柳絮如织。云台之上,祝祷盛世的福颂绵绵不绝。那些服朱的、服紫的朝臣互相作令,戴金的戴碧的贵妇笑声如铃。

  枕春万人之上,撑头看着看着,便觉得有些落寞。

  走到如今,她嫁给了大魏,她将永远替慕家守护中原,直到生命尽头。

  这是一种游离在热闹之外的清醒,因为故孤独是人生的修行。诸事都是如意的。政事太平,身子康健,亲人安好。可是落寞。

  就像是现在现世之外不断自省,被回忆与遗憾仅仅缠覆。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朵云,每一条河流,都会提示她。提示她失去的,实在是太多了。

  便是奏新曲,编新歌,跳新舞。这些,都不能将她的思绪从这种孤独之中抽离出来。

  忽然花重颜深之处,教坊坐部忽奏新乐。

  喧嚣的人声之中,传来一声撩动的琵琶。

  一声清澈的,熟练的,熟悉的撩拨。

  念念不忘,得以回响。

  枕春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回头。

  天地之间必有玄妙之处,便是在万千人海之中,在无穷无尽的宙宇之中,亦会如戏本中的生与旦那么曲折相遇。那时漫天落着陨石,地面崩裂海啸轰鸣不绝,你亦可以在纷乱喧嚣之中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只听得见那个人的声音。

  “笑说贫贱能饮爱情水,恨我起立坐卧长叹息……”

  有个低沉遥远的声音在长歌云台众人簇拥的中心吟唱。

  “类尔者常常而见之,知我者希……”

  枕春心跳如雷,一不留神,拂落了案上的果盘,满地散落杏子与枇杷。

  近身的宫娥与内侍们忙不迭上前收拾。却见得女帝骤然站起身来,敛动十二重彩衣曳地的长裙好似一片暮日的轻云。

  她有些急切,春风吹动她的披帛如飞,向云台中奏乐的队伍走去。她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轻轻的那么一步轻踏,走入一片暖融融的春熙里。

  “新衣溅春泥,旧路马蹄急。江南娘子卖牡丹,红杏云,梅子雨。漠北孤雁落长溪,寻寻复汲汲…”

  枕春在长歌云台的中心站定。

  千百人弯腰屈膝,向这位尊贵无匹的中原女帝顶礼。她却在千百人中寻找。

  只有一人不拜她。那人白衣如雪,红绳束发,横抱琵琶。

  “日短昼更短,爱惜金缕衣。暮雪满京华,何日拟归期…”

  对上一双温柔清澈,灿若星辰的眼睛。

  他一点也没变,就像初见时那样。

  枕春的四肢百骸都温暖起来,好似有了生机。

  “春风满京华,今日拟归期。”

  他在人群之中,朝着她温和一笑,天地晴朗。

  “世间美景如逆旅,俱不如我眼中你。”

  全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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