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榻之上,窦太后云淡风轻的提醒着天子启:削藩会引发动乱,梁国是确保动乱不会无限蔓延的关键,你这做哥哥的,要多帮帮弟弟的梁国。

  天子启不时点头应是;

  梁王刘武再三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自己在,睢阳城便固若金汤,关东诸侯就是闹,也绝对闹不出多大动静。

  刘嫖含笑陪坐,只一双贼眼滴溜溜的转,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而在殿内,分坐于东、西两席诸皇子及诸姬嫔,却根本不敢加入这个话题。

  ——说到底,这些话题绕来绕去,都绕不过‘削藩’二字;

  虽然说诸侯藩王,注定和皇子脱不开干系,但‘削藩’二字,也终归属于朝政的范畴。

  当今天子启新君即立,储位悬而未决,这就意味着包括刘荣在内的一众皇子,谁都还不具备参政议政的权力;

  而在诸后宫姬嫔之中,唯一有资格加入这个话题的皇后薄氏,却根本没有这个心思。

  薄氏外戚日暮西山,已成定局。

  太皇太后避居深宫,俨然淡退;

  上一代轵侯薄昭早已身死,当代轵侯薄戎奴,更是直接没被邀请到今日这场家宴。

  明面上,是椒房殿的薄皇后孤身一人,支撑着薄氏一族最后的荣光;

  而实际上,却是避居深宫的薄太皇太后,在支撑着自己的侄孙女,能依旧居于椒房。

  薄太皇太后在,没人敢说薄皇后住在椒房有什么不对。

  但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妾室,这位薄太皇太后,恐怕也没几年活头了……

  “太皇太后撒手人寰的那一天,我汉家,就要换一个新的皇后了。”

  “而新的皇后,自也意味着储君即立……”

  如是想着,刘荣便颇有些怜悯的望向对席,看着薄皇后那孤立无援的身影,不免一阵唏嘘。

  却不曾想在身侧,四弟刘余,竟也在关注着众皇子理论上的母亲:皇后薄氏。

  “大、大哥,也在、在想日、日后的事、事情?”

  对于刘余这个弟弟,刘荣不可谓不同情。

  ——堂堂皇子之身,却天生口吃,在这個时代已然能算作是残疾。

  因为口吃,所以刘余向来话不多;

  想来,或许也正是因为话少,刘余才能有更多的时间、精力去思考。

  “嗯?”

  听出刘余话语中的隐喻,刘荣自也下意识循着刘余的目光,再次望向对席,正低头发呆的薄皇后。

  而后便呵笑着低下头,一边小口抿着茶,一边故作随意道:“莫非老四,也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见刘荣并没有排斥与自己交谈,刘余面上笑意终于直达眼底。

  却碍于口吃,总是不能第一时间说出心中所想,而是要稍措辞一下,尽量简化自己的语句。

  “虽、虽非一、一母同胞,却也终、终归、血、血脉相、相连……”

  只此一语,刘荣便明白了刘余的心意,当即侧过身,不着痕迹的撇了眼御榻所在的方向。

  确认御榻上的母子四人,谁都没有将目光投向自己,刘荣才再度含笑低下头去。

  “老三的课业,最近可是耽搁了不少。”

  “老四虽然是做弟弟的,却也不比老三年幼多少。”

  “恰好最近我和老二忙的脱不开身;”

  “得了闲暇,老四还是要多往凤凰殿走一走,好帮帮老三。”

  “——毕竟都是自家兄弟嘛;”

  “虽然不是一个母亲所生,却也都唤陛下曰:父皇,称椒房曰:母后?”

  寥寥数语,兄弟二人便是初步达成默契,也就没再于这个场合有过多交流。

  只是刘荣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天子启一边应付着咄咄逼人的母亲窦太后,一边留意着‘居心叵测’的姐姐刘嫖,一边也还是没忘将余光,不时撒向刘荣所在的方向。

  刘荣和刘余说了些什么,天子启暂时还无从得知。

  但天子启很清楚:兄弟二人并不是在进行简单纯粹的问候。

  “这些小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心里虽然是这么想,但天子启的关注点,始终在皇长子刘荣。

  最终,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天子启毫无征兆的抬起手,朝着刘荣一招。

  “过来,皇祖母有话要问你。”

  此言一出,殿内众皇子、姬嫔——包括还未满岁的小十刘彘,以及窦太后本人,都将疑惑地目光齐齐投向天子启。

  窦太后的脸上,更是恨不能明写着:我?

  有话?

  要问皇长子?

  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终归是侍奉过吕太后,也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孝文窦皇后;

  见天子启这般作态,窦太后稍疑惑片刻,便也顺从的望向殿中央。

  待刘荣恭敬上前,便见天子启呵笑着侧过身,一手盖在窦太后的手上,另一只手朝面前的刘荣一虚指。

  “说起丞相,儿臣倒是想起来:若非皇长子出马,儿臣还不知要如何,方能使丞相回心转意呢。”

  “现如今,虽然丞相仍不见松口,但总归是没先前那般,让儿臣束手无策了……”

  果不其然,一听天子启这话,窦太后本云淡风轻的面色当即一沉。

  “皇长子久居深宫,竟还能和丞相私交甚笃?”

  “倒是没发现,皇长子未冠之年,便已胜皇帝者甚???”

  没有丝毫温度的两问,顿时惹得刘荣冷汗直冒,偏偏坑自己的又是皇帝老爹,再怎么有气也偏发作不得。

  毫不迟疑的搁置对老爹发牢骚的冲动,大脑飞速运转间,身形已经规规矩矩躬了下去。

  “禀奏皇祖母。”

  “往日里,孙儿与故安侯之间,并不曾有私交。”

  “昨日,是孙儿第一次私下与故安侯交谈,也是第一次只隔着三五步的距离,看清故安侯申屠嘉,究竟长得怎般模样……”

  窦太后绵里藏针,刘荣坚信最强大的必杀技是真诚。

  “皇长子,和丞相说了什么?”

  “——孙儿劝丞相:与其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在父皇的《削藩策》前螳臂当车,还不如留待有用之身,帮助父皇平定吴王刘濞必将发动的叛乱。”

  “除此之外,没说其他?”

  “——不曾……”

  见刘荣如此坦荡,窦太后莫名生出的怒气,此时也莫名消去大半。

  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终还是没忘再问道:“皇长子和丞相,是在哪里交谈的?”

  “除了皇长子和丞相二人,可还有旁人在?”

  闻言,刘荣心下长松一口气,不由敬佩起申屠嘉看似粗糙,实则高明无比的政治智慧。

  嘴上却也没耽误,恭恭敬敬答道:“于宫门内相见,出了宫门,沿着蒿街走了一段。”

  “终止步于武库,席地而谈。”

  “虽不曾有第三人在场,但孙儿与丞相交谈于武库外,身边不时便有禁卒巡视而过。”

  “想来,孙儿与丞相所交谈的内容,当也不难寻得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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