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海军军官,前驻满剌加副总督兼军事指挥官孔塞达.阿威罗.莱昂,焦虑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他带着被大明驱逐的两千多葡萄牙人,驾驶着六艘破船,从满剌加港摇摇晃晃地离开。那六艘破船,有的漏水,必须安排人手每天不停地排水,才能保证它不会沉。

  有的桅杆断成两截,直接用绳子绑成一根,凑合着用。可是风一大这桅杆就东倒西歪,莱昂只好叫人不停地用绳索加固。

  有的舵机坏了,直接用一根木头连在一起,凑合着转舵。

  每次转舵,都需要十几个人扶着那根木头,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把方向调好。

  大家一路走,一路骂缺大德的明国人。

  一路上还有海盗,有风浪,有礁石,全靠莱昂指挥得当,这才让六艘船跌跌撞撞地横穿蒲甘海,历经千辛万苦冲到科伦坡港,在那里船只彻底得到了修葺,这才圆乎地回到果阿。

  刚在果阿上岸,卡尔德隆就下令将莱昂逮捕,准备就地审判。

  不过被莱昂安全带回来的两千多葡萄牙人,不少人感念他的恩情。

  没有他,大家根本不能平安地回到果阿。

  这些人有军官,有商人,有行政官员,有传教士,亲朋好友一大堆,在印度殖民地影响力不小。

  大家一起帮忙说情,卡尔德隆退让了一步,把莱昂免职软禁起来,等他得胜回来,再把莱昂遣送回国,交由国王殿下处置。

  只是现在卡尔德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从上帝的荣光里,得胜归来。

  咚咚。

  有人敲门。

  “进来!”

  走进来的是莱昂忠实的部下,孔多塞。

  跟何塞完全不一样,孔多塞这位法国马赛水手,跟随莱昂多年,被他提拔为葡萄牙海军军官,对其是真的忠心不二。

  “大人,我打听消息回来了。”

  “孔多塞,卡尔德隆总督舰队,真得战败了吗?”莱昂焦急地问道。

  “大人,港口昨天进来两艘阿拉伯商船,是从东边过来的。

  我问过他们的水手,他们的船在东吁人的马都八、勃固和阿拉干人的妙乌都待过。在那里,他们听当地水手说,两个多月前,在满剌加海峡发生一场激烈的战场。

  我们葡萄牙人的舰队,被明国舰队击败了。”

  莱昂神情一黯,追问道:“他们亲眼所见?”

  孔多塞摇了摇头:“没有。满剌加海峡被封锁,所有的船只能进,出不来,他们也是听别人说的,来源不明。

  因为没有人证实,所以果阿上下没有人愿意相信,卡尔德隆那么庞大的一支舰队,会被明国人击败。”

  莱昂烦恼地说道:“满剌加海峡被封锁,船只只能进去,出不来,就已经能够说明问题。如果卡尔德隆总督大获全胜,怎么可能封锁满剌加海峡?

  好大喜功的他,自然会第一时间派快船回来,向大家宣扬他的丰功伟绩。”

  孔多塞捏着手里的帽子,也很苦恼,“大人,果阿城里的众人,还是抱着幻想。他们认为卡尔德隆总督率领的舰队,除了西班牙人的本土舰队,世界上没有人能击败它。

  我说了很多次,明国有这个实力,可是他们不屑一顾。壕镜回来的那些葡萄牙人,开始还帮着我们说几句,说明国人的实力不容小视。

  可是说着说着,他们就改了口,站到那边去了,还以亲眼目睹者的身份指责我们夸大事实,危言耸听。”

  莱昂走到窗户前面,透过推开的窗户,可以看到远处的果阿港。

  宽阔的港区,稀稀落落地停着不到十艘船,只有两艘很小的卡瑞克帆船,那是葡萄牙人在果阿港唯二的水上力量。

  其余的都是阿拉伯三角帆船。

  卡尔德隆把葡萄人在印度的战舰,几乎全部带去了满剌加,要是战败,葡萄牙人数十年在印度的经营,就会崩塌。

  “他们都被同化了。明国人有句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看清楚了果阿的风向,自然不会冒险跟我们站在一边。”

  “可是大人,我们要认清现实,不能沉溺在幻想之中。”

  “现实?

  现实是我们葡萄牙人赢太久,赢太多了。

  从达伽马爵士打通印度航线之后,我们葡萄牙人从西非到东非,再到阿拉伯和印度,我们打败了各地的土著王公,打败了奥斯曼和威尼斯的联合舰队。

  这些现实让我们相信葡萄牙人除了西班牙人,再也没有对手。而我们,若非出使了明国,亲眼见到了他们海军的实力,以及让人畏惧的战争动员能力,恐怕也还沉溺在这个幻想中。”

  孔多塞焦急地说道:“大人,可是这样下去很危险。

  现在果阿城上下还是该玩的玩,该舞会的舞会,甚至还有人在商议着,为卡尔德隆凯旋归来,筹备一场盛大的欢迎宴会。

  如果卡尔德隆的舰队战败,印度其它势力会闻风而动,到时候我们就危险了。”

  莱昂双手撑在窗台边沿上。

  “是很危险。现在果阿城只剩下两艘防止海盗的小型战舰,以及三千多名陆军士兵,其余一万多人都是商人、官员、工匠、传教士和家眷。

  柯钦、第乌等城也差不多,只有为数不多的士兵,和人数不算少的非战斗人员。

  不过印度本土势力我不担心。我们的士兵有火枪,城堡里有火炮,他们从陆路进攻,我们不用害怕。

  孔多塞,我现在担心明国海军会乘胜追击,从满剌加扬帆过来,从海上进攻我们,那才是灭顶之灾啊。”

  孔多塞连忙说道:“大人,这不可能吧。卡尔德隆的舰队,可能会被击败,但是不可能全军覆没吧。

  属下猜想,卡尔德隆总督可能会待在某个地方养伤。以他好面子的性格,肯定要过段时间才敢冒头。”

  莱昂摇了摇头:“不,不,明国人或许在帆船和火炮上,正在向我们学习。但是他们对战争的理解,已经超出我们的想象。

  我们的祖先还在罗马人手底下做野人时,他们就写出了一部《孙子兵法》,把战争的本质讲述得清清楚楚。

  我们想象不出来的战术战略,对于他们来说,就跟喝水一样简单。我们想象不出来的战果,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太阳从东边出来一样习以为常。”

  孔多塞急了,“大人,你是说卡尔德隆总督回不来?那可怎么办?要是卡尔德隆总督战败回来,想起你的良言劝告,肯定会把你无罪释放。

  要是他回不来,你还是会被遣送回本土。国内那些老爷们,肯定会想法子羞辱你。”

  莱昂摇了摇头,“孔多塞,你想错了。卡尔德隆总督要是战败回来,我就死定了,用不到遣送回本土,他就会想办法处死我。”

  孔多塞愣住了,“大人,这是为什么?”

  莱昂幽幽地说道:“卡尔德隆好大喜功,虚荣爱面子。他不顾我的劝阻,执意出兵,结果大败而归。他会嫉恨我,我的存在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天大的羞辱。

  所以他战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弄死我。”

  孔多塞惊喜道:“那那卡尔德隆总督全军覆没,回不来,对大人来说岂不是好事。”

  莱昂看着远处的果阿港,近处的果阿城区,叹了口气说道:“卡尔德隆战败回来,对于我个人来说,不是好事。

  但是对于果阿城,对于葡萄牙在印度殖民地,却是好事。起码他能带回来一部分海军战舰,有自保能力。”

  孔多塞想了想说道:“大人,不管如何,我还是希望卡尔德隆回不来。”

  莱昂回过头来,对他说道:“对于我来说,我还是希望卡尔德隆回来。”

  “大人,你才是葡萄牙最忠实的臣子.”

  突然远处港口传来炮声,打断了孔多塞的话,他和莱昂连忙转头,看向港区,只见港口左岬角的要塞炮台,弥漫着一团黑烟,刚刚放了一炮。

  有情况!

  “孔多塞,走!去港口!”莱昂大声叫道。

  两人冲下楼来,跳上一辆马车,直奔港区。

  马蹄哒哒响,车轮隆隆转,马车在果阿城区穿行。

  不远处的总督府里,传来音乐声和男女欢笑声,总督夫人又在办舞会。

  葡萄牙贵族紧跟西班牙王室,马德里宫廷里刚流行什么,里斯本很快就会跟上,然后随着海船传到印度来。

  这种宫廷舞会,据说是西班牙宫廷最新流行的。

  总督夫人有样学样,一开就是一晚上,现在到了上午了,舞会还没结束。

  莱昂知道,这舞会就是男男女女以跳舞的名义,在一起玩一些很刺激的游戏,所以总督夫人在卡尔德隆总督出征期间,才会开得这么勤。

  出了贵族们居住的地区,街道上很冷清。

  印度土著人推着大木桶车在大街小巷里穿行,接过每家每户递出来的粪桶,倒入大木桶里。

  原本果阿城跟欧罗巴的城市一样。

  每天早上,每家每户的粪桶尿桶,从窗户往街上一倒。

  不过果阿城市民比马德里、里斯本和巴黎人有素质,倒之前会喊一声,让街上路过的人及时避开,免得被浇一身。

  这就是人类文明之光,欧罗巴从中世纪一直到十八世纪的城市现状。

  街上满是厚厚一层泥泞的屎尿,于是聪明的欧洲人发明了高跟鞋;整个城市像一个大化粪池,臭气熏天,于是发明了香水

  果阿这样邋遢的样子,连印度人都看不下去了。

  印度人原本也是“随遇而安”的,但是从西北冲进来的一波又一波的伊思岚统治者,都爱干净,讲卫生。

  他们的城堡里有浴室,有公共厕所

  在苏丹王公们的鞭挞下,印度人知道去野外解决大小便,知道定时去河里洗澡

  果阿城葡萄牙人的生活习惯,让印度人十分鄙视。

  感受到来自土著人的鄙视,自视甚高的卡尔德隆总督受不了了。

  我们来自文明的欧罗巴,是高贵的上帝子弟,怎么还让你们鄙视了?

  于是他就制定了这个规定,每天早上由印度土著拉着木桶车,挨家挨户地收集居民们的粪尿,运出城堡外。

  马车在浓郁的气味中穿行,偶尔还会有懒得下楼的市民,从窗户哗啦一声,倒下一桶五谷轮回之物。

  莱昂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也跟着他一起去过明国的孔多塞忍不住说道:“大人,跟明国上海、京师一比,我觉得在果阿住着,就是在一个大粪坑里住着一样。

  他们老是说我们多么文明,就这一点,明国人不知比我们文明多少倍。”

  “好了,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莱昂打断了孔多塞的抱怨,他现在更担心港口炮台示警,会不会是来了敌人。

  马车行驶到商业区,这里是一排排酒馆、餐厅、旅馆兼妓院。

  街道上时不时看到醉汉躺在角落里,以各种姿势在呼呼大睡。能看到野狗在舔着他们的嘴巴和呕吐物,也能看到鬼鬼祟祟的人在翻他们的口袋。

  旅馆里总是能传出男女激烈争吵的声音,那是妓女在和某些想白嫖的嫖客在争吵。

  城门洞开,旁边的门房里,传来喧闹的声音,守卫们打了一晚上的马吊和字牌,正在为输赢而争吵。

  马吊和字牌是从壕镜传过来的,很快风靡各殖民地。无事可做的葡萄牙官兵们,以此赌博,打发闲余时间。

  马车驶出来的时候,没有人出来问一声。

  沿着通往港口的道路一路疾行,马车很快就来到要塞下。

  这座要塞炮台修在左岬角的一座山丘上,还要爬一百多级台阶。

  马车刚停住,一位军官从炮台上跑了下来,他认识莱昂。

  “子爵大大.大.人,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有有.有情况!”军官喘匀了气,继续说道,“我们发了号炮,怎么城里没人响应?”

  “不用管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军官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干脆拉着莱昂往要塞里跑:“请子爵跟我去看看。”

  莱昂和孔多塞跟着军官,沿着台阶跑,一口气跑到要塞,再从碉楼沿着螺旋过道绕到城墙上,终于看清楚了果阿港外海域的情况。

  莱昂和孔多塞瞪圆了眼睛,嘴巴张开,惊悚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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